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曲折
紀小瑤以往每次回小鎮的時候,坐在車上老遠就能看見老人佝僂著腰背站在門口巴巴看著他們的模樣。這次也不例外。窗外正下著傾盆大雨,老人就站在滴水的屋簷下探著頭張望著。紀小瑤甚至看到她扶著門框的一邊淡青色的袖口已經被雨水打濕,而老人卻渾然不覺。眼裡全是喜悅和渴望。
她的眼睛酸澀,輕輕眨了眨,已經帶了濕意,是感動的,也是歉疚的,還帶著萬分緊張。老人的思想那麼保守,一直把她當自家的親孫女疼愛,她如果知道了……能不能夠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紀小瑤不敢想像,手心微微出汗,冰涼一片。這一刻不是沒有想過後退的。
「別怕,有我在!」身邊的男人總是在第一時間就能敏銳地洞悉她的心理,當著大人的面毫不避諱地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有我在,沒事的。」
車直接開到家門口,老人不知什麼時候手上多出了一把傘,到家短短的一米距離,從紀小瑤下車起,就為她撐起了那把傘,把人迎進了屋,拉著她坐在沙發上,隨後遞上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瑤瑤,喝點熱茶,中午沒吃吧,我先去端茶葉蛋過來,你先墊墊肚子。」
「別忙,外婆,我……」
「哎呀!沒事,你坐著好好休息休息!」紀小瑤的話還沒說完,就又被穆桂蘭按著坐下,匆匆忙忙又進了廚房。
茶水冒出的熱氣直熏眼睛,紀小瑤卻固執地不願放下,緊緊地捧在手心裡,看著漂浮在水面上的墨綠色茶葉,心也跟著飄飄蕩蕩。
幾個大人緊接著走了進來,關上門,沒有以往回來的輕快和愉悅,全是一臉的深沉。一眼也沒看紀小瑤兄妹,站在客廳地另一邊等待老人的出來。
外面的雨點不斷敲打著屋門,紛紛亂亂地像是打在人的心頭上,紀光善抽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一口,嗆咳了兩聲,咳好了繼續抽。
煙味馬上瀰漫開來,在這個低氣壓空間的上空裊裊盤繞。
老人很快出來,看見客廳內明顯兩軍對峙的形勢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坐,都坐啊!」
紀光善最後深吸了一口煙,將剩下的一半掐滅在桌上的玻璃煙灰缸裡。咳嗽兩聲,緩了緩氣息道:「媽,您坐吧,我們這次來,第一是來看看您,第二,也是想來和您商量一件事。」
穆桂蘭馬上察覺到了情況的不對,開始有點緊張了,把裝著茶葉蛋的碗放在紀小瑤坐著沙發的茶几前,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看向紀光善:「什麼事?」
紀光善不自覺地去口袋掏煙,掏出了一根卻沒點燃,只是拿在手上,沉吟道:「是這樣的,小瑤和明耀兩個人在一起了。」
他說的很平靜,老人卻好像沒明白,眼睛有點呆滯:「什麼,什麼意思?什麼叫他們兩人在一起了?」
紀光善閉了閉眼,有點不忍心接下來對老人的打擊:「媽,就是男女處對象,而且已經發生了關係。」
穆桂蘭的瞳孔驀然放大,猛然回頭去看紀小瑤二人:「你……你們……」話還沒說完,她的身體彷彿不堪重負一般,晃了三晃,幸好被紀明耀眼疾手快地扶住。
「奶奶,您別激動,先聽我們說。」
穆桂蘭低頭扶額,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像是承受能力已經達到了極限:「等一下,我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你們不是兄妹麼,什麼時候就變成了……」她覺得難以啟齒,疲倦地擺了擺手,「這太突然了,我現在想不清楚。」
「外婆!」紀小瑤的魂都快被她剛才那一晃嚇跑了,見她如此,心裡真是難受到極點,嚅囁地嘴唇叫了她這一聲。
「不,別叫我,我需要先休息一下。」穆桂蘭說完就甩開紀明耀的手,被紀妍麗上前接手扶住了。
「媽,你臉色不好,我扶你進去躺一下吧。」穆桂蘭這次沒有拒絕,就著紀妍麗的手進了裡屋。
啪地一聲,紀光善用打火機點燃了那根一直捏在手中的煙,白煙升騰中,紀光善瞇著眼睛看向兩個小孩。女的失魂落魄,整個人呆掉一樣,站在那傻傻地看著裡屋的方向。而男的看上去則比較鎮靜,只是看著女孩的眉宇明顯地糾結在一起。
「你來一根麼?」他把煙盒伸向紀明耀,覺得他現在或許需要。
紀明耀卻默默搖頭,眼睛一直盯著紀小瑤。
紀光善歎口氣,走過去無聲拍拍他的肩,逕自上了樓。
張瑛欲言又止,張了張嘴還是叫了一聲:「明耀……」
不能怪她自私,她只是一個做母親的,希望自己的兒子以後可以過的舒服順暢,到現在為止她還是希望紀明耀能夠改變主意。紀小瑤的確是個好姑娘,她一直當她是親生女兒疼愛,但換成媳婦的身份的話,她真心覺得不太合適,先不說他們將要面對的現實社會的阻力,還有重要的一層,她並不希望紀明耀花更多的心思在疼愛別人方面,而是希望他能找到一個能幹的女孩兒,對外既能在事業上輔助他,對內也能把家裡處理的井井有條,一點兒也不需要紀明耀操心的那種。
但是看紀明耀的緊抿著唇的神色,她知道她又失敗了,只能歎著氣也上樓了。
寬敞的客廳裡只剩下兄妹兩,紀小瑤一個人呆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兩眼空洞無神,臉色蒼白一片,對外界渾然不覺,像是失去了牽線的木偶娃娃,悲傷,淒涼。
紀明耀見她如此,心口一點點收緊,好像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只是走向她,從身後弓背將她抱住,那麼緊那麼緊,簡直想要把她融入骨血中一樣,最後只吐出了一句話:「不要離開我。」
