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份
一陣猛咳,終於清醒過來。
她發現自己躺在池畔,一身單薄的魄中衣濕答答的,緊緊貼在身軀上。她尷尬地掙紮坐起,右臂真的脫臼了……好痛,這要怎麼接回去?
幾次看見歸無道與藍藍練武,藍藍手臂一脫臼,連眼也不眨就自己接回去,早知如此當初就學著點。
她四處張望,愈看愈是驚惶,愈看愈是魂飛魄散。有的奴人被押進滾燙的大池裡,有的則被押到……她傻眼了。
燒紅的烙鐵印在小孩的額面上,皮肉發出嗤嗤的聲音,空氣中那濃烈的奴人氣味跟被壓抑住的淒厲叫聲……這裡是人間地獄嗎?
原來在皇朝裡還藏著這樣一個世界?
“不是說足十六了嗎?”那漢子盯著她小身軀道︰“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啊!”
她嚇得連忙遮住胸前。薄薄的底衣有多黏身她是知道的……從小到大,她沒讓人這樣看過她的身子的!哥哥!哥哥……
那漢子道︰“算啦,是女的就好!”拖著她往燒紅的鐵爐過去。
她雙腳拚命想勾住什麼,但地上光滑難以止步,她直叫道︰
“我不是她,你搞錯了!我住在七焚園,我不是她!”
那漢子哈哈大笑︰
“老子也住在七焚園,怎麼沒見過你?我呸!你也敢拿七焚當擋箭牌,那七焚園裡只有一個女主子,你哪兒像她了?其它女人都是奴人,你有權杖嗎?嗯?嗯?”
“我真的住在七焚園裡,你不信可以去問……我叫春花……”
那漢子根本不理會她,把她拖到鐵爐旁後,便扔在地上。
有個小孩就臥倒在她身邊,捂著燒焦的額面不住淒叫,她見狀心駭不已。
她曾看過奴人的額花,近看之下美麗,卻是一生一世怯除不了的奴人標記。鶯兒曾解說過那標記如何烙燒,當時她光聽著就覺得痛,親眼目睹後,她更為害怕。
這是誰定下的規矩?這是什麼皇朝?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那漢子取過紅通通的烙鐵走來。她面色發白,拚命往角落爬去,但漢子拉住她細到易折的足踝,硬拖她回去!
“等等,我真的是春花……你找人去問問,你找人去問問啊!”她叫道。
她怕痛,怕死了。“別上咯!別上咯!”換種方式都好!她的長發被狠狠地撐起,幾乎被扯離頭皮。她恐懼地張大眼眸,瞧著可怕的烙鐵逼近。她雙手被人緊緊扣著,迎面的熱氣幾乎燻瞎了她的眼楮。當第一聲烙鐵角上她的皮肉時,她痛得神魂幾乎震離身軀。
接著,第二聲,烙鐵用力完全壓上她的額面時,白煙不住自縫裡鑽出,她視線一片模糊,鼻間盡是焦肉的氣味。
“這不就好了嗎?等會兒上個藥,一個月後就好啦。”那漢子道。
扣住她的人鬆手了,她連叫也叫不出口,小身子像布偶一樣癱軟在地上。
好痛,好痛,她從來沒這麼痛過……是哥哥把她養得太好,所以她無法承受這點痛嗎?
皇朝上有多少奴人都這樣熬過來了,為什麼就她痛得全身都沒了知覺?
渙散了視野裡,出現一雙男人的黑靴。
她無力仰頭看,只能茫然盯著前方,攏不起任何的知覺。
“很痛麼?我查過了,你本不該出現在大興皇朝裡,有個姑娘時運正旺,你依附她而生,她旺你必弱。不是大興皇朝的人,將來必遭它毀去,何苦呢?舅舅帶你走,好嗎?舅舅親上皇朝送你回去該去的世間。”
舅舅?她哪來的舅舅?還是求春哥哥忘記告訴她,其實她還有個舅舅?一表三千里,哪兒都能冒出個舅舅啊!
“跟我走,便不再疼了。”
這麼好的事?有個男人的手移到她的面前,她想抬起眼,瞧他到底生得何增,但她連點力氣也生不出。
她想跟他走,只要不痛,只要能離開這時節,是假舅舅她都認了,但她就是舉不起手來。她想離開這裡、想離開這裡……
正這麼想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看見她的手舉起來,竟然能動了,明明她還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啊……
她正要牽住這男人的手時,啪的一聲巨響。不遠處的門板被踢開,門破木屑四濺,奴人跟牙人嚇得逃離門附近。
細煙如雲霧,她白茫茫的視線裡出現一個熟悉人影……
哥哥!
