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詳細的官方戰報雖說還沒到,可是那得勝的消息還是在朝中傳得沸沸揚揚,畢竟那掌兵之人,是當年惹了件天大禍事的楚影。
再說了,朝中那些個人,哪個是省油的燈,要個邊疆的消息哪裡還需要等那正兒八百的官文。
至於護國將軍府,那就更不用說了,軍中傳消息的通道他們熟得跟自個兒家似的。
是以消息一傳到,余端笑得眼睛都瞇了。
雖然不敢明目張膽的擺宴,但是余家還留在京中的幾個主心骨,早早的就在將軍府中喝開了。
「老將軍,也不枉您日盼月盼,終是盼回了小主子了。」說這個話的,是徐項,這會兒眼眶都發紅了。
余端卻是只管端著酒杯,一個勁兒的笑。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舒心的笑過了,自當那個不爭氣的死小子離開之後,他便沒有這樣笑過。
他以為,這護國將軍府的榮耀,便會隨著他的衰老而衰老,隨著他的離去而離去。
余家一門的奇跡,也就到他終止。
他不是沒有盼望過還能看到那死小子的血脈回來,可是當這盼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落空,其實早已經變成了絕望。
卻想不到,果真看到了天祐。
想起那個孩子,嘴角的笑容越發濃烈。
那個孩子,清新如朗月,卻也可以有這樣四兩撥千斤的氣勢。說對索然的瞭解,他就算是稱不上第一,也絕對排得上前三。
他余家初出茅廬的少年跟征戰多年的索然對上,能以這樣的戰績告終,已足夠令人驕傲。
所以這一夜的余端,真是的醉了,醉得眼角老淚縱橫。
他一醒來,看著眼前的人,幾乎疑似夢中。
而那人一聽見響動轉過身來,便「啪!」的跪在地上。
余端二話不說,隨手抓了床榻旁的茶壺就扔了過去,那人不閃不避,任茶壺砸上額頭,水從碎了的壺中流出,滴滴答答的掉落在地。
「你還回來做什麼?」盛怒之下的余端,仍然沒忘壓低聲音。
余思傑也不說話,「咚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才抬起眼來,「爹,我要帶天祐走。」
「你說什麼?」一股怒火隨即衝上來,頭髮都要豎著指向天了。
余思傑閉了閉眼,「天祐是女兒。」
「砰!」余端腿一軟,失神一般的跌坐在床上。
天祐,是個女兒身?
余思傑不敢去看老父慘淡的臉色,他也是收到阿佑托人送來的藥,才知道孩子的娘起了讓她回府去看看的念頭。
一直墜墜不安的心,終於在聽聞阿佑去了邊防時到達了頂點。
他這才想起,阿佑原是女兒身啊,任他平時再如何教導,仍阿佑再是天姿聰明,她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兒身。
先不說能不能瞞得過皇上躲了這欺君之罪,他又如何捨得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放在那修羅場上?
誤了青春年華,可不耽誤了天祐的一生幸福?
