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銀龍在黃昏中抵達，他化身成銀髮的俊美男子，似乎已經很習慣使用人類的樣貌，腳下甚至穿著茲發丘流行的鐵靴。

　　還有名人類青年與銀龍一同出現，灰黃色的破舊斗蓬罩住這人的臉孔，他背後背著個半身長、麻布包起的物件。

　　銀龍禮貌的對在鍾塔旁等待的金龍點個頭，「我回應你的召喚而來，你說有非我不可的大事？」金龍沒有回應，看著天空不發一語。兩棲人坐在不遠處的石塊上，皺著臉捶揉他的腰桿，收到銀龍龍焰的半天前，他還被奧格綁在房裡哪都沒辦法去。

　　穩重的銀龍沒有把心裡的疑惑表現出來，他低垂頭顱，注視鍾塔隨西落日輪消失的斜影。

　　天邊最後一絲光輝被夜幕吞沒，這時地表石縫間冒出薄霧狀的黑煙，煙霧裊裊繚繞，凝聚成龐大生物的形體，濃霧中龍的骨架子若隱若現，兩團幽火在頭顱部位跳動。

　　「不死……」銀龍低喃，語氣中不帶任何情緒。

　　不死龍垂下頸子，柔和的幽眸看向他。「年輕的銀翼，吾名『眼睛』，曾是守望者一族。」銀龍頷首朝她行禮，她也回了一禮。

　　眼睛說：「你跟我們知道的龍族不一樣。」「他也不同我所知道的金龍，所以我回應他的呼喚。」銀龍看了一眼高傲的金龍，知道對方終於尋回自己的靈魂。

　　「我們與殿下有過契約，他必須實現我們的遺憾。年輕的銀翼，我的心願是能再見到其他守望者。」「我的榮幸。」銀龍恭敬的低頭。

　　眼睛走向他，冰寒的氣息籠罩荒地，周圍銹脆的鐵骨架子結出一層凍霜。

　　「銀翼，你是否知道，萬年前我們與飛蛇族之役的結尾？戰死的銀龍是否被置入英雄塚中？或遭邪蛇叼走分食？」眼睛不在乎自己，但戰死的愛子能否安息，長久以來她一直渴望得知。

　　「很抱歉，我太年輕便離島，尚來不及從長老口中習得該段歷史。」銀龍沉聲說。

　　金龍做了個像是點頭的微小動作，表示他也是同樣情況，龍族的歷史還來不及學習完全，他便因為重要的事件離開龍島，或許就是如此，他與銀龍未染上老龍們的古板固執。

　　「這樣嗎……那也沒辦法，我的仔龍……我可憐的仔龍……」不死龍眼中的幽火黯淡，她悲淒的長歎，骨頭胸腔迴盪思念愛子的哀鳴，令聞者心酸。

　　「我很遺憾。」銀龍再次抱歉，「我能為你召喚年長的銀龍，但獲得回應的機率不樂觀。」搭乘人類的交通工具前往鋼鐵國度龍族禁區，這世上沒有幾頭龍願意，更何況是他這頭流浪銀龍的召喚。

　　「沒關係。」眼睛搖頭，「很感謝你，年輕的銀翼。」一直默不作聲站在後頭的青年突然上前，他拉下斗蓬的兜帽，底下是張清秀略顯蒼白的容顏，淺紫的眼瞳猶如草原盛開的星辰花，深邃雙眸蘊含點點星芒。

　　摩菲輕「咦？」個一聲，自己似乎在哪見過這張臉。

　　那人看向他，勾唇微笑。

　　手臂往外伸展，青年好若登台的表演者，翻動手掌向龍與兩棲人做出個華麗的躬身。

　　「我，是失去歸處的吟遊旅者。」他開口，瞬間眼前出現熙春暖風撫過原野的畫面，蝶鳥起舞，嫩綠長草在風中掀起波浪，青年低沉悅耳的嗓音猶如春風吹送，溫暖不死龍帶來的寒霜。

　　「旅者們收集過往歷史，編撰成曲，為荏苒韶光寫歌、給變遷歲月填詞、替流浪的人們說故事。」說著，紫眼的青年取出背在身後的物件，解開麻布，是把感覺頗有年分的烏德琴，三個音孔處雕刻精美的放射狀星辰圖樣。

