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先遇到
「校尉大人,這兩位就是屬下向您推薦的新兵。」孫有才帶著阿佑和小白,走進了神兵營,向著帳裡一伏案疾書的男子躬身道。
「是嗎,那我可真是要好好看看了。」隨著清越的聲音,男子抬起頭來。
阿佑睜圓了眼睛,差點驚呼出聲,在對方眼光微微一凝時連忙低下頭去。
永遠淡漠的表情,永遠與世隔絕的神態,還有永遠好看的眼睛,這個人,是長大了的小為。
阿佑死死低著頭,不敢相信那個游離於平凡人世界之外的方小為,會有朝一日成為掌兵上萬的將領。
方小為有一瞬間的怔愣,為著他抬起頭那一刻,面前那少年眼裡突然綻放的光彩。可是等他想要進一步確認時,他卻又惶恐的低下頭去,宛如一個普通士兵第一次見到長官般的惶恐。
他微瞇了眼,又緩緩張開,「你們倆叫什麼名字?」
「這個高一些的叫白二,這個叫余天祐。」孫有才連忙答道,「校尉大人,需不需要現在讓他二人在您面前再展示一下箭術。」
「余天祐?」方小為喃喃的念著這個名字,把玩著手中的筆。
阿佑僵著身子,半點不敢動彈。
她是知道小為的,曾經封閉於自己世界的他,有著超乎常人的感知力。情根的缺失,他都能感覺的出來,更逞論現在只不過隱了氣息,換了相貌。
「校尉大人?」這個氣氛很詭異啊,孫有才已經在擦汗了。
方小為的視線慢慢轉向他,嘴角愉悅的抿起,「行了,你先下去吧,這兩個人,我收下了。」
「啊?」這次輪到孫有才驚愕了,「大人不用再親自檢查?」
方小為神情輕鬆,「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眼光。」
孫有才歡天喜地的走了之後,方小為從桌後慢慢踱了出來,圍著兩人轉了一圈,最後,停在阿佑面前,「余天祐,抬起頭來看我。」
心下一震,阿佑還是抬起頭來,迎著他的視線望去。
他的眼睛,是一泓秋水,深深的黝黑,淺淺的純白,忽爾有波光輕輕一動,便有清亮慢慢溢了出來。
方小為向前跨了一步,旁邊的白遠兮便將身子一側,擋住了阿佑身前,兩個男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會,又,慢慢的散了開去。
白遠兮一手扯著阿佑,頭一低,「校尉大人,天祐年紀尚小,若有不敬之處,請大人指明。」
方小為深深的看了阿佑一眼,臉上的笑意沒有減去半分,「你們下去吧,帳外自有人安置你們。」
兩人走了之後,方小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夜深人靜時,一個黑影悄悄的摸進了軍帳。
一個半邊臉都被重重包裹住的女子正昏睡著,赫然便是那日被楚影傷了的陸英。
黑影在床邊站了一小會兒,才低低歎息一聲,點了她昏睡穴,快速的解開她臉上紗布,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來,一點猶豫也無的往她傷口上倒去。
少頃,帳中芳香四溢,的確是千金難求的外傷靈藥。
