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別離
聶承巖比韓笑晚了半個月回到百橋城,原本按理他是能在半路追上她的,可不知是天公不作美,還是因為他忽然有了醉酒那天的零星記憶,於是緊張惶然,拚命趕路,竟然就在路上生了場大病,這一病折騰得他半死不活,形容憔悴不說,更耽誤了他大半月的時間,待恢復了些有了氣力再上路,他已知自己沒可能在路上能見著韓笑了。
聶承巖自我安慰著,反正她就在家裡等著他呢,她雖是生他的氣,但回了百橋城,這麼多朋友在,還有她心愛的醫書,說不定還有好些病人能給她瞧一瞧,她忙了起來自然慢慢就氣消了。
他每日趕路時就在琢磨著,他怎麼賠不是好呢?首先先認錯他不該喝酒的,他不該衝她亂發脾氣,他那什麼,嗯,也不該對她用強的,他只是也會害怕,害怕她會不在他身邊。他還要保證他再不會這樣了,他要跟她說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背負枷鎖的聶承巖了,如今他沒有仇恨沒有怨憤,只是一個想與她好好過日子的瘸腿男人。
聶承巖想了一路,憧憬了一路,回到百橋城,車子在聶府前還沒停穩,他就迫不及待的推開了車門。陳總管領著賀子明還有幾個僕役正在門口迎接,聶承巖沒見著韓笑,心裡已是一緊,但他強忍著等小僕架好斜板,霍起陽推他下車,他才開口問:「笑笑呢,怎的不來接我?」
陳總管面露猶豫,嘴張了張,似乎在想著怎麼答,聶承巖見狀強笑著搶著開口:「她躲在屋裡是不是?」他盯著陳總管,又看看賀子明和葉竹,心中已有不祥預感,於是緊接著又道:「還是她去醫鋪子幫著看病人了?你遣人去喚她回來,就說我回來了。」
「主子……」
聶承巖打斷陳總管的話,大聲道:「去喚她回來,讓她馬上就回來。」陳總管沒動,聶承巖微瞇了眼,一扭頭自己轉動著椅輪,飛快的進了宅子朝著房間去,霍起陽與賀子明對視一眼,已知情況要糟,急急跟了上去。
陳總管跟在聶承巖身後,有些著急的喊:「主子……」聶承巖充耳不聞,誰也不理,趕到了房門口卻一下停住了。他的房門關著,他瞪著門板,彷彿那後面藏著猛獸。陳總管看著他那模樣,終於心一橫,咬咬牙小小翼翼道:「主子,韓姑娘與樂樂走了。」
聶承巖似聽不到,他臉色發白,愣愣的坐在那,好一會忽的伸出手來,猛的推開了房門。房子跟他離開時沒什麼兩樣,外間擺著圓桌,四把椅子,靠牆有個小櫃,櫃上擺著一盆花,那是韓笑親自為他挑的花,她總說屋子裡要有些生氣,多看看花草,心情便會好。可是她可知道,她若不在了,他的心情怎會好?
外間靠窗邊是一張書桌,那是他為了韓笑特意吩咐人擺的,她喜歡看醫書,看完還要抄抄寫寫,他有書房,卻不想她離得自己遠了,便照著雲霧山上那屋子似的,在外頭加了張桌子,如今桌子沒變化,可上面擺的幾本醫書卻是沒有了。
聶承巖推了椅子往屋裡去,裡屋的擺設也都沒變,但桌櫃之上屬於韓笑的小東西確是沒了,聶承巖一言不發,自己開了櫃子,翻了箱子,一樣樣看,所有人都不敢進去,站在屋外守著。陳總管開口欲言,終還是閉了嘴。
聶承巖都翻騰完了,石頭一般的坐在屋子裡,不言不語不動,霍起陽他們幾個在屋外守了半天,終是忍不住,剛開口喚:「主子……」卻見聶承巖一揮手,「啪」的一聲,掌風掃過,門被關上了。
霍起陽鼻子險些被砸上,幸好退得快,他狼狽的揉揉鼻尖,對著房門歎口氣,轉過身來,問陳總管和賀子明:「怎麼回事?韓姑娘這回這麼大脾氣?你們也不攔著點?」
陳總管一臉為難:「韓姑娘初初回來的時候,精神很差,天天悶在屋子裡哭,我聽子明說是被主子罵了,受了委屈,於是也沒好多問。樂樂倒是很擔心,天天陪在她身邊,我本以為兩姐弟在一塊,勸勸便會沒事了,便沒怎麼盯著,沒想到有天遣人來送飯的時候,發現兩人都不見了。」
「可有留書?」
「韓姑娘沒有,樂樂倒是留了。」陳總管從懷裡掏出那張薄薄的紙遞過來,霍起陽打開一看,這信留了等於沒留,寫得極其簡單:「你知道我們是為什麼走的,不必再會。哼!」