　　他抱著剖半瓜果狀的琴身，從耳後拿出葉片型的撥子，輕佻琴弦，「高貴的龍族、偉大的船長，可否願意聽旅者高歌一曲？打賞隨意，讓旅途繼續前進的麵包、金幣，熱烈的掌聲最為歡迎。」腳尖在地面敲打節奏，他旋個圈晃動肩膀邊彈邊跳舞，悠然歌唱。

　　「仔細傾聽，我將訴說，古老龍族的傳說，那場顛覆天地的戰役，月華般幽雅的雙翼，名為傑古德的龍族英雄……」不死龍週身的濃霧倏地縮回體內，骨架子激動的顫抖，「傑古德……那是、是……我兒的真名。」旅者接著唱：「眺望星辰，流逝於時空的傳奇，驍勇銀翼，長眠島之北……」「島北……英雄塚。」奧格喃喃低語。

　　摩菲拍手大笑，「這首歌我喜歡。」他從懷中掏出兩枚金幣，扔進青年擱在地上的斗蓬裡。

　　吟遊的旅者折腰屈膝以華麗的行禮表示感激，他繼續撫琴歌唱，以歌聲闡述遺忘在遙遠歲月的那段傳奇。

　　奮戰至死的銀龍，屍骨被趕至的金龍保住，戰爭結束後，龍族將他跟其他犧牲的同胞一同埋葬於龍島北方英雄塚，眼睛之子的真名將刻在龍族的歷史中被永遠歌頌。

　　龍與兩棲人陶醉在悠揚的樂音中，神往青年歌出的壯闊史詩，詞句簡單但扣人心弦。他們毫不懷疑故事真偽，這神秘青年的歌聲具有龍也無法抵擋的魔力，他的唱腔並不華麗，卻雋永深長，令人無窮回味。

　　一曲唱畢，最後一個音階落下，霎時寂靜的荒地令摩菲滿足地長吁，耳畔仍迴盪旅者的歌聲，銀龍、飛蛇、英雄塚……他訴說的故事縈繞腦海。

　　奇怪了？摩菲抓抓脖子偏頭苦思，他肯定在哪見過對方，旅者看向他時眼神似乎也是識得自己。

　　「……意料之外的發展。」奧格瞇起金眸想了起什麼，意味深長的凝視青年側臉。

　　青年收起烏德琴，捏著摩菲打賞的金幣露出微笑，他披回斗蓬，低頭退回銀龍身後。

　　「感謝您。」眼睛朝旅者垂下龍首，她無法流淚，雙目的微弱幽火抖動得如風中燭苗，「我已沒有遺憾，能安心長眠。」長頸轉向奧格，眼睛接著說：「請幫我們撕開鍾塔的結界，我們會與音律一同進入。至於泥巴，他的心願很簡單，收復他喪失的土地即可……」哪裡簡單了！摩菲挑眉，立刻從石塊上跳起，哭鼻子的地龍竟然指派了最困難的任務給他們！

　　「這可不行！」

　　見奧格沒反對，心想這頭龍大概以為此事多容易，為了對方好，摩菲決定出聲喊價。他忍耐著不死龍週身冰冷的氣息站到眼睛面前，雙手環胸擺出海盜的招牌惡人臉。

　　「好你個泥巴！想陰我們嗎？誰不知道你們龍族不能違背人類法律，有主的土地我們該怎麼拿回來？況且過去那麼久了，土地肯定早被分割，或許已經成為不同國家的領地，難道我們要把上頭的人民都趕走嗎？未免太蠻橫！」他想以龍這麼大的體積，據守的土地肯定涵蓋好幾個山頭。

　　眼睛點個頭，覺得摩菲說的有理，她想讓泥巴出來，但這可憐的地龍被摩菲整怕了，死活縮著不肯露面。不死龍眼眶中的幽火一閃，龍老大被推上場。

　　「亞人類，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骨頭踱足，龍鳴轟隆隆的響。 摩菲才不怕，他被他們家金龍吼習慣了。海盜滿不在乎的挖挖耳朵，說：「骨頭龍老大，別這麼大脾氣，那傢伙，」他比了比奧格，「沒見過世面，我來替他講講道理。」「我沒見過世面？！」奧格指著自己，也吼，「亞人類，你別太囂張！」摩菲沒好氣的翻白眼，這頭笨龍怎麼胳膊往外彎了！他在幫他耶。