心裡微地一震,她又回到這具發痛不已的身殼了。
門口的少年幾乎是在第一眼發現倒臥在火爐旁的春花。
他眯起眼眸,掃過她幾乎曲線畢露的小身子、異樣扭曲的右臂、充滿死氣的小臉,額面的焦黑……執劍的手背竟是青筋暴凸了。歸無道悶叫一聲,掠過南宮朗,脫下外衫,迅速包住她遮不避體的身軀。他盯著她額面的焦肉,再落在她蒼白的小臉。他張口欲言,最後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的身子。
“春花,咱們先回家。”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歸無道說話這麼溫柔,是她耳朵壞了,還是他真的用不可能的口吻說話?
歸無道與哥哥擦身而過的同時,她想抬頭看看哥哥,但眼角瞥到哥哥連動也沒有動過,頭也不曾回過看看她……
“五哥很快就會趕過來,你安心吧。”
她心一跳,直直地望著歸無道。
歸無道面色柔和,笑道︰
“你這事,總得解決。不然人家怎麼允咱們帶回你,是不?”
是這樣嗎……不是這樣吧……
她慢慢垂下眼。
***
“鶯兒,你手腳輕點,有點痛呢。”她沒氣沒力地說道。穿著嫩黃衣裙的女孩小心放輕了力道,輕聲道︰
“小姐,這樣還痛嗎?”拿著帕子輕輕擦拭著春花冰冷的手腳。
“這樣好些了。”她吃力地縮著腳,最後還是靠著黃鶯,她才把小小腳丫縮進薄被裡。
黃鶯收拾水盆,脫了外衣,準備跟著上床。
春花本來快睡著,一見她動作,輕叫道︰
“你去別的地方睡吧,今晚我想一人睡。”
黃鶯一怔,道︰
“小姐怕冷,平常都是我陪著睡的的。”
“你給我多蓋幾條被子就不冷了,你去去,別打擾我睡覺。”她聲音有些啞,開始在發熱發冷,但她想,睡個覺就同事了。
黃鶯遲疑一會兒,蹲在床前,輕輕撩著春花的劉海,柔聲道︰
“小姐,你可以怕外頭的人,可別怕咱們啊。”
春花聞言,想笑又笑不出力來。“我沒怕你啊。”
“那你怎麼不讓鶯兒上床,平常你不舒服時,都是讓鶯兒說著話,你聽著聽著,身子就好些了呢。”
“……那你打個地鋪,說話給我聽。等我睡著了,你再去客房睡。”黃鶯恍然大悟,不理春花抗議,硬是上了床。
“哎,你這是幹什麼呢?明兒個你肯定會後悔的啦!”
“這種味道,鶯兒才不怕呢。”
“哎哎,你真躺下了……算了,躺了就躺了,這幾天你就待在我這兒,沒人會察覺你身上有味道的。”春花嘴角淺淺勾起,臉色卻虛弱蒼白。
“既然你都上床了,抱著睡好不好?”
黃鶯輕輕抱她入懷,小心撥開她的長發,她的頸背還燙得有點脫皮,黃鶯不由得惱道︰
“那牙人下手真重。”
“唔……”她閉上眼,不想去回憶。
“小姐,你放心,爺兒們一定會想辦法去掉你身上這味道。”她安慰著。
“唔……”
“小姐,小姐,你手還疼不疼?”
哎,她是讓黃鶯當只小鶯兒哄她入睡,可不是來聊天的。春花張開眼楮看她,說道︰“現在沒什麼疼了。”
在馬車裡,歸無道趁她不備,猛地接回她的手,讓她痛得暈了過去,一醒來就回到園裡。哥哥一直沒有回來。黃鶯又撥過她的劉海,輕輕撫著她包紮額傷的白布。
“小姐也別怕這傷了,等你傷好了,鶯兒天天替你畫個樣兒,讓人瞧不出來奴印來。”
“沒了奴印,這奴味也會一直在。”春花微微一笑︰“你別哄我啦,我還沒那麼不解世事,這世上沒有完全除去這奴味的藥,了不起天天泡著香料的澡,唔,只是聽說那香料有限又貴,一般人家用不起的。”不知哥哥願不願捐點銀子給她?
“小姐別瞧輕了五爺他們,再怎麼貴,也不及小姐在五爺心裡的重要。只是……那香料自宮分發,民間有限,也不能天天泡著,會傷身的。”
春花訝了聲︰
“這麼嚴?”
“這是向來的規矩,是小姐不清楚罷了。”黃鶯柔聲道︰“香料沾身,可以怯除奴味三天,但香料藥性過重,一個月只能泡上兩次,否則奴人天天泡著,天下怎麼分民、分奴?”
