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怨仇
聶承巖握著椅子扶手的手暗裡地緊了一緊,面上卻是冷靜從容:「何事?」
遲硯興不看他,卻對著韓笑問道:「無聲無息的遮迷夏軍將兵的雙眼,你是如何做到的?」
韓笑往聶承巖身後靠了靠,不說話。聶承巖沒回頭看她,只對遲硯興道:「夏軍大勢已去,奇山先生若是想為夏國解難,怕是來不及了。」
遲硯興一笑:「我雖為夏王效力,但這麼多年來,一向把聶家人和雲霧山的相關事當成我的私事,我問這眼疾之症,並非是為了夏國。」
「私事?」這下輪到聶承巖笑,不過是冷冷的:「我倒是不知我們聶家人與奇山先生有私交,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拜訪,倒是疏忽怠慢了。」
遲硯興道:「仇深似海,可不比一般的私交關係更深嗎?」他看向聶承巖,看看他的輪椅,又看看他的腳,面上的神情,竟讓人看不出意思。
聶承巖眼睛微瞇,只覺得他的目光象刀子一般刺得他心裡鮮血淋淋,他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的脾氣。遲硯興見狀微微一笑:「我這幾年改了性情,很多事想法跟從前不一樣了,不然你們不會有機會如此安穩的呆在這。」
韓笑心裡一緊,這才想到遲硯興既是夏王宮內御醫,又用毒助夏王侵略他國,連翹也在兩國交戰的前線中出現,怕是他們在夏國裡也是呼風喚雨般的人物。聶承巖與她如今在夏國境內,如若這遲硯興真是想對他們不利,他們恐怕是難逃一劫。想到這,她有些緊張,不由得握住聶承巖的椅背。
聶承巖卻是不懼,他冷道:「你該慶幸我這幾年的性子一直有人哄著壓著,不然你不會有機會在我面前說話。」
遲硯興聞言敲了敲椅子扶手,想了想:「果然……」
韓笑不明白,果然什麼?難道是聶承巖做了什麼事?
那遲硯興說了果然二字,卻又接著笑了:「我這年紀了,倒是什麼都不怕了,我敢作敢當,你下的毒是我派人下的,你的腳筋是我讓人挑的,我全是為了報復聶明辰。」
韓笑心裡咯登一下,竟然被聶承巖全說中了。遲硯興道:「當年聶明辰與我相比醫術,我們二人分別診治兩個病人,我的病人快好的時候,他居然偷偷下了毒。他毒術高明,病人死得像是合情合理,我雖知情況有異,但卻沒往這麼毒辣的手段去想。我當眾比輸了醫術,明知中了圈套,傻乎乎的卻不知如何辯駁,我當時還怪自己學藝不精,若是我的醫術再高明,他怎麼做手腳,我應該都能治好。依著誠信之心,我按約定退到大漠。可在這蠻荒之帶,我一個學醫之人,非但不能發揮所長,反而處處被欺負。為了餬口,我與妻子每天要走很遠的路採些藥草,給病人治病收些微薄診金,將將能維持溫飽。生活太艱苦,我妻生了病,沒能保住肚子裡的孩子。我只得安慰她來日方長,可我看不到來日的希望。」
韓笑聽得入神,遲硯興又道:「原本只是日子過得苦點也沒事,但當年這裡人煙稀少,我不能再多治些疑難雜症,不能多救些危急病人,不能再研習高深醫術,我空有習醫天賦,卻要被這聶明辰逼迫得差點連大夫都做不成。還有我心愛的妻子,是我太笨,才讓她跟著我來這裡過這般苦的日子。可我沒想到,最殘忍的事還在後頭。一次我帶著妻子去採藥,半路上遇著了強盜劫匪,我雙腿被打殘,妻子也被凌.辱至死……」遲硯興說到這,頓了一頓,原是極悲痛的事,可他的語氣卻是淡淡的,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明明一心只想良善行醫,只為救人治病,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果……」遲硯興道:「這一切,全是拜聶明辰所賜。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妻子死在我面前時的模樣,我這幾十年,每每到了深夜,總會想起我遍體鱗傷腿腳動彈不得,躺在野外等死盼死的心情。」
韓笑再佯裝不了淡定,她臉色蒼白,扣著聶承巖椅被的手因用力而泛青。這遲硯興每說一句,她就能對應上聶承巖的每一個遭遇。她根本無法想像,一個遭受過如此痛苦的人,居然能狠得下心讓別人與他遭遇同樣的痛,她要用力呼吸才能喘得上氣,她此刻感到後怕,如若上天安排的命運偏差了一點點,如果她沒有遇上聶承巖,那她與他,是否都會是完全不同的樣子?她該是會失去樂樂,沒了親人沒了家,永遠做個粗使丫頭,而他若是不死,會不會跟這遲硯興一般,日日痛苦,變成個殘暴心狠的人?