　　無視還搞不清楚自己吃了多大虧的金龍，摩菲繼續說：「好，就算我們有辦法把土地弄到手，那又能保有多久呢？不說人類一定想搶回來，幾百年後我們離開或是怎樣了，土地立刻就會再回到人類手上，這樣能算達成任務？知道實情的泥巴能安心長眠？」在奧格的認知上，天空覆蓋的萬物都屬於龍族，拿回幾座山頭哪是難事，沒想過有地契這東西，小小一張羊皮紙在人類法律的明文保護下，他只有嘔氣的分。

　　運氣好能讓他買到幾塊地，但他們又不懂得管理，絕對會被有心人覬覦，等於時時捧著個燒紅的鐵秤在手上——但這對龍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就是——給自己找麻煩。

　　「我們不像地龍，哪可能蹲著幾座山頭就滿足，當然遨翔天際要到處飛到處玩。讓金龍為地龍看守土地，一輩子限制他的自由，可以說是超過能力範圍的要求了吧？哼！」摩菲揚起脖子瞪視高大的不死龍，以鼻子叱氣。

　　奧格明白的點頭，恍然大悟。「是這樣沒錯，我沒想到……」骨頭被摩菲說得怔住，這兩棲人講的好像有理，又似乎有哪裡怪怪的……他也是金龍，明白不能自在遨翔的痛苦，讓這小金龍永遠守著山頭，的確是不可能。

　　「嗯……」他的沉吟表示認同。

　　摩菲得意的勾起嘴角，同時說服兩頭暴躁金龍，連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龍族的契約看似無堅不摧難以撼動，其實動動腦筋能轉圜的地方還挺多的，契約的限制範圍建立在龍的認知上——比方說，龍族不認為自己是必須被發茲丘限制入境的「法師」——只要改變奧格的既有認知即可扭轉。

　　若有誰能說服奧格「效忠」，不是聽命於對方的意思，金龍會立刻讓這兩棲人知道他的厲害！

　　不遠處的銀龍面無表情，一副事不幹己的樣子，他身後的旅者斗蓬底下的肩膀微微抖動，很努力的憋笑。

　　「是吧是吧！」摩菲重重點頭，「你們要不要考慮換個條件？不然就跟『幽冥』一樣拉倒了喔！」黑龍幽冥渴望得到象徵龍族靈魂的龍心，當他這麼說時摩菲露出看笨蛋的眼神直接把這不可能達成的要求推翻。就說龍心只有一顆，誰要送出去！

　　「別別別別！我、我換一個便是。」一聽金龍不肯幫他實現心願，泥巴趕忙跳出來，龍首平貼地面，可憐巴拉的縮著骨頭翅膀。

　　「不然、不然……我想想還有什麼，我想想……」地龍抱頭苦思。

　　摩菲覺得他可以趁這個時間再聽旅者說幾個故事。

　　最後地龍總算記起他死後屍骨皮肉被人類掠奪分割，希望最少能找回龍角、龍鱗跟龍骨埋葬在土地中央。

　　這需要耗費許多精力尋覓，但他們有的是時間，允諾絕對會盡力實現後，換成白龍音律的意志出現。

　　奧格回復本體，飛到鍾塔上方攀在鐵鍊頂端，足爪抓著幻影白龍的雙翼，張嘴咬住他長頸，拍動翅膀使勁將龍首拉出鍾塔。

　　被拉離鍾塔的幻影龍甩動長尾反抗，帶動周圍鐵鍊虛影無聲的擺盪，哀痛的長嘯迴響群山間，一時間地表劇烈震動，沙塵紛飛，坡地上銹脆的骨架子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接連倒塌。

　　幻影白龍臉上佈滿斗大的乳色淚水，像是一顆顆的珍珠簌簌滴落，墜至地表前消散成煙。

　　「快進去！」奧格咬牙催促，他的力量維持不了多久。

　　不死龍點個頭，黑霧凝聚成人類的形體，身體凌空飛起，往鐘面上唯一的開口飛去。

　　「骨頭，那你呢？你要我們做什麼？」摩菲追了幾步，在底下喊。

　　「莫林」的臉上難得露出笑容，骨頭抬首望了一眼漫天星斗，說：「我的心願，殿下已替我達成。」他帶著他的小龍們穿過奧格暫時撕開的通道，進入鍾塔。

　　骨頭知道，年輕的金龍死後將前往星之彼端，替他向胞弟道歉，轉達無法訴說的愧疚。

　　告別銀龍，奧格帶著摩菲飛回南大陸，地龍印象中他是跳進湖裡淹死的，確切地點已經不記得了。北大陸沒有特別遼闊的湖泊，他們討論過後推測，地龍的「湖」應該是某個海口，決定先從幾處山多又靠海的地區找起。

