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大早憐君起床時,又是只剩他一人。昨晚南宮朗似乎在說些重要的事情,但那時法會開始,他實在聽不真切。他東張西望一會兒,還是習慣性地避開陽光下床,偷偷摸摸開門,閃閃躲躲往玉春樓而去
其間,他避開三個碎嘴的奴人,都是這二年進府的,閑聊著是非——“今早真難得,府裡的主子一塊共聚早飯呢。”
“是啊,只是飯廳悶得嚇人。五爺現身時,其他主子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而且我聽見七小姐喃喃自語︰果然五哥身上有了騷味︰……我也有聞到呢,那味道跟馬廄小新的味道一模一樣。”
“對了,六爺有吩咐,如果見到小新,叫他上無道閣候著。”
“小新是得罪六爺了嗎?六爺說若是小新逃了,捆也要把他捆過去。”
憐君扮個鬼臉,想也知道歸無道想做什麼,想把他一勞永逸毀屍滅跡,免得南宮朗跟他們作對,開始玩起男色來
他當然要閃避,於是拐進小路,在陰涼的屋簷下緩步而行
“楚小姐真勇敢,唯有這樣的女子才能與五爺匹配吧!”小婢女們驚嘆著,又掩不住好奇地問︰“那五夫人她也是這樣的硬性子嗎?”“五夫人?”黃鶯一怔,而後明白小婢女指的是誰,遂平靜道︰“她怕冷怕痛,在這方面是比不過楚小姐的。以後,你們就依二爺的吩咐,多多親近楚小姐,千萬別冷落她。”
小婢女們齊聲答是,其中一名年紀最小的婢女細聲問道
“黃鶯姐,那以前的五夫人到底是被休了還是歸天了呢?”
黃鶯聞言,臉色大變道
“自然是歸天了。是誰傳的謠言,說春花小姐是被休離了?
“可是,沒有墳沒有牌位沒有忌日啊!”小婢女天真地說︰“我聽園丁大叔說,興許是五夫人逃跑,主子們才謊稱她死了,不然,連個牌位都沒有,太不合理了,我家鄉信佛的奶奶生前說過,身後事什麼都不辦,那下了地府準是讓其他小鬼欺負到底,會連個容身之處都沒有的。”
“真是胡說八道……
憐君難得聽見婢女集體大閑話,非常想再‘參與’下去,在太久,不成不成,辦正事要緊。
但他躲在這裡實巒為︰
霽攤於是,他放棄成為三姑六婆的機會,東躲躲西藏藏,終於來到無人看守的玉春樓。這一次,他像個賊兒事前觀察地形,仔仔細細打量著門扇雕牆。“我從窗子爬進去,總沒錯吧。”他來到窗前,透過窗格間的縫隙拚命往內窺視。
一片黑漆漆的。
不知為何,憐君心跳加快,身子隱隱不穩,他發現並非是這副身殼重心不穩,而是他自身魂魄在蠢蠢欲動,快被扯進屋裡頭去了
玉春樓裡到底有什麼?
明明是大白天,就算門窗緊閉,也該透一絲光亮進去才對,但裡頭的隱暗讓他聯想到永遠沒有天光的黃泉地府
他輕輕踫觸窗子,鈴聲未響!果然,鈴聲是對付鬼的。
在八風園裡,不經主子同意誰敢擅人?所以從頭到尾沒有設計對付人的鈴聲。
憐君一臉喜色,想要破窗而人,但窗子釘得死緊,乾脆找木棒破窗好了
“需要我幫忙嗎?
“楚姑娘!”這時候楚秋晨不是該在床上休養嗎?她面無血色,一身素白,黑發隨風,明明是個絕色美人,但憐君注意到的,卻是那雙美目裡的堅強。他一臉崇拜啊。
這樣的堅強,才能配得上南宮朗,才能承住八風園威名。這是否該說,絕配?
“你叫小新吧,你要進去嗎?”楚秋晨來到他的身邊,豆大的汗珠滑落在她的鬢發,明顯在強忍著不適。
“……我只是好奇,不是要進去。”憐君答道,眼兒一閃一閃的。能忍,才是強者!他完全折服了
楚秋晨聞言,上下打量他一回,帶點異色道︰
“昨晚,南宮朗看中的是你?”