聶承巖不需要回頭便知韓笑心裡受傷,她喘氣和輕微的顫抖,他都感覺到了。他反手從肩後握住了她的手掌,用力捏了捏,壓在了自己肩上。他早知所有事是遲硯興所為,但許多細節還不明瞭,他想著要報仇,只等把老頭子找到了,便要血刃這毀了他一生的仇家。可他確是沒料到這事情的背後有這樣的故事。
遲硯興看著這兩人的表情,接著說道:「當時一個夏國的老大夫路過,把我救了。他把我帶回夏國,我混混沌沌的過了兩年,那段日子,我忽然想通了比試醫術時的差錯在哪,我忽然明白這世上原來有為了贏個醫術高明的名聲,就能下毒害人的事情發生。我當時很絕望,我妻子死了,我的腿腳廢了,活著還能有什麼意思。我原是絕了生念,但沒想到那時候夏王重病,宮裡征醫,我為報恩,遂陪那老大夫進了宮,想助他治好夏王領得賞金。這一去,便是我生命的全新開始。」
後面的事情聶承巖已經知道,但遲硯興的敘述還是告訴了他一些細節:「原本我們一老一殘,沒人看得起,但夏王是將死之症,他們不得不讓所有大夫都試試。那時,我花了三天就讓夏王睜開了眼睛,把所有人都驚呆了。我在他們眼裡看到了欽佩和尊敬,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眼神了,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又活了過來。後來,我把夏王的病徹底治癒,我的醫術得到了夏王的讚賞,於是那個老大夫拿著賞金衣錦還鄉,而我成為了御醫,在宮裡呆了下來。一日,我偶得消息,聶明辰那個傢伙居然號稱是天下第一神醫,還廣招弟子,占雲霧山為神醫山。我想到他所有的這一切都是踩著病人的鮮血,踩著我的名聲,踩著我妻兒的性命得到的,我嚥不下這樣的仇恨,我的一生都被他毀了,我必須要復仇。於是我也開始招徒,培養心腹,安排暗樁,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一點點學習,一點點部署,老天有眼,終讓我大仇得報。」
「你放屁。」韓笑氣得想哭,忍不住粗話都出口了:「阿巖根本不認識你,他沒有傷害過你一絲一毫。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你毒害無辜之人,若是老天有眼,該收的是你。」
「哼,你懂什麼。打蛇打七寸。聶明辰這人,鐵石心腸,自命不凡,我若是對他下手,就算能把他變成與我一樣,以他的自傲,他定是不願活了,人一死便一了百了,沒了痛苦。我不會讓他這麼輕易的解脫,我要讓他痛不欲生,卻求死不能。我要讓他為孫兒的毒症痛苦焦慮,讓他看著他的殘腳體會我當初無能為力的掙扎,讓他看著唯一的親人變成我這樣,用他自己研製的毒藥,讓他悔恨,讓他這後半生都活在親人的怨恨仇視中。讓他每時每刻都記住,他犯過的錯,他必須付出代價……」
他話還沒說完,韓笑已經按捺不住,她猛的衝過去,一腳朝著遲硯興踹了過去,遲硯興身後的隨從見狀一掌朝她拍去,沒等霍起陽動手,聶承巖的鞭子已經「唰」的一下抽向那隨從的手,那隨從痛叫一聲,捂著鮮血淋淋的手掌後退。聶承巖鞭子輕巧一轉,捲著韓笑的腰,將她拉回自己身邊。
韓笑忍不住落淚,掙扎著對遲硯興罵道:「你的心不比神醫先生好,你不配做醫者。」
聶承巖緊緊拉著她,將她摟過來靠在他的胸膛:「乖,你的花拳繡腿留著應付我就好,別浪費力氣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遲硯興看著他們倆,完全沒受影響,接著往下說道:「我聽說聶明辰在研製一種巨毒,我也開始研製,論醫術,我每一樣都不會比他差,過去是我太傻,我實不該中他的計,不該這麼笨來大漠,但如今我有皇室撐腰,我自然要再跟他再比一比。於是我換了他的毒,我想讓他在用毒的時候,發現這毒藥比他的更強,他會知道是我幹的,普天之下,只有我比他強。」