　　摩菲原本沒有打算那麼快回東海，想說過些年等多莉絲結婚後再回去，免得又被夾在他的龍跟寶貝孫女中間。但他一踏上南大陸，這令人震驚的消息便從四面八方傳進耳裡，街頭巷尾沸沸揚揚的討論，令他想不知道也難。

　　——摩菲船長的長子奧格，半個月前在船艙內遭不明人士刺殺，經過多日搶救仍是不治，於兩日前撒手人寰……麥濟港外海出現難得一見的景象，令漁船寧願放棄大好漁場繞道，海軍警戒的加緊調動人手。海盜出沒的珊瑚礁島嶼旁，七、八艘懸掛不同旗幟的海盜船圍聚在一塊，它們中心是艘雙桅帆船，桅桿頂端的金龍海盜旗迎風飄揚，船艏的飛龍雕像隨著海浪起伏。

　　「不行，我們應該照著傳統來！」「大哥死後，這艘船便歸到我麾下，哪輪到你說話！我說不能沉，這艘船我要留！」「船長還沒死，你就搶上了甲板？」「老頭子早就死在海裡，你們不知從哪弄來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想蒙騙大家？其他人信了，但我可不會上你們的當！」「船長被魔法救活並恢復年輕，我們整船的兄弟都看到！還有，他是你父親，躺在船艙裡的是你大哥，柯爾，嘴巴放尊重點……」「好了，莫林，不需要跟他爭論這個。」二副傑葛森按住三副衝動揮出的拳頭，勸道：「我們該討論的是，是否應遵照海盜的傳統，將整艘船擊沉給奧格送行，沒必要為別的事情爭吵。」傑葛森的話莫林還是聽的，哼的一聲他甩掉對方的手，忿忿地抱著胳膊瞪向摩菲的三子柯爾。

　　刺殺他們家大副的兇手沒找到，也還未聯絡上失蹤的摩菲船長，柯爾就帶著手下把他們的船跟水手要走了，他怎麼能不發火！

　　據海盜的傳統，船長過世後長年征戰的船艦將陪伴他一起長眠海底，奧格雖不是船長，但他是船長摩菲的長子，況且這幾年摩菲已經完全把權力交放給他，只差個頭銜而已誰也不計較……莫林等人一致認為，與其讓心愛的海盜船被柯爾搶走，不如將它給奧格陪葬。

　　船長不在、大副過世，照理來說是由二副傑葛森、三副莫林接任代理船長跟副船長的位置，但柯爾認為海盜船應該由他繼承，摩菲幾個較有野心的兒女也想分杯羹，各懷心思的手足們聚集在奧格的船上，已經爭論好半天了。

　　「二哥無意繼承，大哥死後，他的船當然屬於我！」柯爾重重一拍腰間的佩劍，表示不惜武力相向。

　　「話不是這樣說，老三，我看我們還是……」老二培德雖與奧格最為親近，但個性溫吞，只能在一旁乾焦急插不上話。

　　長女珍娜、次女羅蘭握著彼此的手默默掉眼淚，奧格的死，有人傷心惋惜、也有人暗自竊喜。

　　「你這樣講不對吧，三哥，要怎麼處理大哥的船跟水手，我們幾位兄弟也有點意見。」四子插話。

　　「三哥，哪有好處都是你佔的道理？」「是呀是呀，平常也沒看他跟大哥多往來。」「你們幾個，現在是說這種事情的時候嗎！……」摩菲的兒女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起來，甲板上鬧烘烘的吵成一團，性格較沖的幾個手已經按在刀柄上。

　　情況已非他們能夠控制，傑葛森跟莫林交換無奈的目光，心裡均是想：若是船長在這裡就好了……突然，桅桿垂掛的風帆鼓起、旗幟獵獵飄動，晴朗海面驀地狂風大作，起伏的波濤拍打船身，使得船隻不停晃蕩，吃水較淺的幾艘小艇甚至被吹得擠成一團。

　　「——一家人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頭上響起一道斥喝，音量之大蓋過風聲，陌生的嗓音語調卻是似曾相識，眾人同時抬頭，恍然以為空中出現兩輪太陽，令人無法直視。

