思念傷人
聶承巖太瞭解韓笑,不止是因為他有善於識人的本事,還有他與她之間,有著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就如同他躺在床板上動彈不得時,僅憑幾次接觸他就知道韓笑可以信任,她會守護他。就如同他還未見識過韓笑的天賦時,他就感覺到她對醫術的那種渴求,他知道她會成為一個好的醫者。還有無數次在黑夜之中,他們共處一室,他明明看不到她,聽不到她的心跳,卻就是能感覺到她暖暖的情意包圍著他。
她清澈的眼神裡,有過倔強,有過慌張,有過喜悅,有過害羞……他在她眼中見過太多太多的情緒,但從來沒有見過像現在的這一種。
聶承巖緊緊盯著韓笑,看著她撇開了目光,轉頭拉著韓樂的手跳上了船。聶承巖形容不出心裡的那種痛,密密麻麻無邊無境的刺痛,尖銳而清晰。他看到了韓笑眼神中的膽怯退縮,看到了她失望妥協,在這一刻,他知道,他失去她了。
他的笑笑,再不是那個就算猶豫遲疑也不放棄鬥志的強悍姑娘了,他傷了她,把她守護他的勇氣消滅殆盡。
他與她之間阻礙重重,有他的舊情折磨,有他的親情考驗,還有他們兩個人不同世界的遙遠距離,而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問題,靠的就是他們之間還有一份不顧一切的勇敢,現在他不小心放了一把火,把那勇敢燒沒了……
聶承巖看著韓笑上船,看著她終於還是回頭再看了他一眼,他只覺得四肢冰冷發麻,渾身動彈不得。其實他可以下令把他們抓回來,不靠那些個護衛,單單是他的鞭子,就可以制服這姐弟倆,可是他不敢,一點都不敢,他甚至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敢有。
他眼睜睜的看著船兒盪開,看著船兒載著她慢慢遠離他的視線,看著船兒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河道的盡頭。
聶承巖用力看著,可再怎麼睜大了眼,再怎麼努力,那船還是沒了蹤影。他僵在那,耳邊嗡嗡作響,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並不知道他絕望的表情嚇到了韓笑,她躲進船艙裡抱著韓樂失聲痛哭。他也不知道他心愛的姑娘抹著淚偷偷從船上看著他,直到什麼也看不見。
他什麼都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他原本準備了數不盡說不完的話,現在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些話硬生生全咽進了胃裡,頂在心口上,堵得他喘不上氣,撐得他的胃要炸開,他再忍不住,趴在椅子扶手上乾嘔著,直覺得把五臟六腑都快給吐了出來。
聶承巖又回到了百橋城,他病了,不過百橋城裡什麼都不多,就是大夫多藥材多,聶承巖吃了很多藥,紮了很多針,他不覺得苦,也不覺得疼,但他覺得他自己好不了啦,他病入膏肓了,只有笑笑能治好他,可惜笑笑不要他了。
但他終究是沒有死,他活著,只是每天不知該做什麼好,他天天看著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他不敢喝茶,也不敢喝酒,他每天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但他瘦得厲害。
後來,他命人把笑笑的紫色鈴帶做成了腰帶,天天戴在腰上,然後他覺得似乎精神好些了。他把笑笑枕頭放在自己枕頭旁邊,覺得睡覺似乎睡得香多了。吃飯的時候,在旁邊要多擺一付碗筷,他不愛吃的菜,他會夾到那個碗裡,他覺得飯菜味道好一些了,他想像著他還有任性撒嬌的權力,有個可愛姑娘會幫他吃掉他不喜歡的食物。不過每次吃完飯,旁邊那碗裡的菜還在,他的姑娘並沒有幫他吃掉,於是他端過來,食不知味的把那些菜全嚼了咽進肚子裡。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聶承巖漸漸恢復了些精神,他開始忙碌。他拔了一筆錢,在百橋城設了一個學堂,免費教人醫術,城中的各醫館大夫,每月裡要抽出一天功夫到學堂授課。來學堂裡學習的,一開始大多是求醫者的家屬,他們希望學得多些醫理醫術,好照顧家中病人,也防止家人再犯疾病,可後來許多人慕名而來,學堂的影響漸漸大了,各醫鋪開始從學堂裡挑人,正式收為學徒弟子。
在這學堂成立第一百天的時候,聶承巖正式給它起名為「含笑堂」。