春花小臉迷惑,又埋進黃鶯懷裡。鶯兒大她兩歲,抱起來軟綿綿的,跟哥哥那種心安不一樣。“這規矩,我真不喜歡。”她模糊喃著。
“誰會喜歡?只有權貴的人會喜歡吧。”黃鶯苦笑︰“如果不是小姐需要人陪著睡,不能沾味兒,五爺他們不會在我印上奴額前就重金買回來,這是破例,也是鶯兒的幸運呢。”
春花沒有說話。
黃鶯輕輕撫著她的烏黑青絲,微笑道︰
“沒關系,就算這奴人味兒去不了,小姐一直住在園裡,誰敢說話?只是……”
“鶯兒有話就直說吧。”春花困聲道。
“小姐,你要不要、要不要花點心思,讓五爺、五爺知道你長大了?”
春花自她懷裡抬起臉,道︰“我要十四了,哥哥也是知道的。”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五爺對你可好,有點像對妹妹般,也有點像……可惜,小姐終于養了點肉,但都快十四了,腰線出了,卻沒什麼長進,不像藍小姐,現在都是個小美人了呢。”
“……唔,是我的錯。”她一到秋天貪吃了點,會胖不意外。
黃鶯非常認真地道︰“男人都是這樣的。吃著這個碗,又搶著人家的碗,五爺……並不是一個會念舊情的人,一旦不喜歡了那根本是不回頭的。小姐的好,鶯兒是明白的,但現在這種情況,不用我說,你也該知道事態有些嚴重,男人總不喜歡妻子身上老帶著奴味兒,我真怕五爺對你的興趣會淡了,以後小姐不知會被擠到哪個角落去。有時想想,三爺雖是啞巴,對你如妹子般的好,他人不像五爺喜怒無常,也許小姐……”
“鶯兒。”
“小姐可有法子了嗎?”
“我頭有點兒痛,你幫我揉揉,到我睡著好不好?”
“你頭痛怎麼不早說?”黃鶯連忙揉著她的太陽,小心地不拉扯到春花額面的肌膚。
春花嘴角微翹,滿足地嘆了口氣。“鶯兒,我真喜歡你。”
黃鶯聞言,眼裡充滿感情。她低聲道︰
“小姐這話,也是鶯兒心裡所想的。如果可能,鶯兒真想代你受過,反正鶯兒本來就該成奴人的。”
“哎,那很痛、很痛的,痛得我都叫不出來了,你要叫壞了你的聲音,那可不能叫鶯兒了。”
黃鶯抿抿嘴,輕輕抱緊春花的小身子。小小的身子手腳泛涼,身子卻有點發燙,正是發燒的前兆。春花這閨名,僅於七焚園內,誰也不許外傳。她相信七焚爺們的本意只是讓沒有自保能力的小姐,不受他們仇敵的殺害,哪知卻因此害了小姐……
六爺抱小姐回來時,她簡直傻了眼。藍小姐二話不說,拿了刀就沖去奴人池,皇朝各地的奴人池天然自成,皇令未下,誰也不敢毀壞,但她想,迷周城的奴人池將在今日成絕響了。
“鶯兒……你再說點話好不好?”春花喃著,半睡半醒。
黃鶯心裡微疼,在她耳側低唱著一些令人平靜的小曲兒,懷裡的小身子漸漸放鬆,去睡一個不會作惡夢的覺後,黃鶯才拉過薄被,偷偷親她的臉頰,跟她相擁而眠。
不知是幾更天的時候,黃鶯忽地被一陣冷意驚醒。
正疑惑秋夜哪會這般寒冷,驀地瞧見她倆的被子上有一道人影。她嚇得直覺轉身護住她的小姐,一看立在床前的竟是南宮朗。南宮朗淡淡地看著她。她張口欲言,最後輕顫地下床。有時候,五爺真令她恐懼。明明是個眉目如畫的俊美年輕人,但一雙眼兒看人時就是沒有什麼動人的神采,總覺得他在看一個死人似的。
南宮朗輕輕抱起蜷睡的小身子。
黃鶯立即取來小毯子覆在她身上,不敢多言地目送他離去。
厲風樓還在重建,小姐的玉春樓屋頂沒上瓦呢,他想帶小姐上哪兒?
南宮朗走出客房,步上通往玉春樓的長廊時,在春花耳畔輕聲道︰
“春花,起來了。”
她皺皺眉,繼續睡她的大頭覺。
一過初更天,要叫醒她真不容易,從小到大都是如此,真不知說這是她的優點還是缺點。
南宮朗注視她的睡顏半天,黑瞳就是映不進她的身影。她又俯下頭,在她耳旁說著︰
“春花,醒來,我要看你的眼楮。”
她還是沒動靜。
他毫不考慮,吻上她涼涼的細耳,親著她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頰,最後含住她涼涼的小嘴。倏地,一雙秀眸張得老大。南宮朗慢吞吞地離開她的唇瓣,平靜的目光落在她的眼楮。
“……哥哥,你回來啦……”她極力這著他的平靜。
“嗯。”他舔舔唇,仿佛舔進她的氣味。
春花當作沒有看見,熱氣輕輕湧上雙頰。她自他懷裡探出頭,訝道︰
“哥哥,你抱我上哪兒?”