所以他這才冒險回了京城,必定要先知會好父親,才能辦妥這件事。
本來他是有其他法子帶走天祐的,可是他也不忍心父親莫名其妙的再受一次生離死別之痛,所以特意來知會一聲。
像是一刻之間老了好幾歲,余端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終是艱難的吐出一句話來,「你去做吧!」
余思傑心痛難忍,最終卻只能叩下頭去。
他這一生虧欠父親的,再沒有機會償還。
男人之間,原本就不善於表達情感,更何況還是在這樣的父子之間。
在余思傑轉身要走之前,余端叫住了他,「如果失去了天祐,過得幾年,倒也可以讓天祐的孿生妹妹偶爾來往一下,以慰本將軍失了孫兒之痛。」
天祐的孿生妹妹?余思傑略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思傑定讓女兒代替她早去的兄長,時時回來探望。」
話說此時的居遠,又是另一番景像。
因著楚影的安排,種植草藥成了士兵們操練之餘的例行活動,後來是城裡的百姓也跟著來湊熱鬧了。
要說種點什麼,這些個武刀弄槍的軍士又哪裡比得上那些以春種秋收為生的農家子弟。
楚影這邊忙了幾天,一看有這些人接手,弄得有模有樣的架式,倒也放了心,想著這幾日每次去那丫頭都在睡覺,已經好久沒好好說過話了,便將手頭的事吩咐好,轉身離開了。
「天祐?」楚影一掀開簾子,笑容便凝在了嘴角,這丫頭病還沒好利索就又跑到哪裡去了。
「白二?」
……
「翩翩?」
「怎麼了?」花翩翩一臉促狹的笑意閃了進來,「那白二,呃,天祐去哪了?」
楚影瞪著他,臉色鐵青,「我不是叫你幫我把人看好的?」
「小白,你怎麼逃脫了翩翩公子的魔掌的?」
看著了好多天不見的白遠兮,阿佑的心情自然也是極好的。
白遠兮的臉色沉了沉,論單打獨鬥,花翩翩自然不是他對手,先前那幾次,他一邊心懸著天祐,自然心神不寧,次次都著了花翩翩的道。那個陰險狡猾的傢伙,活該連名字都像個女人。
白遠兮自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上下看了她一會兒,柔和了眼裡的光,「身體好了?」
「嗯!」阿佑點頭。
「那怎麼看起來還是蔫蔫的樣子?」連那麼關心的種藥都沒有去。
阿佑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悶悶的開口,「小白,你說我們去逛完街,我買好東西送給大人,他會不會就不生我氣了?」
「大人?」白遠兮的眼神一凝,那稱呼和語氣似乎在哪裡聽過。
阿佑沒有在意,只顧埋著頭往前走,「對啊,我肯定惹大人生氣了。」
這就是她這幾天冥思苦想得出來的結論,大人會那麼凶的罵她,會說那些讓她那麼難過的話,一定是她惹大人生氣了。
她總是很笨,做什麼都做不好,所以大人才生氣的吧!
「天祐!小心。」落後幾步的白遠兮突然衝上來,抱著她往旁邊一拖。
阿佑這才看見前頭一個大坑,坑裡積滿了污水,要不是白遠兮反應快,估計她這會就掉進去了。仰起小臉,衝著白遠兮笑了,「幸好你拉住我了。」
怔怔的看著那笑容,白遠兮忽然用力的推開了懷中的人,連連後退了好幾步,一臉慘敗之色。
「小白,小白?」阿佑嚇一大跳,連忙伸手過來拉他,「你怎麼了啊?」
他怎麼了?白遠兮也很想問自己。
眼前的人,清新自然,明朗率真,不若一般女兒家的矯揉造作之態,可是即便如此,他,他也不該錯認了她的性別。
眉如新月,眼似晨星,這樣的容顏,他居然都沒有發現?
腦海裡曾經零星出現過的疑惑,終於在此刻串了起來。
叫楚慕大人,被楚影如此保護的人,除了她還有誰。
「阿佑?」他叫她。
阿佑不明所以的看向他,還在擔心的問,「小白,你沒事了吧?」
白遠兮怔怔的望著她,半響,終於笑開了。
原來上天待他竟然如此之厚,他以為已經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竟然沒有變成遺憾。他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剎那,竟還有機會變成永恆!
「阿佑!」他說,「留我一直在身邊好不好,在我有生之年都沒有趕我離開?」
阿佑拉拉他的衣衫,「你在說什麼啊,當然可以跟著啊,我們還要想辦法給你解毒的。」
「好!」他柔聲答道。
這一次,眉間的最後一絲陰霾也散去。
白遠兮,此刻才算是真正的做回了白遠兮。
沒有遺憾的,忘卻了舊時傷痛的,白遠兮!