霍起陽有些傻眼,他看看賀子明,又看看葉竹,這兩人動作一致的聳聳肩,賀子明道:「事實說明,姐弟齊心。」
陳總管在一旁道:「霍護衛,要不這信你交給主子去。」
霍起陽一聽,趕緊把信塞回陳總管懷裡:「這個家裡發生的事,還是讓總管大人稟報為好。」
陳總管急得不行,轉向賀子明和葉竹:「那你們倆護衛弄丟主人家的事,你們自己去交代。」怎麼交代?兩人面露難色,難道說他們察覺不對勁的時候已經為時為晚,趕忙去追早已不見了人影。而且韓樂是主子親自教導出來的,太熟悉他們的行事方式,之後的追查幾次都把他們給甩開了,所以到現在也沒能把人找到。
霍起陽也是明白,最後一咬牙勸道:「得,這事大家都得擔著,誰也脫不了干係。」眾人心知他說得對,事到如今也只得等著主子訓人了。
可出乎大家的意料,聶承巖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發脾氣,他把自己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啞著聲音喚人,霍起陽推門進去,見他還是昨日的位置姿勢,竟然就這樣呆坐了一整晚。
聶承巖轉過身來吩咐布飯,他眼睛熬得通紅,面容憔悴,那表情神態是霍起陽跟他多年從未見過的,他趕緊依令喚了早飯來,又把其他相關人等都找了來。
聶承巖不說話,只靜靜看著他們,陳總管他們倒是都明白意思,慌忙把韓笑回來後的一舉一動都說了,又稟告了他們去追查行蹤的安排和結果等。聶承巖聽完了,看了一眼陳總管遞上來的韓樂的留書,然後一言不發的把信揉碎了,紙屑雪片一般的撒了一地。
聶承巖什麼話都不說,卻開始吃早飯。他面無表情的往嘴裡塞食物,那模樣似是不知自己咀嚼的是什麼卻還使勁的動著嘴,讓霍起陽他們看得直胃疼。
聶承巖吃完了早飯,又呆呆坐了一會,終於開口:「樂樂長本事了,你們這般找定是找不到的。依笑笑的性子,她不會到處瞎跑,樂樂為了哄她高興,也定是尋些可做醫術研習之所去。這會子入夏了,在徽城有奇藥市集,笑笑以前總說想去看看,你們派人沿途設點,別在他們後頭趕了,只要沒人追,他們自己就會出現的。起陽,你安排人去找些重病者,布些求醫帖子發出去,笑笑心最善,會主動收帖的。」
眾人得令,退下辦事去了,聶承巖又把自己關起來,對著空蕩蕩沒了韓笑氣息的屋子發愣。這一日,除了霍起陽進來了兩次稟報事務,其它時間聶承巖都沒有再見任何人,他自己一人面無表情的安靜呆著,不知想些什麼,這讓大家都很擔心,所幸布了飯他就吃,到了深夜他就躺床上,只是似乎一下人被抽空了,沒了喜怒哀樂。
一個多月後,依聶承巖的安排和佈局,韓笑姐弟終於被找到。在近徽城的一個鎮上,韓笑果然是很主動的直奔一個重症者住處,提出要給人治病。她到的第一天,聶承巖就收到了消息,他人就在徽城,可他卻下令不要擾她,他說:「笑笑給人治病最是認真,擾了她,她該生氣了。」於是一眾手下遠遠盯著,半點行蹤也不敢露。
韓笑這次給人治病,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這家病人倒是大方,主動付了大筆診金,家裡還有許多珍貴藥品,有些還是韓笑只在書上讀到過的,她不禁暗暗慶幸自己這趟來得真是好,不僅救了人,還學到了不少知識。離開的時候,這家主人千恩萬謝,竟然還把藥品都送給她了,說是這些藥放在她這才能發揮功效。韓笑倒也不客氣,把藥收下了,診金卻是退了回去,她知道這些藥的價值不菲,再收人銀兩她是過意不去的。
韓笑抱著藥盒子坐在馬車上,不知怎地心裡想到了聶承巖,出走的這段日子她拚命讀書,拚命給人治病,就是讓自己閒不下來,不會再胡思亂想。這會腦子一空,聶承巖就又鑽了出來。她想起這盒子裡的藥,第一次在醫書上看到的時候她讀不明白,便跑去問他,他當時說這藥是極難尋的,百橋城裡也沒有了,等他找到了,一定拿給她看看實物。現在實物她是看到了,可人卻已經不在他身邊。
她撫著木盒上的花紋,想著不知他現在如何了?有沒有回到百橋城,知不知道她已經不在?若是已經知道她跑掉了,是不是又發脾氣罵人了?