“秘密。”
“……”如果不是認識哥哥這麼久,她會懷疑他要帶她到偏僻陰暗處毀屍滅跡去。
今天的哥哥,眼裡沒有光,神色自然得可怕……只有他的嘴,有溫度。
剛才,在夢裡,她還夢見哥哥變成魔鬼,一張嘴就津津有味地吃了她的小嘴,她一睜眼……真是嚇她一跳。
“哎。”秘密就秘密吧,她又窩進他的懷裡,準備睡覺去。
“別睡,聽聽這是什麼聲音。”他走在長廊裡。
叮叮當當的,她又探出頭,瞧見燦爛星光被遮在層層廊簾外……她秀眸大張,連小嘴也大張,激動地伸出手,輕輕撥弄那串串玉珠。叮叮咚咚,如水面漣漪,從這頭清脆地響到另一頭去。她驚喜地說不出話來,眼兒眯眯笑著,非常專心地撥弄著珠子,聽著那天樂般的玉擊聲。不必問她喜不喜歡,只瞧見她那雙眼遽亮,像是看見世上最美的東西,就知道她有多喜歡這玉簾了。
而他,望著她的眼楮,就能看見世上他最想得到的東西。
“哥哥,走慢些,走慢些。”她開心道︰“要不,放我下來,我不睡了。”
“你赤著腳,怎麼放你落地?”他並沒放緩腳步,直接穿出長廊。
她鼓鼓腮幫子,道︰
“哎,那明兒個我再來好了。”語畢,又滿面笑容。“哥哥今天終天肯帶我出門,就是為了裝這簾子吧。”真美,真美,美到她覺得其實沒那麼痛了。
南宮朗不語,繼續穿過院子,她東張西望,噫了一聲,道︰
“哥哥,這是往玉春樓的方向,不是還沒蓋好嗎?”
她年紀不小,不能再住在厲風樓,住在客房也委實怪了點,二哥趁重建厲風樓,順道幫她蓋了間小寢樓。
白天她閑來無事,會坐在院子裡看著工人砌著她的小小寢樓,跟著鶯兒指指點點哪將會成什麼模樣,所以當南宮朗一抱她進院子時,她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院子裡的陳設跟平常一個樣,但就是有點……她說不出來的神秘感。南宮朗一路抱她進玉春樓裡。她注意到房門上懸著八卦鏡,門板不像平常的鏤空,而是厚實的木板上畫著奇怪到令人眼花撩亂的符咒。
她仰頭看看沒有上瓦的屋頂,簡直可以半夜睡覺看星空了。
她笑了出來。“哥哥,今晚要睡在這裡嗎?”也是不錯啦。
她被放到床上。這張床有點涼,明明上面鋪了一層厚褥,怎麼還還有令人舒服的涼意?她掀開暖褥一角,隨即呆了。
小手輕輕踫著玉床,然後抬起眼,滿面不可思議。
“哥哥,是玉床呢。”不是空心,是實在的玉床,天啊,天啊!
南宮朗睨她一眼,嘴角微勾。“以後瞧你在三伏天還熱不熱?”頓了下,又道︰“臘月不睡這兒,你搬到這那兒去,省得著涼。”
哥哥這話有點霸道,但她選擇忽視,現在她笑得連嘴都合不上來了。玉床,玉床呢!
“哥哥,你幫我把鶯兒叫來,我要跟她一塊睡這兒。”她撫著又暖又涼的被褥,明年盛暑一到,她就抽掉這層被褥,一定睡得很快活。
“今晚,這張床,只有你跟我。”
“什麼?”她又呆,直覺抬起眼對上他深邃的黑眸。剛才被哥哥抱時,總覺得哥哥的眼沒有亮度,但現在好像多了抹火光。她又避開,往床下看去,正好撞見他衣衫的一角。
驀地,她面色發白。
“怎麼了?”他問。
她不敢看向他,期期艾艾道︰
“哥哥,你、你、衣擺有、碎、碎……”
南宮朗跟著低頭,拉過側擺,瞧見上頭染著鮮紅的色彩跟肉末,他輕蔑的神色仿佛是在看低賤的東西,而後抬眸對上她的目光,面不改色道︰
“準是回程時,我路過豬肉攤子,踢著死豬濺上的。”他扯下外袍,原來要扔在屏風上,明兒個讓人丟了,但瞧見她有些發抖,便直接扔到門外去。
“進去點。”
她默默地爬進床內側去,咕噥著︰
“今兒個是怎麼了?大夥都搶著沾我身上的味道嗎?”