今夜注定是個難眠之夜。紀小瑤僵直地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外面玻璃窗上洗刷的雨水,眼淚也不知不覺順著眼角淌了出來,她沒出聲,只是流淚,腦子裡不斷地運轉著:小時候外婆對她的疼愛歷歷在目,每天蹲著身讓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勺一勺的餵她飯吃,經常抱著她上集鎮買點小吃的逗她開心,晚上給她哼著小曲哄她入眠。有幾次半夜裡她生起病了,就趕緊背起她去敲鎮上老醫生的家門。
還有紀妍麗,舅舅舅媽,明明都知道她是撿來的,卻毫無嫌隙地疼愛著她,讓她初入異世那顆恐慌絕望的心一點點溫暖起來。如果沒有他們,自己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而如今,她卻把這個家弄的一團大亂。
門外的敲門聲持續不斷,混合著風雨之聲混沌不清。
紀小瑤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彷彿一眨眼間,窗台上就出現一個男人修長的身影。
半掩著的玻璃門很快被推開,紀明耀攜帶著雨水的濕氣和寒意慢慢地走了進來,卻在床前站住了止步不前,他的聲音總是那樣的低沉而溫柔:「瑤瑤,奶奶吃了藥安然睡下了。」
他的身上全被雨水打濕,頭髮上還在滴著水,紀小瑤閉上眼,淚水流的更快了:「你不該來的。」她之前不是沒有聽見敲門聲,但是她沒開門。
「不,我知道你很擔心。」
這樣的男人啊,紀小瑤的心在不停的顫抖,身體也跟著發抖起來,到底咬著唇哽咽出聲:「哥哥。如果外婆不同意的話,我們該怎麼辦?」
紀明耀的瞳孔猛縮,心裡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
下一秒果然聽紀小瑤緊接著說道:「她如果不同意的話,我們就分開吧。」
風雨依然大作,能聽見有的人家窗戶被搖的辟啪重響。屋內卻寂靜的詭異。沒有人出聲,空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好一會兒,才聽見男人壓抑地氣息:「你……想好了?」
紀小瑤呼吸困難,眼淚卻在不知不覺中停住了,她覺得自己的心在裂口,縫隙越來越大,到無可彌補的地步,奇異的是,頭腦卻從未有過的清醒:你給過我許多無可替代的幸福瞬間,以前沒有過,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我十分感激,也真的愛上了你,但是,我更加不能捨棄的卻是那些讓我真正得到重生的家人們,沒有她們也不會有現在的我,即使我將來將會失去一輩子的幸福,也不能夠失去她們。
所以,她聽見自己堅定的聲音,好像是從天外傳來的回音一般:「是的」。外婆有高血壓,一個不慎就會這麼過去,我不敢,也賭不起。
「好。」這次男人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沒有糾纏,只吐出這一個字,一陣冷風襲來,他,離開了。
這次是真的走了吧,紀小瑤慢慢蜷縮起自己的身體,頭埋在腿間,雙手抱住雙腿,就像在母親子宮裡一樣的姿勢,但是她還是覺得冷,非常冷,為什麼會這麼冷?冷到她骨頭裡都在打著顫……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紀小瑤睜著眼盯著白花花的天花板一點都沒有知覺,直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從淺色窗簾外透了進來,她才眨了眨眼,僵硬地轉頭看向窗外,從那一絲窗簾的縫隙中她看到了,天邊的魚肚白,亮的刺眼。
抬手稍遮了下眼,她卻還是看著,貪戀地看著,感覺眼睛都花了,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從床上坐了起來。抱著膝蓋發呆。
等聽見樓下有動靜了,她動了動手指,從床上疲倦地爬了起來。該來的總會來,該面對的總需要去面對。
紀小瑤對著鏡子咧了咧嘴角,想笑一個鼓勵自己,卻發現這都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鏡子裡的人實在是醜,醜得她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披頭散髮的,臉白的像鬼一樣,表情還是扭曲的。
以後一定不會再有人要她了。她這樣想到。
洗臉刷牙還洗了個澡,對著鏡子照了照,把頭髮全部束起,這樣看上去精神一點了。
拖著步子下到一樓,她準備去見穆桂蘭,在樓梯拐彎卻見客廳裡紀妍麗正扶著穆桂蘭站在門邊焦急地張望著什麼。
一下愣住了。
「唉,這是造了什麼孽哦!」穆桂蘭歎氣著轉身,一轉頭就見到呆立在那的紀小瑤,又是一聲重歎,「瑤啊,你哥上醫院了。」
「為……為什麼?」
「真是個傻孩子,怎麼會這麼傻呢!大半夜地不聲不響地跪在我門外,直到早上我起來開門才看見,去拉他,只感覺他身體都僵硬了,冰涼冰涼的還帶著濕氣,他卻一點都沒感覺到一樣,一見我只說了一句話:請讓我和瑤瑤在一起。」穆桂蘭邊說邊止不住的歎氣,「哎,你們吶!我還能真看著你們死不成!罷了罷了,隨你們去好了!只要你們能夠幸福快樂,我這輩子也就夠了。」
紀小瑤心裡發酸,忙過去扶她:「外婆,您……您別這麼說,我……我……」她真的是續集了多少勇氣來的,可臨到關頭卻吐不出來了。
穆桂蘭疲倦地擺手:「哎,什麼也別說了,你們好好的就行,去把我的藥拿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