韓笑轉頭看了看正在駕馬車的韓樂,若不是有他陪伴和支持,她想她或許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決心離開。她長大了,居然也膽怯了,她甚至會想,如果再發生一次象十二歲那年的事,她是不是也做不到當年那樣的不顧一切、勇往直前。她覺得聶承巖那句話說得特別對,他說過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自己,所以選擇就會不一樣。
也就是這句話,讓韓笑最終決定離開,因為聶承巖醉酒那次的痛罵把她罵醒了,她忽然覺得這世間之事就是這樣的。當年愛上自己的那個聶承巖是孤獨的、無助的,自己是他的依仗和扶持,所以他愛上了。可是幾年過去,他雖是腿腳再不能好,可他已經恢復成那個人上之人的聶城主了,雲霧山和百橋城都是他的,從蕭國到夏國,從東到西,他找回了呼風喚雨、運籌帷幄的感覺。而她呢,她卻不再是過去那個無畏、開朗、單純的女孩了,她會計較,會彆扭,會疑神疑鬼,會自以為是,所以他會厭煩吧?尤其當舊愛的種種好處重回眼前,她的劣根性會被放大得無地自容。
她氣過之後冷靜想過,她想他酒醉之下出的惡言不是沒有道理,歲月既然能改變他,當然也會改變她。她相信他是真心愛過她,但她沒有一絲一毫的信心他能一直愛她。像他這樣的人物,這樣的脾氣,或者那種柔美千金,溫馴佳人才是真的良配。
他傷了她的心,而她勢必也會傷他的,若她不走,他們兩人最後會是什麼結果?她想,她始終還是不會習慣叫他阿巖吧,就如同在他心裡她永遠擠不走謝景芸一樣。
薑是老的辣,所以神醫先生早就看穿了他倆,他看穿了他們兩個人的本質,知道他們會是這樣的結局。韓笑伸手揉揉眼睛,揉掉自己的淚意,她不能再哭了,若是讓樂樂看到,又會生聶承巖的氣。
她正揉著眼睛,忽地聽韓樂一聲大叫:「姐,坐穩了。」
韓笑一驚,感覺身下的馬車飛馳起來,韓樂在前頭奮力吆喝甩鞭加速,韓笑從車窗向外望,看到了葉竹和賀子明騎馬跟在他們車後。
韓笑的心狂跳起來,他在找她。可她不想回去,她不能再與他在一起,他不是她的,她要不起他,她只想認真學醫,好好給人治病。
馬車跑得快,賀子明他們也跟得快,韓樂一邊趕車一邊打量周圍,喊道:「姐,別慌,我進城時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從水路退,城主腿腳不方便,不會追來的。賀大哥他們心軟,該是不能對我們使強,你別怕,有我呢,你不願回去,我死也不會讓別人把你帶走。」
他語音剛落,卻見前方路口一輛馬車橫在那擋著,他一拉馬韁,馬兒長長嘶叫一聲,扭轉頭,驚險之極的從那馬車身邊轉彎擦身而過,韓笑在車裡沒有防備,「啊」的一聲倒在車廂裡,車後的緯布飄起,她抬眼看到那輛馬車裡探出頭來的聶承巖。
他來了,他竟然瘦成這樣。
聶承巖自然也看到了韓笑,他大聲衝著韓樂喊:「樂樂,你慢點,別摔著她。」可韓樂的馬車飛快的消失在前方,也不知他聽到沒聽到。事實上,韓笑聽到了,聶承巖的這句話成功的逼出了她的眼淚,賀子明和葉竹也聽到了,他們不敢逼得太緊,速度稍緩,使得韓樂順利突圍衝出了老遠。
韓樂一口氣把車子趕到河邊,那有艘船在那等著他們。韓樂跳下車,把兩個大行李箱子搬到船上,轉頭又看看韓笑:「姐?」韓笑很堅定:「我不回去。」韓樂點點頭,自己先跳了上船,回身伸手扶她。
「韓姑娘,樂樂。」韓笑還未及上船,就聽到賀子明的大叫聲,她回過頭來,正看到聶承巖連人帶椅很危險的從馬車後的斜板上滾下來。他狼狽的穩住椅子,轉向她的方向。
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
就是這一眼,讓聶承巖心裡仿若被千支針狠狠紮下,他知道,他這次不可能將她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