憐君撓撓頭。“呃……”
“他沒卸了你的手腳?”楚秋晨自嘲道︰“南宮朗是個瘋子,有女人投懷送抱不要,反倒去要個平凡小子,他不喜男色,卻在昨晚破了戒,告訴我他是個男人嗎?”
“南宮朗當然是個男人!”憐君忙著為南宮朗豎牌證明,以免楚家姑娘誤以為南宮朗有問題。雖然,他也覺得南宮朗有點問題,但他忘了這句話一出口,簡直曖昧地暗示昨晚二人共度一夜。楚秋晨輕輕一笑,道︰“他們說,我的眼形像春花,就不知你哪兒像春花了。”也不等憐君回答,又道︰
“我十歲前後,七焚之名就已經響遍大江南北。有人說,七焚贏在眼光好,在當年的內亂中選對主子,也有人說七焚除在戰場上橫殺百萬人外,也為發今皇上暗殺無數朝官親王。這些閑話我只是聽聽就算,不曾細想七焚二、三十歲,正值盛年,就近在我身邊。”
這些歷史,都是陳年舊事,她對著他這個八風園的小廝提出來有意義嗎?
必定他一臉迷惑,楚秋晨再道︰]
“七焚主殺,八風民心,皇上登基後,安內攘外,十多年下來方有今日皇朝光景,七焚之首早死,四爺余桐生封為國師,其餘皆安分守己當生意人,霸守著南北主城,描住皇朝經濟動脈,現在世上只知道有八風,少有人提及七焚。七焚轉八風,正是皇上登基後的事,你在八風園裡做事,理應聽過第八個人是誰吧?”
“我才來幾年……哪知這種事……”
“這第八人始終是個謎……也有人傳說,根本沒有這第八人。”憐君摸摸鼻子,無話可說。他想,她要的也是他這個小廝的答復。楚秋晨掃他一眼,淡淡地睇向那窗子道︰
“聽說,這是春花生前的寢樓。真有趣,一對夫妻竟各自有睡房,在她死後,這棟樓被封了,誰也不準進院一步。如果有人敢進樓一步,必先挖去雙眼,削去舌頭,識字者,砍去雙手。由此可見,裡頭一定有不能傳出去的秘密,小新,你想知道昨晚你侍寢的男人,最大的秘密是什麼嗎?”
那雙透著算計的美眸又轉到憐君身上,似笑非笑的。
憐君抿抿嘴,明白她的心機。不就是找個替死羔羊嗎?
這裡頭,到底是什麼?他也很想知道,而且,他有預感,一日一他看見了,便能得償所願,成為地府真正的鬼了。
要闖進去容易,但要淪為別人利用的工具,他可不願意。他有點不快道︰
“楚小姐,如果你選擇跟南宮朗在一塊,那最好別懷著鬼胎,就算裡頭與春花有關,也不要理會它,只要南宮朗轉了心意在你身上,二人恩恩愛愛,自然而然,以後這裡就再也不重要了。”
二一十
“拿礪腦緊業黜弟看不上你,那就是楚家莊黴運當頭,非但你報不了仇,說不得哪日連楚家莊這三個字都消失在皇朝土地上。”
楚秋晨俏容煞白,眼眸殺氣盡現。這種威脅利誘才能換來的情愛,憐君壓根不同意,只能悶不吭聲地站在一旁當閑人。還是地府好,無情無欲,樂得逍遙,哪像陽間這麼多煩事?
“秋晨十五及笄後,上楚家莊提親的人不下數百,秋晨也不諱言,正是這副皮相博得美人之名。但我總有幾分遺憾,就是這雙眸子太平凡,哪知,我視它平凡,竟然有人獨寵這樣的眼楮。”
她暗諷春花的庸俗,墨隨華也只是笑了笑,不以為意道︰“以後還要靠姑娘了。”
“靠我?墨二爺沒有瞧見昨晚的慘況嗎?要靠秋晨,還不如靠這位小兄弟呢。”
憐君一呆,揮手道︰“不幹我事不幹我事!”他兩袖清風,不惹塵埃。
墨隨華嘴一抿,若有所思盯首憐君,而後朝楚秋晨道︰
“楚姑娘大可放心,小新不礙事的。小新,都要出發了,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準備?”