阿佑是極少有機會逛街的,即使變成了余天祐,他其實也很少逛街,一年到頭隨著鏢局的人走來走去,到了目的地,基本上其他人都去了那燈紅柳綠之處,他哪有不敢去,從來都是縮在客棧裡睡覺的。
今天不但可以逛街,還有人陪著聊天,連日來的傷心疑惑散去不少,臉上笑意連連,新奇的看看這個,摸摸那個。
就算曾有戰鼓聲聲,一旦危險退去,仍然一樣的歡聲笑語。
無論處在怎麼樣的境地裡,生活和快樂才是永恆的主題。
阿佑的腳步慢了下來,「小白,大家都這樣快樂的相處不好嗎?為什麼要有戰爭呢?」
每一個人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像現在這樣,夫有妻,妻有子,子有雙親,滿條街都能聽到喧鬧之聲,飄著食物的香味。
「餓了嗎?」那些問題白遠兮自然回答不了,他要如何給這明淨的少女講人的貪婪和慾望,所以他自然的指著街旁的小吃問著阿佑。
阿佑看著那熱氣騰騰新鮮出籠的包子,咽嚥口水,摸著荷包搖搖頭,「我們還是先去買給大人賠罪的禮物吧,要是還有剩下我們再吃。」
白遠兮看了她一眼,拉著她,「我這有錢。」
「不要!」阿佑就是不去,「我們先買別的吧,萬一我的錢不夠呢,小白!」她哀求的眼神。
白遠兮面無表情的扭過頭去,只是手上的勁道卻鬆了。
「小白,你說大人喜歡吃的還是喜歡穿的啊?」
「小白,你說大人喜不喜歡這個?」
……
白遠兮一概充耳不聞,阿佑也不以為意,自顧自的挑得高興。
「啊!」直到走到一個成衣店,阿佑才歡呼起來,「這裡比京城冷,大人肯定沒有想到,我們去給大人買件棉衣吧!」
阿佑跳進去,一件一件的選著,一邊嘟著嘴,「可惜我不會做,要不然給大人做一件衣服,大人肯定一心軟就不生我氣了。」
「他生氣又怎麼樣?」白遠兮忍了半天,終於來了一句話。
阿佑轉回頭看他,「當然就要向大人賠罪啊,肯定是阿佑做錯了。」
白遠兮看了她一半天,「你怕楚慕生氣,就不怕楚影生氣啊?」看她這盡心盡力的樣子,不把楚影氣跳起來才怪。
阿佑正拿著件白色的棉衣仔細看著,一邊笑道,「影生氣了最多罵我,罵完了就不生氣了。」
偷偷吐吐舌頭,而且影每次罵人一點都不可怕,看他氣呼呼罵人的樣子,有時候也挺好玩的。
一回了營帳,阿佑壓根沒有想到有一尊雷神正在她的帳裡等著打雷下雨,逕直去了楚慕那裡。
「大人!」阿佑伸進一個頭去,四處張望著。
楚慕正坐在案幾後看著來往信件,聽見這聲音,幾乎是有些慌亂的抬起頭來。
「大人。」阿佑一眼看見了他,臉上的笑容便露了出來,她抱著懷裡的包袱,幾乎是小跑步的跑到他身邊,獻寶似的把包袱打開,把那衣服捧了出來,「大人,你看,喜不喜歡,穿著可暖和了。」
楚慕看著她沒有說話,目光又移到那件衣服上。
看得出來,不是什麼好的料子,樣式也簡單得很。
在那樣的目光審視下,阿佑的手抖了抖,咬著唇,有些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大人,你不喜歡嗎?不喜歡,也不要生阿佑的氣好不好?」
「我知道是我做錯事惹大人不高興了,可是你不要不高興,要不然你再罵我吧,罵完就不生我氣了。」
楚慕臉色淡淡的,看不出來什麼表情。
阿佑舉著衣服的手慢慢放了下來,沮喪的拖著腳步往外走。
忽聽得後面風聲起,阿佑還來不及回頭便被擁入了一個懷抱,雙臂將她環得緊緊的,那人身上,有著清涼的氣息。
「大人?」心裡一喜,阿佑便要抬起頭來。
「別動!」楚慕將臉埋在她發邊,一動不動。
「大人,你怎麼了。」阿佑果然一動不動任他摟著,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能感覺得到他情緒的激動。
「大人,你不生我氣了對不對,阿佑以後都不惹你生氣了。」
「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生我自己的氣。」楚慕閉上眼睛,他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有這樣情緒激動的時候,那一日,他嚇著了別人,其實何嘗不是嚇著了他自己?