黑影低下頭去,查看了一會,才動手取了旁邊紗布,細心的纏上。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當,黑影才低低的說了一句,「我治好你的臉,你收回那天的譏咒好不好?」
沉睡著的陸英當然不會給出回應,黑影站了一會兒,才輕手輕腳的離去。
而在黑影摸進自個兒的帳裡一會之後,不遠處的樹枝上跳下來一個人。
方小為望望天,背著手,喃喃自語,「其實睡在樹上,有時候還真是個好習慣。」
以前的小為,安靜沉默,超然塵世之外;
現在的小為,仍然安靜,那沉默卻已經變成了沉穩。輕功卓絕,百步穿楊,這是已經長成了大人的小為。
阿佑看著校場上神采飛揚的男子,與有榮焉。
她喜歡現在這樣生機勃勃的小為,這樣的小為,是活生生的,從身體到心,都是活著的。
「你喜歡這裡麼?」帶著一身灼熱的氣息,方小為站到了她面前。
阿佑仰起頭來,笑若流光,「喜歡。」
眼角眉梢都流淌著喜悅,方小為彎起了嘴角,「想不想成為一個用箭的高手,真正的高手。」
「想!」聲音和神情都一樣堅定。
「盯著這燭火,直到能看清燭芯與明火間的空隙。」方小為指著一排燭火道。
「看著太陽,直至眼睛能適應那灼眼的光線,任何強光都無法晃花你的眼睛。」
……
方小為只是這樣說了而已,其實沒有幾個人當真,也沒有幾個人能堅持下來。畢竟這樣的訓練方式,有別於長久以來,所有箭術高手的教導。那燭火,陽光,能與彎弓射箭扯上啥聯繫,還不如多練習幾下射靶更有成就。
方小為並不強求,人世間有些事,本也沒辦法強求的。
可是這個叫余天祐的少年堅持下來了。
跟在他身後白二,也堅持下來了。或許也不叫堅持,他只是習慣的站在余天祐的身邊,做著與他同樣的事。
阿佑當然並沒有想那麼多,她只覺得小為說的,應該是有道理的。沒有道理的東西,小為幹嘛要做。
所以小為說了什麼,她就去做什麼。專心做一件事的時候,就不要去想別的事。
所以阿佑並沒有留意到,站在她身後的小為,看著她的眼神,專注而悠遠。
一天下來,阿佑的眼睛紅紅的,微微一眨,便有眼淚掉下來。
「痛?」白遠兮問她。
「嗯!」她老實的點點頭。
讓她躺下,白遠兮將浸濕了水的帕子敷在她眼睛上,冰冰涼涼的很舒服,阿佑立刻就滿足的歎了一口氣。
「小白,有你在真好。」
眼睛上搭著毛巾的阿佑,沒有看見在白遠兮清瘦的臉上,隱隱露出的笑容。
極淺,極暖,極短暫。
眼睛很疼,可是到了夜晚,阿佑仍然偷偷溜了出去。
可是一走進帳中,燭火突然亮了起來,陸英已經不在了,坐在帳中的,是楚影。
「為什麼要救陸英?」他問她。
阿佑怔怔的望著他,咬緊了唇。
「我在問你話。」語氣冷冷的,已經開始不耐煩。
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只覺得悶悶的不舒服。影從來不會這樣對她說話的,可是,可是如今的影,又怎麼會知道她是她呢?
不知怎麼的,就有了委屈,影怎麼可以認不出她來呢?
洗去了氣息也罷,換了身體也好,誰都可以當她是路人,可是影不可以。
影當然不可以,影是,影曾經是她想要許下終生的人啊!