“耶?我也要去嗎?”
“小新!”墨隨華沉下臉來。
“我、我馬上去!”先溜為秒。與墨隨華錯身而過時,察覺這人殺氣直纏而來,憐君抖了抖,趕緊二步當一步跑了。
誰說借屍還魂一定順利?他根本不瞭解墨新的過往,現在可好,墨隨華早就懷疑他了吧?
要真跟著他去巡半年,不出一個月,他可能隨便被塞在某處亂葬崗上,就此毀屍滅跡。
憐君心裡已有打算,待會跟那個在陽間認的結拜大哥說說清,再保他一天就好了。
今晚最後一場法會,還得靠大哥護庇才行。
至於那間玉春樓的秘密……等他回地府跟舅舅說一說,就不信不能解決這事兒。
墨隨健出趟遠門,因潔癖之故,馬車內的物品一律更新。在人員上,他倒是采著精簡政策,一個帳房、一個馬僮,加上他自己,就這麼三個人。他的目光落在那個牽著小馬的墨新身上。一開始,這孩子被馬嚇得保持距離,活像沒見過馬一樣,後來硬著頭皮牽了一個時辰,學起了蝸牛慢步,愈走愈喘,落到後頭去。
要說是哪裡派來的奸細,那他不得不說,墨新背後的勢力怕是七焚一根手指就可以解決,才會教出這樣的奸細來。
只是,這二年來,墨新在他眼皮底下隱藏妥當,為何到最後自曝其性,功虧一簣?
不是易容,更不是找個相仿的人來,那一身的馬騷味是正牌墨新的正字標志,但一夜之間懼馬如此,到底出了什麼事?
墨隨華思量不出個結果來,轉頭瞧向與他並驅送行的南宮朗。
南宮朗一身玄衣,黑得清狂恣肆,自春花死後,他再也不掩飾,溫潤如夜月的相貌不過是用來騙春花、討她安心的,現在的南宮朗……
“你真要小新?”黑不見底的眼眸在陽光下竟無任何光亮,南宮朗平靜道︰
“他必須留下。”
“昨晚……”
“討個人溫暖一夜,討個人歡樂一夜,你們的要求,我一件也不漏的做到了。”
墨隨華聞言,也只能暗自嘆息了。但他還是必須提醒著︰
“這個墨新,怕是地春……對她那裡有興趣。”
南宮朗美目輕沉,連語氣也沉了下來。“我明白,我自有打算。”下意識地撫著系在腕間的銀鈴。
墨隨華跟著他的動作,移向那銀鈴。只要南宮朗出門,不管遠近,必會系上這銀鈴,但不管他系上多少次,銀鈴始終沒有響過。
“楚來晨……是個好姑娘,性子跟……不太一樣,畢竟是莊裡的貴客,你就多少賣我個面子吧。”
南宮朗沒有應聲。
沒回復就是好事,墨隨華安慰自己。他遲疑一會兒,主動說道︰
“你一定認為,為何非她不可,是不?”
南宮朗終於看他一眼,那俊目裡是全然的無情,仿佛從頭到尾都不在乎今天他帶回來的女人是誰。
相較皇朝中人與春花,墨隨華仍是記憶猶新,皇朝中人大多重,少有春花那樣無欲的眼神……不對,還有一人的眼神也是如此,是誰呢?
就在最近,這樣的眼神他應該看過……墨隨華搖搖頭,甩去心頭突起的異樣,再道︰“別怪我多事,楚秋晨跟她年紀相當,我曾差人算過她的八字,她旺夫益子,貴人之相。”停頓一陣,他終於吐露真正的心思。“朗弟,你可刻春花是三年前何月何日走的?”
南宮朗眯起陰絕的眼瞳。
墨隨華輕輕自答道︰
“四月初三,那天你回來後已是半夜,先上春花那,發現她久睡不起,沒了呼吸,至今誰也不知她是如何死的。同年同月同日,楚秋晨遊湖時遭人重挫,所幸皇朝賜福,一條命終是保住了,這事真巧,是不?你何妨想成春花魂魄寄於她體內……”
“二哥。”南宮朗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就送你到這兒了。”
墨隨華聞言,對上他的目光,穩聲說道︰“朗弟,你不要逼我們做絕。你跟春花之間,我們選擇的會是誰,你心裡應該是很明白的。倘若你再執迷不悟,就算要我燒了你強留下來的‘東西’,我也絕不手軟!”