「對不起,阿佑。」
那晚阿佑對小為說的話,在他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阿佑雖然沒有明說,可是他一下子便想起了那自出生以來便不斷出現的夢境,那夢裡,關於阿佑的一切,何等真實。
除了前世今生,怎麼可能還有更好的解釋?
可是要讓他如何面對?
他雖然沒有前世的記憶,可是他夢裡都還有那執念,一定是早已情根深種。他怎麼能面對,早已情根深種的自己卻要硬生生斷了阿佑對自己的愛?
今生,不管阿佑有了何種際遇,他總歸比楚影先遇上她,可是,他又一次閉了心眼,生生錯過了她。
他怎麼能面對,怎麼能面對?
因為無法面對自己,所以他便將這憤怒和傷痛統統拋給了阿佑。
她為什麼不能堅持前世的愛戀,一見面便守在自己身邊?
她為什麼重新站在自己面前後不能坦然相告,而是在短暫重逢後奔向了別處?
他痛,他恨,所以他口不擇言。
他自小便帶有心疾,早已經習慣看淡生死得失,情緒的波動他向來都掌握得很好,他從來沒有應付過這樣洶湧著的情緒,所以他慌他亂,他,終是把她越推越遠。
幸好,幸好,她還固執的站在身邊。
「阿佑,對不起,對不起。」他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只能不斷的重複這一句。似乎這最簡單的字句,反而能最深刻的表達他的情緒。
阿佑微微的怔愣之後,很快的拍了拍他的背,笑著說,「大人,沒事啊,阿佑不生氣的。」
她的大人,罵她幾句當然是應該的事啊,她怎麼會生他的氣。
「阿佑?」楚慕輕輕將她放了開來,眼睛還有些紅,「我問你一句話,你告訴我實話好不好?」
阿佑看著他,有些猶豫,「大人,不要問我那晚跟小為說的話裡的東西,有些,有些我不能說的。」
怯生生的看了看他的臉色,才又接著道,「我不會騙大人,所以我不說。」
知道她還是介意了那晚上一時衝動說出的話,楚慕的心一痛,連忙輕聲道,「我不是要問這個。我是要問,要問,現在,我還來得及嗎?」
抬起手來緩緩撫過她的頭髮,「來得及伴你左右,來得及愛你,並且被你愛。」
阿佑瞪圓了眼睛,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才覺得撫過髮梢的手,有多麼的不合時宜。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脫出了他的手可以碰觸的範圍。
「阿佑?」楚慕眼神沉痛,望著她。
阿佑想了好一會兒,因為這是大人,所以她想了很久,才開口,「大人,一個人的心很小,一次只能愛一個人的。別人的心我不知道,可是我的……」她指著心口,臉色酡紅,認真的說道,「這裡裝著影了,所以會一直一直裝下去。大人是阿佑的大人,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而,影是阿佑心裡裝著的人,這一點,也永遠不會改變。」
「如果有一天他不要你了呢?或者他不在了呢?」
眼睛裡有星星閃過的光彩,阿佑撓撓頭,「我把影裝在心裡,那是我的事,跟影有什麼關係?」
就算影有一天不要她了,就算有一天影不在了,她會傷心會難過,可是她還是會把影裝在心裡,唯一的裝著。
這是她的事,跟影在不在,要不要沒有關係的。
愛與不愛,原來不管對方如何,都是自己決定的事。
楚慕看著那在他眼裡還透著稚氣的少女,半天說不出話來。
阿佑這會兒因為與大人和解而歡喜著,卻不知道某位雷公的臉色因為得到了小白回來的消息而黑到了極點。
可惜這丫頭不看天的,她要是分神望望,估計就能想到,暴風雨,貌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