「綠霜也不見得多強。」韓笑恨恨的瞪他:「如今許多大夫都會治了。」
遲硯興笑笑,居然同意了:「確實是如此,有了那本解毒典籍,無論是綠雪還是綠霜,都不再是奇毒了。」他意味深長的看了眼韓笑:「原本所有的事都按照我所預料的那樣在發展,可沒想到出了意外。」
聶承巖雙臂一緊,將韓笑摟護在懷裡,韓笑不明白,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她聽見遲硯興道:「那個意外,便是你了,丫頭。」
「孤女韓笑,年方十四,攜弟求醫,弟體弱脈堵腑臟皆病腿不能行。百橋城內名聲頗響,經她之手病人無一死例。」遲硯興念著他銘記心中的探子所報的韓笑消息,勾了勾嘴角:「丫頭,你可知,當年我有一名號,叫聖手神醫。原因就是,我經手的病人,無一死例。」
他看著韓笑訝然的表情,接著道:「不過,我靠的是實力,而傳言中,你靠的是運氣。」他停了下來,等了一會卻不見韓笑反駁,心裡有些詫異。
「難道你也認為自己是靠運氣?」他問韓笑,如果這般不自信,那怎能做出戰場上的那些事?
韓笑心裡鬱結,語氣很沖的答:「我能治命救人就好,你管我靠的是什麼。反正我不害人,不做虧心事。名號有什麼有了不起,名聲大又能怎麼樣?沒良心的還是沒良心,能救人的還是能救人。你們為這些殘害良善,羞也不羞?神醫先生是做得不對,可恥!而你當初若不是也貪虛名,也不會如此,你遭了不幸卻又心狠再害別人,又與神醫先生當年所為有何不同?可恨!」
他對她的怒罵不以為意,繼續接著剛才的話題:「我原以為聶明辰琢磨出是我所為後,很快會來找我,我一直在等。可是沒想到,他卻花費了許多時日教你醫術,我一直在想,你有什麼特別?」
韓笑不語,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聶承巖卻是插了話:「我家老頭現在何處?」
遲硯興笑笑:「小子,你別緊張,不用岔開話題,我說了,我若有心,不會讓你們安穩呆到現在。我並不想對你們不利。」
「可你不也說了,我現在這副樣子,正是拜你所賜。」聶承巖可不信什麼不會不利的鬼話,他既是有備而來,遲硯興當然也是明白的。
遲硯興沉默片刻,再度開口時聲音沉了沉:「你這副模樣,確實是我所為,我大仇得報,原本該是興高采烈,可我居然覺得並不足夠,我依然睡不安穩,我想像著你的狀況,我盼著聶明辰來找我。」他看了看韓笑,再看看聶承巖:「後來我知道有這個福星聖手的存在,我忽然覺得這世上之事真是玄妙。」
他頓了頓,似乎等著這兩人問,可惜他們都不接話頭,遲硯興只好自己接下去道:「丫頭,你就像我的前半生,有天賦,有熱情,有顆只為治病救人的愚心,而聶城主,卻像是我的後半生,殘疾,有權勢,可惜心有頑疾。」
「你錯了,我們沒人像你。」韓笑忍不住大聲嚷嚷:「我才不會為了爭名號拿醫術與人打賭,就算是遭遇不幸,我也不會把罪怪到不相干的人身上,阿巖雖然腳不能行,可是他也堅強樂觀,他幫助了很多求醫者。」
「我也救了很多人,這能說明什麼?聶明辰也救了很多人,那又怎麼樣?救人的是醫術,卻不是心。我冥思苦想,我為何大仇得報卻仍舊痛苦,直到我終於見到了聶明辰,我才明白了。」
「他究竟在何處?」聶承巖實在沒興趣聽他這些廢話,他隱隱覺得內心深處有些東西被挖了出來。
「他走了,我也不知他在何處。」
「你撒謊。」
「我何必?」遲硯興表現的並不心虛:「他確實找到了我,我卻沒有殺他的意思,我要報的仇已經報了。我想看看他要如何?」
「他做了什麼?」聶承巖擔心了,他遍尋老頭尋不著,該不會他衝動之下做了什麼不量力的事,然後遭了毒手吧?