南宮朗勒住韁繩,冷冷瞪視著墨隨華。二人都沒有再說話,但劍拔弩張的氛圍明顯可見,送行的家奴紛紛停下腳步,不敢動彈半分。
憐君是最後一個察覺的,他沒徒步走過這麼長的路早就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他看著那騎著馬的二人,只覺得他倆在互相比誰的眼楮大,一點也不體認他們下頭人。
他索性抱膝坐在草地上,等著這二人情意綿綿地瞪完後,就能跟著南宮朗回八風園去。
送行這種事,真不是人幹的,主子騎馬,小人走路,管他幾百里路,照走不誤!憐君仰望著散發熱力的藍天,藍天白雲下,容得了神與人,鬼卻無法在這樣的天幕下佔得一方之地。他有許多年沒有看過這樣美麗的藍色,但心中一點眷戀也沒有,反而,他還有點想念地府的清靜。
是不是在過奈何橋的同時,他連站在天地間的感覺都遺忘了?
他決定等今晚法會過後,就會地府去,請求判官舅舅賜他香火,初時可能痛苦點,但熬過這幾年,就能成為真正的鬼魂,那時他也用不著守著生死門,人各有命,判舅舅要他插手南宮朗的姻緣,但也許沒有他,南宮朗的未來更容易走回正軌。瞧,搞不好,南宮朗就適合個打打殺殺的姻緣,如果他阻礙,那他真是破壞人家姻緣了。
他正這麼想的當口,南宮朗勒轉馬頭,往他而來。
“憐君,走了。”南宮朗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好。”憐君拍拍衣袖,看看馬再看看他,正要陪笑建議能不能順道載載他,竹林乍然起了不尋常的動靜。
“朗弟,小心!”墨隨華喝道。
一切在轉眼間發生。
南宮朗一擊馬背,施展輕功躍身飛展,劍鋒出鞘,一氣呵成。
半空中血花四濺,噴得憐君滿面鮮血。
憐君呆呆地抹著臉,瞪著雙手上的斑斑血跡,隨即,他大叫一聲,跳離落在他面前的屍體。
這屍體被砍了致使的一刀,完全沒有任何苟延殘喘的機會,那一刀是砍在頸子上,其刀之狠,幾乎是頭身分家了。
憐君嚇到掩住口鼻,一仰臉又是傻眼了。南宮朗殺人如行雲流水,其色不改,其眼不眨,簡直是家常便飯,嘴角微揚,竟是以此為樂了。他一身黑衫飄揚,大量的鮮血幾乎沒有停過,迸濺在他的衣衫。
憐君震得雙眸昏花,連退幾步,他看見墨隨華的隨從躲在一角,墨隨華正為他們擋劍。
墨隨華只守不攻,主護自家奴僕,憐君很想跟他們躲在一塊,卻發現他與南宮朗自成一圈,難以逃脫。
南宮朗殺得興起,憐君東躲西藏只盼沒人發現到他,跌落的屍首簡直跟一直掉落的木瓜沒兩樣,最後他只能含淚躲在小馬的後頭。
小馬跟南宮朗,他當然選擇南宮朗,好歹是結拜過,多少會及時救他命的,這就是兄弟該有的義氣!南宮朗下手狠絕,沒有人是他對手,不過半招就死在他的手下,可見他是遊刃有餘,那再多保護一個小書生,對南宮朗來說應該很容易。
憐君偷偷摸摸接近南宮朗,瞧見對手竟以五人為一組,車輪圍攻,南宮朗退了幾步,但神色依舊自若,又在眨眼間一招定下三人生死。
那張俊美嬌異的芙蓉面揚著開懷的笑,南宮朗不曾手下留情,不守只攻,不劉壟理塔織不滿連訪柑寫蘿勻訪力不韋閑薹蔔參爺瘋狂殺人的,現在這樣的眼眸……是針對他?殺氣是針對他?借屍還魂,沒有完整的屍身,憐君立即被迫彈出,整個半透明的書生身軀在烈日的照耀下,迅速燃燒著,燒得滋滋作響。
“好痛!好痛!大哥,救命!”