“你在扯什麼你?”一把勾過她,讓她貼著自己睡。
淡淡的血臭味撲面,她當作沒聞道。沒聞到、沒聞到……
“哥哥,這幾天你也別出門吧。要不,人家也會聞到你身上有奴味的。”
“我沒要出門。”
她籲了口氣,但又覺得奇怪。她真的不小了,就算她的身子如那牙人說的像十一、二歲的模樣,但總是有點發育了,這樣貼著哥哥……難道哥哥不覺得尷尬嗎?
以前她年紀小,沒有想過,可是哥哥也有十六、七歲了,應該知道男女有別才對啊!
她有點累,懶得再想,索性閉上眼。
“春花,疼麼?”
“現在不會了。”一頓,她問︰“哥哥,我有沒有舅舅?”
“舅舅?”
“哎,我想是作夢吧。下午我疼得要命時,聽見有人自稱是我舅舅,他說,他要救我出去,我才要跟他走,哥哥就進來了。哥哥,是不是我把你當舅舅了?”
“誰要當你舅舅?”他冷淡地說。
舅舅跟哥哥還不都一樣?她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為何會夢到那一段?反正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嗯……還是保持點距離好,她的臉習慣性地埋進他的懷裡,頸子下悄悄跟他的身子間露點小縫隙。隨即,有人壓住她的背,讓她被迫再度貼上他的身子。她欲哭無淚。這樣壓她,她好不容易才發育一點點……這樣殘害她……這才是她有腰卻沒有胸的真正原因吧!
“春花。”
“哥哥,我想睡覺了。”
他沒理,徑自問道︰
“求春不是個啞巴,你知道麼?”
“嗯。”
“他一生只能說一個人的名字,你也知道麼?”
“嗯……二哥提過這事。”
“是麼?求春對你喊過麼?”
她嚇一跳,抬起臉,對上他藏著某種情緒的目光。
“求春哥哥自然不會對我喊。”她理所當然道。
他定定注視著她。
良久,他才捂住她的眼楮,柔聲道︰
“春花,你希望他對你喊麼?”
“哥哥,為什麼你要遮住我的眼?”她有點心慌。
“我在問你話呢。”
“我不想。”
“為什麼?”
連為什麼都要問,哥哥是怎麼了?任著他掌心熱呼呼壓在她眼上,她道︰
“我就是不想,求春哥哥是我遠親,但也不表示我一定得跟他親上加親,哎,哥哥,我真的想睡覺了。”
“是麼?”
對,她真的很想睡、很想睡了,所以先從裝睡開始吧。今兒個的哥哥,總有點怪,也許,怪的是她也不一定。
眼皮上的掌心慢慢抽離,她暗鬆口氣,接著,微濕的唇印在她的眼皮上。她渾身僵硬了下,還是沒張開眼,硬是從他懷裡掙脫,改成平躺,笑道︰
“哥哥,咱們今晚就這樣對著天上的星星睡覺。”她笑咪咪地,悄悄地雙掌擱在胸前,確定不會再有人擠壓她可憐的。
明明昨天她還沒有什麼感覺,還認為自個兒是個小孩,今天那牙人打量她濕衣下身了的眼神……讓她覺得很不舒服,連帶著,哥哥這樣抱著她,她仿佛裸的,以女孩的身軀被抱著。
哥哥是男人。而她不再是小孩,她是姑娘了。以前總是任著哥哥抱著睡,現在她才察覺男女有別,男的就跟那牙人一樣……好像牙人就躺在她身邊一樣,一想到這裡,她就渾身想發抖、想奪門而逃。明明哥哥不是那牙人,偏她就是……
“春花?”
“……哎。”她有點無奈,只好張開眼,瞪著天上的星星。
“你想活多久呢?”
今晚的哥哥真在閑話家常,但她老覺得他的語氣有點疏離感,不像平常的哥哥。
“這種事,又不是我說多久就多久的。”要閑聊就來吧。
“春花,你想活多久呢?”他重復問。
她心涼一下,緩緩側面,瞧著俊美如溫玉的面龐。
他正等著她的答復,烏瞳不眨地望著她。
“我……”她結結巴巴︰“我想跟哥哥一樣老,我想跟哥哥活的一樣久。”不知為何,她隱隱察覺即使言不由衷,也一定要說出這句話來。
南宮朗聞言,淡漠的臉龐剎那綻出奪目的笑顏,讓她心跳急速。
“是麼?這可是你說的,你可要惦在心裡。”他淡淡道。
“嗯。”
他嘴角含笑︰“你睡吧。”
她連忙閉上眼,不敢看這張迷人的臉龐。
哥哥的臉,就算看久了,還是會震撼她的心靈。接下來的日子她要頂著額頭這奴印跟氣味過活,哥哥是怕她尋死嗎?還是怕她無法適應這世間?怕她太弱,很容易被淘汰?