雲霧山的規矩依然沒有變,仍保持著雲霧老人在時的刻薄和神秘的風格。探子們一路追查老人的行蹤,可惜除了知道在西邊時常有一個醫術高明的白髮老人出沒外,再找不到任何他的消息。聶承巖讓探子們撤了回來,他明白這人若是不想回家,就算找到了也無用,西邊是他父母失蹤之所,或許老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做著補償,而他作為他唯一的親人,能為他做的,除了保持雲霧山原貌之外,怕是再也做不了什麼了。
聶承巖在百橋城和雲霧山兩邊輪著住,反正哪邊都有韓笑的痕跡,對他來說都沒差。他還是每日每日的想念她,時間並沒有幫助他淡忘,反而日子越久,那些記憶就越是深刻。她的床還擺在他的屋角,他閉上眼睛還能聞到她的氣息,他時常乍醒之時,會下意識的喚:「笑笑……」喚完了,忽然想起他現在是一個人了。
他學會了自己照料自己,他自己可以如廁、淨身,自己穿衣,自己梳頭,自己活動筋骨自己按摩雙腿。一開始他梳頭怎麼也梳不好,曾經梳來梳去總是梳成個包子,看著扁扁圓圓的怪異髮式頂在頭頂上,他想起韓笑當時用無辜的表情說著:「雖然定不若從前瀟灑,但也是有幾分利落的。」他扯開嘴角,可是笑不出來,眼睛痛得睜不開卻也流不出淚。
有時他遣退了霍起陽,自己推了椅子到小林子裡呆著,在那看看月亮吹吹風,笑笑最喜歡這個林子,那會她總是哄他過來逛逛,可他不願意出門被人看到,總不願來,現在他來了,她卻不在了。
他在藥房的大院裡想起她,她那個時候初生牛犢不怕虎:「神農氏嘗百草,那些草藥他也是未學過未見過,他哪裡來的膽子,韓笑就哪裡來的膽子。」事情都過了這麼久,可是為什麼她那個時候的表情神態和語氣他都還記得那麼清楚?
他還記得那天他們從大院裡出來,韓笑推著他走在這條路上,那時是他第一次坐了這種帶輪的椅子出來,旁人的眼光讓他彆扭又生氣,於是韓笑推著他在這路上狂奔,她那時候一邊跑一邊說:「主子莫慌,推椅子跑這活,奴婢練過,絕計是摔不著主子的。」此刻聶承巖自己推著椅子往前走,心裡想著:笑笑,這會我自己也練過了,椅子推得又快又穩。他彷彿聽到韓笑應他:是的,主子,那真是太好了。
聶承巖朝著巖築的方向走,再往前得右拐,他轉動著椅輪,向右轉,往右之後是個斜坡,聶承巖停住了,他看著那個斜坡上的青草蔥翠,忽然眼前有些模糊,他猛地大聲喚道:「韓笑……」
「是的,主子,奴婢在。」她又脆又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你練了拐彎上坡和平地,下坡路呢?」聶承巖用力往前推著椅子,椅子滑下斜坡,往前衝去。他鬆開了握著椅輪的手,閉上了眼睛,他聽見韓笑一邊跑一邊喘著氣的大聲說:「主子,你要坐穩了,握住把手別鬆開。」
聶承巖只覺得心臟倏地縮緊了,耳邊是呼呼的風聲,他一路向下衝著,椅子不知撞到了哪,一陣天旋地轉,他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過了好半天他才睜開了眼,天空很藍,地上泥土芳草的清香撲進鼻裡,他摔得全身都疼,可他覺得心裡更疼。
「主子。」有人急急跑過來,正喚他,可惜並不是她。聶承巖沒有動,他呆呆的瞪著天空,忽然問:「起陽,她在哪?」
「算算日子,該是快到京城了。」來的正是霍起陽,聶承巖不動,他便不敢扶他,只任他在那地上躺著。
聶承巖沉默了良久,又問:「你說,她還生我的氣嗎?」
「呃……」這問題真有難度。
聶承巖卻是自己答了:「她心最軟了,都過了這麼久,她的氣該消了。」
「哦……」霍起陽不知給什麼反應好,主子跟韓姑娘之間的問題,是生氣的問題嗎?
聶承巖猛地自己坐了起來:「子明他們沒再把人弄丟吧?」
「沒有,他們一直跟著呢,前兩天赤首不是剛傳回消息嘛,韓姑娘很好。」霍起陽一邊把椅子推過來一邊答道。心裡想著明明每次捎回來的消息,主子總是看了又看,現在這樣整個是明知故問。
聶承巖卻沒理會他的語氣口吻,他自己撐著爬上椅子,又問:「起陽,你說她有沒有喜歡上別人?」
「主子,捎回來的信上說,韓姑娘一直在研習醫術和給人治病,身邊只有樂樂,沒提到有旁的人。」
「是的,信上是這麼說的。」聶承巖有了些精神。霍起陽撇撇嘴,心裡又念叨了一句:明知故問。
「起陽,你說她會不會也想念我的。」
「主子,信上沒有說這個。」這種問題,打死他都不敢亂回答。
「起陽……」聶承巖又喚了一聲,霍起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這主子又要問什麼怪問題,可聶承巖說的卻是:「收拾行李,我要去找她。」
在別離後的第五百零八天,在思念快要把他摧毀之前,聶承巖終於決定,要去尋找他心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