遲硯興抿抿嘴:「我們一起呆了三天,說了很多話。」韓笑和聶承巖睜大眼不信,遲硯興接著道:「他大概沒料到會看到我坐著輪椅,他大概沒料到我會跟他一樣,除了徒弟,身邊再沒有可親近之人。他說他原本打算為了當年之事跟我道歉,然後再為了孫兒之仇將我了結。可是後來他放棄了。」
放棄了?聶承巖心中不知是個什麼滋味,老頭居然會放棄報仇?那個又倔又狠又毒辣的老頭,會放棄?
「他既不道歉,也不殺我。只在我那呆了三天,然後就走了。」說到雲霧老人,遲硯興表情複雜。不等聶承巖問,他又道:「他並沒有告訴我他要去哪裡,他只說雲霧山那邊他已經都托付好了,他說他可以像我一樣,再無牽掛。」
「托付?」韓笑一呆,心裡有些難過,難道神醫先生不打算回去了嗎?
聶承巖沉吟良久,問道:「如若你說的是真的,那你今日來,不是為夏軍討防毒之法,又有何貴幹?」
「我是習醫之人,自然對旁人的高明之處有求知之心。當日夏王命我為夏軍研製戰場之用毒物,我琢磨了一個月,終於製成毒煙,這讓夏軍省了不少氣力,要拿下煙魂關指日可待。青山谷的綠霜與蠱蟲,倒是老把戲了,可眼看著夏國勝利在握,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福星妙手,非但將我的毒煙破解,還把老將軍救活。不僅如此,竟然還能無聲無息迷瞎夏軍兵將的雙眼……」遲硯興看著韓笑:「我仔細診了,居然看不出是你是用何手段。那些瞎眼兵將,三四日後竟然全都不藥而癒。」 瞎個三四日,已經足夠讓穆家軍擊敗夏軍。事實上,那些兵將生怕自己瞎一輩子,在戰場上紛紛主動投降求藥。一些被救回的,送到邊城這讓遲硯興診治,他竟然找不出緣由來。
聶承巖有些詫異,他是知道韓笑在軍中做了些大事,沒料到卻是如此神奇之事,讓人不知不覺的中毒,再讓人莫名其妙的解了毒,這是什麼手段?這下連他都好奇了。
遲硯興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辦到的?我保證不會用於夏國與蕭國之戰,而且,我可護你們安全離開這裡,以此交換答案。」
「我不會告訴你。」韓笑板著臉,斬釘截鐵的答。
遲硯興微瞇起眼,沉吟片刻,手指習慣性的敲了敲輪椅扶手:「也對,我來的時候也想著不會輕易問到。那這樣如何,我害了聶城主,如今你們是來報仇雪恨也是應當,說個法子出來,這仇是想如何報?我說過,我活到現在已經足夠,聶明辰我也見到了,我的心結已了,你們要如何解恨都行,但希望在最後,可以告訴我那個迷眼之法的手段。我可不想到了地府還牽掛著這事。」
要怎樣報仇都行?韓笑呆了呆,轉頭看著聶承巖,他顯然也是驚訝。他想像過無數次見到遲硯興的場景,他數不清多少回在腦子裡翻轉著這裡面涉及到的人以及可能有的陰謀,他猜測過他們會用什麼手段,他假想過他們會採取的行動,他預料他們會如何狡辯及掩蓋事實真相。所以他小心又小心,一路上真可謂是步步為營,到了這裡安頓也是巧思慎行,認真佈署,他做了這麼多的安排,到頭來對方卻輕巧的說心願已了,任君處置。這軟綿綿的溫柔一拳一下把聶承巖的步調打亂了。
若是遲硯興詭辯,聶承巖已準備好一步一步的揭穿他,若是遲硯興囚了雲霧老人,聶承巖也安排了探子和人手,準備查明事實便救人,若是老頭子過了世,那沒什麼好再考慮的,聶承巖便會再無顧忌,血刃仇家。
可如今人家說隨便你把我怎麼辦我都認了,聶承巖反而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遲硯興原來不止被老頭逼到大漠這麼簡單,孩子夭折,妻子慘死,自己的腿也斷了。聶承巖不得不承認,若是換了他恐怕採取的報復手段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現下的情況不過是老頭心狠手辣造成的悲劇,因為遲硯興的復仇,完完整整的又一次在自己身上發生了。聶承巖忽然覺得一陣噁心,這就是他的親人,而對面這個,是他的仇人,可他竟然有些分不清到底誰更可恨誰更可憐。
他看向韓笑,下意識的緊緊握著她的手,他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