她才不會因為這身氣味而去尋死,人家奴人能活得,她也能活……只是她討厭那牙人打量她的眼神,討厭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玉避邪,這間玉春樓是她的寢房,但她也知道這是一間防邪的女子閨樓。
哥哥保著她,護著她,就算他不信鬼神,還是在玉春樓上做了防鬼神的符咒,這樣的哥哥她豈會不喜歡……
她喜歡到好想對哥哥跟求春哥哥說,可不可以不要再打打殺殺,他們找一處地方快樂生活,避著仇家不問世事,可她又不敢,怕哥哥他們聽進她的話,在跟人打鬥時不肯出手反而失了性命……她自私,只是想要他們平平安安活在她的眼前啊……
迷迷糊糊裡,她似乎又被抱進他懷裡。算了,哥哥愛抱人才睡得著,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她認命了。
“春花……”少啞的聲音在她耳邊搔著。“別怕我,你誰都可以怕,就是別怕我。”
她沒怕他,沒怕他,好喜歡哥哥,但今天總會把他跟牙人重迭……
“我也不允你離開我……”
她在心裡扁著臉。哥哥天生霸道,她習慣了,哥哥喜歡抱著她才睡得熟,這秘密也有好幾年,有時真想偷問哥哥,她到底是哪兒好抱了?哥哥是打算把她當一輩子的棉被抱著嗎?
濕暖的吻又落在她的鼻樑上。
唔,裝睡、裝睡。
那吻又不規矩地落在她的小嘴上。
腦中頓時浮現那牙人打量她的眼神,哥哥跟那牙人一樣,都是男人、都是男人……她心跳猛快,直覺排斥又害怕,以往藍藍跟鶯兒這樣親她時,她只覺得溫暖,並沒有其它感覺啊!
哥哥跟那牙人是一樣的……不對、不對,還是不一樣的……但為什麼她還是渾身發抖?
腰間的手臂緩緩縮緊,那吻又改落在她的眉間,輕輕的,像是平常寵愛逗她的蝶吻,暖暖的,不再像方才那樣異於平常的親吻。是哥哥……現在親她的是哥哥,不是牙人,只有哥哥才會這樣溫暖的親她……接著,哥哥將她的臉埋進懷裡。
她暗鬆口氣,聞著熟悉的氣味。哥哥習慣這樣抱她睡,她習慣這樣的氣味,這讓她不再想起那牙人,讓她漸漸安心起來。南宮朗垂下眸,來回撫著她的長發,不動聲色地讓她心懷安全感的睡去。直到她熟睡一陣後,他才停下動作。
“春花?”他輕輕低叫,她果然睡得熟極,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但她身上的奴味鮮得刺鼻,令他難忘午後她無助躺在奴人池裡和垂死景象。茫然無措,身無立足之感,焦灼仿徨,直到瞧見她尚存一息,他這才落了地,有了知覺。那時,才赫然發現春花這個名字已深入他的骨、他的心、他的……他竟然會喜歡上這醜丫頭,喜歡到……他暗自咬牙,沒料到自己對一個十三歲的丫頭竟動了心,有了!這樣沒有發育完全的小丫頭……竟讓他起了的心理,妒恨那些膽敢看她身子的牙人!怒恨那些膽敢動她的牙人!
懷裡有點胖的小貓動了動,想要翻身再睡。他硬是扣住她的腰,不讓她背過自己,拒自己於千里之外。他要看著她的睡容,確認她還活著。睡夢中的春花嘟嘟嚷嚷,他也不理,徑自把她的手臂橫在他的腰間。她只好又躺回來,睡了一會兒,小臉皺著,夢囈著︰
“哥哥……我手臂老壓著床很痛……”他當作沒聽見。她愈睡愈不舒服,最後自求生路,在夢裡爬上高峰歡呼戰勝哥哥,然後繼續抱著暖爐睡著她的大覺。
南宮朗嘴角難得溫柔輕揚,小心地拉過薄被,覆上橫行霸道壓在他身上的小胖貓。一個晚上,他就這樣一直輕撫她的頭發,讓這頭小貓不作惡夢地好睡去;就這樣一直看著她的睡容,確認她還真實地活在自己的懷裡。
一早,她打著盹,任黃鶯輕柔梳著長長烏發。兩名不速之客直接推門而入︰“春花,今兒個還疼嗎?”歸無道帶著棋盤過來。“你要沒事,就一塊下盤棋吧,咱們也有好幾個月沒下棋了。”
“用不著再下,你的棋藝都要超過我了。”春花看向打量她的藍藍,道︰“你這樣瞧我做什麼?”