白煙自他身上裊裊而起,他渾身無處不痛無處不燒,他痛得把自己縮成一團,瞧見眼前有黑靴,他痛得淚流滿面,連忙抬頭,喊道︰
“大哥,救命!”陽光照得他差點瞎了,他又低下頭,瑟瑟發抖。
好痛!好痛!他真的聽見自己的三魂六魄在燃燒的聲音!南宮朗漠然地看著他,而後忽地勾起一笑。沾血的劍身沉進地面,他徐徐蹲下來,在憐君耳邊輕柔地說道︰
“春花不愛我入茂林,正是怕有人埋伏,這話我是跟你說過的,憐君。其實,我壓根不怕,縱然有人埋伏,也萬萬不是我的對手,可我惦著她的話,不忍她為我擔心,她只要在世上的一天,我絕不入竹林之地。”
憐君萬般迷惑,千般不解,現在南宮朗說這些,意義何在?
他渾身被火焚,再這樣下去,他就要魂飛魄散了,不是結拜兄弟嗎?為什麼他這般冷眼看著自己?
“你想對春花下手?”他嘴角彎著,非常愉悅地問著。他到底想說什麼?他好痛啊!
憐君捧著頭,哭叫道︰“大哥!救我!我真的好痛哪!”
南宮朗面色一變,嗓音輕沉,“無道說了,前兩天玉春樓鈴聲遽響,是你接近那玉春樓的麼?今早你又停在那,是想什麼什麼?想進去毀了春花麼?”
“我不知道裡頭有什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哥!”憐君拉著他的衣袖,卻遭南宮朗用一種揮去髒汙的方式彈開憐君。
憐君淚如雨下,一臉迷惘。他不知道哪裡出了錯?為什麼南宮朗連點生機都不給他?
他渾身火燒得痛,已有多處開始燒得滾燙,燒到魂魄漸漸發黑消逝,此刻,他終於明白他的結拜大哥不會救他!不靠他了!不靠他了!
憐君哭著身身爬向竹子底下,雙腿無力,他只能很狼狽很痛地靠著幹過粗活的雙手吃力爬過去。束起的長發全散亂在石泥地上。他一直抽噎著,爬到一根竹子旁,他無力再動,只能瑟瑟個不停,蜷伏在那微小的竹影下。
滋滋滋的,這聲音好討厭!他全身燒著燙著痛著如雷劈著,這樣的疼痛皇朝人哪受過?魂飛魄散的滋味他沒嘗過,但他寧願快些魂飛魄散,也不要再受這種火燒不死的徹骨痛楚。
“你接近我到底有什麼目的?”南宮朗慢悠悠地來到他的身邊,和氣地笑問︰“你要坦白告知,我可以救你一命。春花當真轉世了?”
“我不說我不說我才不說……”
南宮朗沉目,砍去憐君依賴的竹子,暴怒道︰
“春花轉世必成癡兒,難道你們地府就不曾注意到她的異狀嗎?”
“癡兒就癡兒,不幹你事不幹你事!”他叫道。
南宮朗滿眸通紅,咬牙切齒︰
“就算春花轉世成癡兒,也得給我個交代!你自稱是地府判官的佷子,怎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
憐君根本不理南宮朗的問話,抹去眼淚鼻水,赫然發現自己的雙手開始燃起白煙來。他快被燒個精光了,他哭著叫道︰
“判官舅舅!判官舅舅!我好痛!”
南宮朗抬起魔魅的臉龐,環視疾風大作的密林,他毫不考慮,拔起血劍,眯著銀瞳迎風四望。濃濃的腥味撲面,一絲陰影開始掩去萬裡無雲的天空,帶來些許的陰氣。
火燒的痛楚些微減緩,但憐君的身子依舊在消失,他眼淚直流,跟著抬頭往天空看去。“判官舅舅?”他抽著氣哭著。一聲重擊,竟是鼓聲。
一聲接著一聲,擾亂人心。南宮朗被強風吹得退了一步,他穩下底盤,極力穩住心神。
那鼓聲較之憐君在地府時所擊,更為急促,更若天地大雷,讓陽世的人難以承受。
接著,天邊有人清聲吟道︰
方飄響春孚歸來兮,歸來兮,崔憐君,三魂六魄速速歸。歸來兮,歸來兮,崔憐君,奉閣君之名,賜你回頭路。天神請避,崔憐君,生時無過,死後無功,無過無功,但求魂歸地府,從些不受大興皇朝苦。崔憐君,還不速歸!吟唱得聲音自四面八方合攏,無處不在,形成強勁的風壓,以憐君所處之地為始,一道焦黑的道路頓時崩裂現形,終至不遠處的一角。那一角,冷冷陰寒,陽光竟是無法接近半分。南宮朗見憐君忍著傷痛,沿著焦黑的碎石路,一路爬向那陰冷的一角。
他銀眸溢滿恨意,咬牙咬得咯咯作響,怒不可遏地咆哮著︰
“這是什麼天理?崔憐君是判官之佷,便能令地府相助,為何我妻子就無人相助?這公平麼?”