可是,可是她說了她要永遠陪著大人,留下影站在那裡,頭也不回的向著大人的方向而去。她咬緊了唇,連眼淚都沒有流的,向遠離他的方向走去。
他站在身後,他一直站著。他說,他的身邊再沒有位置留給他,他說,她再也不能回去了。
遲了許久的痛,此刻密密麻麻的湧上來,直直刺入心底。
是啊,她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而影,當然應該認不出她來。
阿佑慢慢的笑了,像當初一樣,笑的平靜,「我看這位姑娘受傷了,我剛好有藥,就想說幫幫她。畢竟,姑娘家的臉是很重要的。」
楚影並沒有看她,當然,也沒有去看她臉上的笑,只是問道,「姑娘家的臉很重要麼?」
「嗯,很重要的。」
楚影的視線慢慢調轉過來,「那麼你說,如果一個姑娘的臉毀了,有沒有可能會故意隱瞞身份,即便是站在熟識的人面前,也不肯表露身份?就算那個熟識的人,想她想得快要瘋了,她也會殘忍的視而不見?」
阿佑心下駭然,臉上卻還勉強保持著笑容,張張嘴剛要說什麼,楚影便又接著說下去,「她的殘忍,是因為不懂心疼,還是因為值得她心疼的,另有其人?」
阿佑踉蹌著後退了一步,臉上血色褪去,「將軍大人,小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楚影自嘲的一笑,「其實我也不明白呢!」
站起身來,便徑直向外走去,快要走出營帳裡,他低低的說道,「白遠兮其人,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即使他碎成灰,我也能認出他來。我一直想不明白,能跟他有糾葛,懂得醫術,那麼執著坦白,又還能看見方小為臉色大變的人,這世間會有幾個。」
身後沒有回音,楚影掀起了簾子,沒有回頭,「余天祐,你知不知道我有喜歡她,喜歡到連我的骨血裡都印著她的味道,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子,我都想要。你說,如果有一天她站在我面前,卻裝作從來沒見過我,是為了什麼呢?」
簾子一放,他的身形便消失在眼前。
阿佑腿一軟,跪坐在地。
她雙手摀住臉,不敢讓眼淚掉出來,一滴也不可以。
影,我就是阿佑啊,我不說我是阿佑,你就當我是阿佑,好不好?
影,我站在你面前,卻裝作從來沒有見過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想要一直一直看著你,我捨不得變成一棵紫草,從此無知無覺的生長在沒有你的地方。
楚影在帳外站了很久,直到天邊露出一絲光亮來。
他攤開手掌,看著那因為指甲掐進肉裡而滴落的鮮紅,似乎並不覺得疼痛。
「影,先弄清楚原因。」花翩翩適時出現,扶住他微微顫抖的身軀。
「還要弄清楚什麼?」楚影的神情有些茫然。
在阿佑消失後才在偏遠小鎮上橫空出世的少年,有著燦爛的笑靨,有著明亮的目光,有著良善的心地,一天天成長,一天天成熟。
所有的疑點都指向一個他不敢相信卻又固執堅持的真相,她為什麼不來找他,她為什麼不來看他,她難道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會寸寸痛成灰嗎?
「翩翩,你奔波萬里,動盡所有人馬,還需要我再弄清楚什麼?」
他神情淒苦,長久一來繃得緊緊的心弦,在這一刻,潰不成軍。
這樣軟弱的楚影,花翩翩何曾見過,他紅了眼,「影,我們不要她了,再也不要了。天底下比她好百倍的女子比比皆是,她有什麼好,哪一點值得你如此。」
楚影慘然一笑,「天下比她好的女子,當然比比皆是。可是,她們都不是她。」
她們都不是她,所以他不要。
楚影霍地轉過身來,對著那帳簾道,「斯佑,你給我出來,有什麼話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咬咬牙,餘下的話他說得異常艱難,卻沒有一絲游移,「你有什麼不喜歡的,我改。可是這一次,上天入地,我都會把你捆得死死的,看你還能到哪兒去。」
一把扯下簾子,裡面卻是空空如也,對面,破了一個窟窿,風正呼呼的往裡吹。
「斯佑,你個混蛋!」
「以後,不要輕易去惹將軍,他脾氣不太好的。」擦了一把汗的方小為說道,話說應該好好的誇獎一下軍中負責內務的士兵,他剛剛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不弄出太大聲響的劃破個大洞,將裡面一臉蒼白的人給拉出來。
阿佑偏了頭,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只輕輕應道,「嗯!」
方小為看著她,目光閃了閃,「余天祐,你是你爺爺的孫子,對吧?」
「是的。」
「所以,輕易不要做錯事啊!」他說得意味聲長。
阿佑心下一緊,沒有說話。
方小為雙手扳住她的肩,轉來背對著自己,往前推了推,「好了,先回去休息吧!」
阿佑走後,方小為慢慢彎起了嘴角。
他曾經對某人說過的,等他成長到足以支撐起一片天空,若她還沒有成為別人的媳婦,就做他真正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