藍藍一反平日的冷然,曖昧地說著︰“我在瞧,昨晚你到底有沒有……”春花望著她,一臉疑惑。藍藍捧起她的小臉,忍不住親了口春花的小嘴。“昨天,五哥有沒有這樣對你?還是這樣……”又親親她的耳垂。“或者這樣……”雙手要摸進春花衣裡。
春花立即用力揮開,鎮定地躲進黃鶯的懷裡。黃鶯立即抱住她,笑道︰“小姐,藍小姐在玩著呢,又不會真的對你怎樣。”
春花勉強笑了笑,道︰“是我小題大作了,藍藍,你別怪我,以前你很少這樣的。”心跳有點加快,直覺拉了拉領,不想讓任何人踫到,甚至看見她的肌膚。藍藍與歸無道對看一眼,暗暗怒道︰
“真他媽王八羔子。”踢過椅子坐下,叫道︰“還不進來!”
紅衣小姑娘低頭端進早飯,春花一看,頓時手心有些發汗,覺得這小姑娘有點眼熟。
“這小姑娘是雲富樓的奴人,多虧她跟五哥報信,要不,五哥哪能及時救你……也不算及時……春花,這種奴人味道聞久了,也挺好聞的,是不?”
“是啊……”春花舔舔唇,對著那小姑娘道︰“你、你抬起頭來,我瞧瞧好不好?”
那紅衣小姑娘發著顫,迅速抬頭又垂下。“奴人命賤,小姐必然不記得我了。”
“噢……”藍藍冷冷地擺擺手,讓那小丫頭退到角落去,又朝春花溫暖笑道︰
“今兒個上午,我跟無道就賴在這兒了,連午飯也一並在這解決,你感不感動啊?歷劫過後,咱們這麼關心你,你是不是該報答一下?”
歸無道掃她一眼,面色不改地道︰“你老提昨天那事做什麼?不好的事總是要忘的,不然怎麼過下去?”
“這倒也是。”藍藍笑了笑,冷哼道︰“就像咱們今兒個忘記四哥會回園一樣。每回看他一眼,我就忍不住多討厭一分呢。”
春花明白這跟她同齡的少女對余桐生有多厭惡,一提及他便是冷言冷語,而歸無道一開始則是粗魯莽撞,這幾年倒是收斂許多。
“四哥回來了啊。”昨晚哥哥可沒說呢。
“能不見他是最好。”藍藍坦白道︰“我老是看不穿他在想什麼,聽說每次他回到迷周城,必會去大佛寺看一個小尼姑,哪天真跟他決裂了,我就擒住那小尼姑當人質!”
歸無道慢騰騰地喝著茶,道︰“我瞧過那小尼姑,她叫蓮花。春花也見過的,是不?”托腮假裝聽他們聊天,實則神遊天外的春花,一聽到有人叫她,連忙回神接道︰“這個……好像吧……”
“是個美人嗎?”藍藍挑起眉。
“這個……當然是啦。”皇朝裡的美人很多、很多,偏她就不是。
“哼,這其中一定有鬼!”
“鬼?在哪兒?”春花嚇了一跳,提起精神來。藍藍目不轉楮看她一會兒,不由是輕嘆道︰“睢你嚇得這樣,我又不是說真鬼。”
她深深看春花一眼,若有所思地把玩著春花的發絲。“春花,人啊,該狠心的時候就要狠心,不然是活不下去的,想要什麼也要去爭取,可別傻傻地任你最想要的東西溜走。”
她想的東西?她沒想過。說起來,她也只是隨波逐流的一個人而已……春花看著她,問道︰
“藍藍,你想說什麼?”藍藍狀似不經意地說︰
“無道說你身上的披風繡有七焚的花樣,只要你沒脫下,那種牙人是不敢動你的。你身上的紅衣紅裙料子好,但過素了些,你是不是跟誰撞上了衣衫,被誤認了?還是,有人故意陷害你,讓你脫下披風……”說到最後,已是語有殺意。角落裡的紅衣小姑娘渾身打著哆嗦。
“藍藍,二哥不是提過,春花剛受驚,這事過幾天再提嗎?”歸無道有點不高興了。
“要人跑了怎麼辦?”好好一個人出一趟門,回來成了皇朝最低等的奴人,讓她怎麼不怒?這種話只能忍著,不能當面發飆,藍藍勉強深吸口氣。
春花嘆道︰“事情都發生了,再追究也沒有意義了。”
歸無道望著她平凡的眼眸,放軟聲音道︰“春花,你就這點不好。許多事發生了,總要有個交代,你偏偏老愛忘記它,你可以不介意,可也要想想周遭人的心情。”頓了下,笑著道︰“這事可以緩提,反正審你的絕不是我。”
難得無道又柔聲說著話,她受寵若驚,但聽到最後,他是在提醒她,哥哥必會查個究竟嗎?