話一出,烈風大作,吹走層層烏雲,頃刻間強光透入茂林,憐君再度被炙熱的日陽燒得焦黑,猶如地府油炸之苦。
“判官舅舅……我受不住了……我受不住了……”
“我這把劍名為碎屍,相傳上百年,斬殺之人難以計數,就不知道今天它還會不會多個碎鬼的名號!”
“……春花過奈河橋了……”憐君抽抽噎噎的哭著︰“她不要你了……你拿開劍……”
南宮朗面露寒意,毫不猶豫轉動劍刃,憐君痛徹心扉,大叫︰
“舅舅!舅舅!”
吱吱——鐵鏈曳地的聲音遽響。
南宮朗眼觀四方,不見其鬼。驀地,狂風吹折竹子連連迎面擊來,他暫放開劍柄,側身避開,就這一眨眼間,碎屍劍震離了憐君的掌心。
南宮朗眼明手快,立即順勢撐回長劍,正要再制住憐君,卻遭斷竹百般阻撓。
崔憐君,速回鬼門!地府啟門,崔憐君,回!鼓聲或大或小,節奏時而奇特時而急促,震得南宮朗五髒六腑絞痛不已,他壓著胸口,咬牙劈開迎面來的斷竹。
南宮朗瞪著被救起的憐君。他一頭長發早就散亂曳地,毫無往日的秀美光澤,一身書生袍雖然沒有血跡,但骯髒汙漬,身子多處已經黑焦,白煙自他身上不斷飄散。不用再看,也知崔憐君身處魂飛魄散的劇痛中,但這樣的痛豈能跟他失去春花相比?
“崔憐君!”他猙獰怒喊。
憐君倒在黑白無常懷裡,聽見充滿恨意的喊聲,回頭看他一眼。
那雙清泉秀眸隱著痛楚委屈,眼瞳再無南宮朗的身影,那樣淡淡的,近乎無情,不再放這個結拜大哥在心頭。
接著,憐君毫不眷戀地側過頭,黑白無常將他護在懷裡退回鬼門,三人逐漸隱去。
風聲乍止。
南宮朗震在當場,狂性的銀眸流動,即漸轉近不見底的黑沉。
那一眼……那眼神……那會說話的眼神……他從來沒有正視過憐君的臉,沒有正視過憐君的眼,從來不知道那樣的眼神會出現在憐君的臉上。
“朗弟!鈴聲!”墨隨華被方才鬼魅之事駭住心神,直到現在才勉強鎮定下來。
驟聞銀鈴聲響令他心跳短暫停住。三年多來,銀鈴不曾響過,唯一可能響的原因,便是春花的寢樓出事了。這事,未免太巧,憐君剛才……
他又想起那似曾相識到他午夜夢回時心痛驚醒的眼神。春花有過這樣的眼神,卻從不這樣看他,不會這樣看他……
“朗弟!”南宮朗不再細想,躍身上馬,策馬奔回八風園。
當他回到八風園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他匆匆入園,藍藍與歸無道已經等在一旁,跟著他奔向玉春樓。
“二哥、五哥,一個時辰多前鈴聲就響個不停,明明院子無人入內踫那扇門,而且、而且……”歸無道神色極力自然“鈴聲自內響起的,”藍藍已是面如白紙,不敢再說下去,但仍掩住住內心疑惑。他介面道︰“不曾問斷。我已將府裡僕役差到另一頭,根本沒有楚姑娘也已分轟婀一塊過去,不準任何人過來。”
南宮朗沒接下任何話,來到玉春樓前,果然鈴聲不斷。門外是鬼鈴,門內是天鈴。裡頭的鈴聲直響著,南宮朗未見喜色,反而透著無比的蒼白。
藍藍低呼,“你們在外頭是出了什麼事/怎麼弄得全身是血?”
“咱們沒事,有人偷襲而已。”墨隨華見她還要再問,示意她暫住嘴。
南宮朗取出世上唯一的鑰匙開門。
墨隨華力持平靜問道︰“我們可要一塊進去?”
“不要,屋內不能太多人氣。”
南宮朗終於說話了,語氣竟有幾分沙啞,歸無道與藍藍對看一眼,又齊望向臉色難看的墨隨華。
門一開,他們誰也不敢進去,免得南宮朗勃然大怒,六親不認。
三年前,歸無道曾暗自私進一回,那回,他差點陪葬了,從此無人膽敢近門一步。
他們只能站在門口,極力看清裡頭,南宮朗動作迅速,進屋之後推開密室大門,門後微有光亮!
藍藍撇開視線,不願再看下去。棺內還能有什麼?屍身三年不入土,如今怕是早腐爛了。一具腐爛的屍身,能有多好看?偏南宮朗視為珍寶,不允任何人……不允任何人……她抿著嘴。
“怎麼可能……”嘶啞的恨意,自裡頭響起。藍藍與歸無道又齊望向墨隨華,疑聲問道︰“二哥,到底出了什麼事?”
“不要……春花,春花,你竟敢這樣對我……你敢不認我……”那聲音難以置信,難以承受,粗啞如沙漠乾渴絕望的旅人。
低低迷惘的、痛不欲生的,幾乎不成音,即使聽不真切,也覺得五髒六腑跟著絞痛了起來。
藍藍忍著情緒,赫然發現墨隨華的臉色驚疑不定,仿佛已經猜到裡頭所發生的事情。
“二哥,春花房裡頭還能出什麼事?”她追問著。
驀地,痛不可抑地悲嘯自密室裡而起,直竄入皇朝上的蒼天。門口的三人神色同時遽變,連退好幾步,各自背過身去。即使親若十幾年的兄妹,也不願讓彼此窺見自己此刻最無法見人的神情。
三年多前的那一夜裡,玉春樓裡的主人一睡不起,從此,大興皇朝少了一個人。皇朝不會因為少了一個人,而產生劇烈的變化,七焚也不會因玉春樓內的變化而停止過活,可是……可是……藍藍目光低垂著,回首覦著內室那渾身沾血的男子緊緊倚在玉棺旁抱著那腐屍。不敢抱出棺,不能抱出棺,這就是這三年多來七焚之一南宮朗的日子。
***
好痛!憐君縮躺在床的一角,取過珍貴的小瓶子,打開瓶蓋的小角,小心翼翼地嗅著裡頭的香火。他魂魄不齊,收香火會渾身不適,但他寧願吃香火也不想變成燒烤書生。
等個幾年,他就能在地府當個橫行霸道的鬼書生了。
現在他的魂魄被燒得七成傷,成天躺在床上休養,雖然已經過了三個多月,但當日的回憶依舊歷歷在目,他實在不願再回首。
最好從此與大興皇朝再無瓜葛。
他懶洋洋地蜷伏在床上,雙臂有點無力,什麼工作都不能做,連本書都沒力捧著看,就知道他的傷有多慘烈了。
“憐君?”門外有小鬼叫著。
“嗯?”他有氣沒力,準備睡覺去。“生死門有人等著你呢。”
“我還沒上正職呢,哪來的人等我……”驀地,憐君彈跳起來,立即州龔、嘛泛攤叫出聲。“我不見不見!南宮朗自不自盡,不幹我事我不見!”
現在一提南宮朗,他就打從心裡怕。“判官說,當日你不該跟他結拜,多惹緣分的。”
“我知道錯了,煩你轉告判官舅舅,那人的事我不官了,再管下去,判官舅舅可真沒了憐君。”
外頭的小鬼依言回去稟報了。
這一天,果然沒人再打擾他。
憐君隱去呵欠,乖乖躺回床上,抱著他的寶貝小香火,縮成一團,很安心地入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