藍藍趁她不備,又摟著她,道︰“我可先說清楚,春花,你啥事都可以不在意,可雖轉頭忘了咱們就好,不管你離開多遠,你可以忘了五哥三哥他們,就是不準忘我!”
春花噗嗤笑出聲。“我哪會忘你?我就算出去玩兒,也一定是七焚裡的人,怎會離開呢?”
藍藍見她真心笑出來,也暫放下心,道︰
“你說的是。是我多煩惱了,你這人啊,明明跟我同齡,大門也只出過這麼一次,卻成天幻想到各在去走,也不知是哪個人影響?”收到歸無道一個贊賞的眼神,藍藍開始閑聊著各地風情。春花果然雙眼微亮,像個學生似的仔細聆聽,不時提問。本來她得背靠著鶯兒才有安全感,聽到最後忍不住傾前托腮醉迷迷地聽著皇朝的風俗。黃鶯暗松了口氣,感激地望身七焚園的七小姐。過了一會兒,奴人在外頭恭敬地喊著︰
“二爺請六少、七小姐上議事廳去,有事相談。”
“不是說了,我跟藍藍不去嗎?”歸無道說道。
“既然二哥差人來,那就是有重要事情要說,咱們還是去看看吧。”藍藍不甘不願地起身,突然抱住春花的身子。“哎……”
“一大早五哥身上都是奴味,讓我都想歪了,我不管,我也要!”
她開始覺得她像是供人欣賞的小狗了,春花任她親熱地摟著半天,歸無道咳了一聲,上前笑著揉揉她的頭。春花有點驚訝,藍藍以前冷漠,但自跟她熟了之後就只對她熱情,但歸無道這種寵愛動作則是頭一回。
歸無道察覺她的目光,促狹地眨眨眼笑道︰“小狗狗,乖……”原來真的把她當小狗了……春花好氣又好笑。
等到這兩位不速之客離去後,春花回頭對黃鶯道︰“鶯兒,我想喝點熱茶。”
黃鶯替她輕輕紮了個粗辮子,道︰
“瞧我忘的,小姐胃冷,要喝熱的才行。”把冷茶換下,正要帶著紅衣小丫頭離去,又聽得春花道︰
“她留下,我想問她是怎麼做素菜的。”
黃鶯笑道︰“這倒是,皇朝裡菇素的人太少,擅做素菜的更是屈指可數,小姐當然想問。”順便暗示這個小奴人,只要好好做事,在七焚園裡不會有苦日子的。
春花目送黃鶯離去,直到確實走遠了,才把視線落在那紅衣小姑娘身上。
“你……”她話還沒說呢,這小丫頭細細的雙腿發軟,跪伏在地上,渾身打著顫。
“請小姐原諒!奴人不和、不知七焚園裡還有個小姐,以為你是那女英雄藍姑娘,才會、才會……”
春花望著她半天,憶起昨天那如火焚燒的痛楚,下意識地撫著額面白布。那痛……她想忘都忘不了。
“是誰允你進來的?六爺?還是五爺?”她溫聲問著。
“是二爺!他老人家說、說我報信有功,又懂素食,便買我回府……”
“是二哥啊……”如果是二哥,她就放心了。二哥防心特重,能進七焚園的奴人都經過詳細的身家調查。她下意識摸摸衣衫,想起昨天那件紅色衣裙還在奴人池那兒。她倆同穿紅衫,應該不是這小丫頭有意為之吧?
“請小姐原諒奴人。”那紅衣小丫頭骨顫肉驚,泣聲道︰“奴人不知道小姐會落得這下場,奴人本以為你是藍小姐,會殺了那些牙人,才會眼睜睜看小姐……”
“這樣啊……後來你察覺不對勁,才去報信嗎?”
“是奴人後來發現小姐、小姐不是藍小姐,就趕緊去報信。當時回程馬車上,奴人一直在,只是小姐痛得暈過去,沒有瞧見奴人。”
春花本來發懶坐在椅上,聽到此處,赤腳來到她的面前,蹲下與她平視。奴人池終年滾燙,把她一身皮肉燙到紅腫脫皮,雖然現在有會疼痛,但她只能穿著夏衫透風,在屋裡也不能穿鞋,藍藍跟無道當作沒有看見她的異樣,她也可以不在意,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