　　眾人倒抽口氣，驚駭的瞪著眼睛，隨著狂風天上出現一尾巨獸，身長遠超過他們所見識過的任何一艘貨船，背後兩片寬大皮翼伸展開來將天幕遮蔽，有力的拍動掀起旋風，周圍的雲層以它為中心一圈圈排開。

　　長尾長頸，錐形的身軀乍看像變種的蜥蜴，但沒有任何一種蜥蜴有牠無堅不摧的鱗甲，跟能踏平整座城市的粗壯後腿，垂在身側的爪子銳利的能輕易刺穿鋼鐵。它頭頂長著一對捲曲金角，雙眼至鼻端兩旁也有無數硬刺，神態威猛猙獰，一身金鱗光焰萬丈。

　　巨獸甩動頭顱鼻翼噴出一串火星，曲起長頸，低頭注視底下渺小的人類，它自然散發出凌駕萬物的無形霸氣，被那雙金眸一掃，海盜們油然生起伏倒膜拜的衝動，腿肚子發軟，幾乎站不住腳。

　　「是、是龍啊！」老二培德驚呼，他曾遠遠的看過這傳說中的巨獸。

　　金龍收起翅膀往甲板降落，海盜們以為船隻會被踏翻，慌亂的四處逃竄，但想像中的衝擊並未降臨，巨龍的形體在半空中縮小，化作一名金髮金眸的俊美男子，輕飄飄的落足於船艏圍欄上。

　　與金龍一起出現的，還有名黑髮青年，一身海盜裝扮，樣貌十分眼熟。

　　「船長！」

　　「船長，你回來了！」

　　水手們立刻認出他們的船長，幾人圍攏上去。

　　離開好幾個月，摩菲的頭髮留長了，及腰的黑髮不受拘束的胡亂捲翹，隨風飛揚。

　　摩菲對水手們點個頭，他抓開沾黏在頰邊的髮絲，一雙藍眸異常的平靜，猶如暴風雨來襲前的天空，灰暗壓抑。

　　船長跳下圍欄，面無表情環視他的兒女們。

　　其他人楞個一會才反應過來，有人連忙上前，也有的低頭不敢直視。

　　「爸……」

　　「爺、爺爺？」

　　摩菲揮手趕開他們，目光轉向先前吵鬧不休的幾個兒女，臉上依然沒有太多表情。

　　「我的龍說我至少會活個數百年，我都還沒死，你們就想著分家，是不把我這船長看在眼裡嗎？以為我不能奈你們如何？」他沉聲說。

　　幾人緊張的交換目光。

　　「我、我不相信！」柯爾站了出來，他指著摩菲，朝其他兄弟說：「你們看，這傢伙跟多莉絲差不多年紀而已，怎麼可能是我們的父親。」「但是，大哥說，龍的魔法讓爸爸恢復年輕。」「你也看到了，真的有龍……」兄弟們議論紛紛。

　　摩菲閉上眼睛，胸腔隆起深吸口氣，再度睜眼。奧格沒有錯過這兩棲人雙眸一閃而逝的沉痛。

　　「閉嘴！柯爾。」柯爾想再指出幾個可疑之處，卻被摩菲喝住。

　　「柯爾啊柯爾，我壞脾氣的小柯爾，從我手裡接下第一個玩具時你眼中的光采我永遠記得，當年那怯懦的孩子第一次喚我『父親』時，我內心的感動你可明白？……」指尖微顫，他用力握住拳頭，繃直的背脊正全力抵禦偌大的悲痛。

　　「我不是你父親，這種話你竟然說得出口？當年若非我看你們母子倆可憐，好心收留，你能有今天？」話聲一落，瞬間眾人齊唰唰的看向柯爾，目光有訝異有憤怒。

　　「不不、不會吧？！」多莉絲?著嘴不可置信的搖頭。她竟然……竟然不是摩菲的親孫女？！

　　柯爾渾身大震，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並非摩菲所出這件事，只有他們母子跟摩菲知道……這年輕人，的確是他的父親……「好了，都別吵，我要去看看我的小奧格……」摩菲揮揮手，抹了一把臉，垂喪著肩膀從眾人眼前走過。恢復年輕軀體的船長，此時的背影透出無盡疲憊，彷彿他又成為從前那遲暮的老者。

　　摩菲走入船艙，奧格連忙跟在他後頭，將艙門闔上。

　　「船長！」

　　「老爸……」

　　眾人還有話想問，莫林跟傑葛森腳步一跨，擋在艙門前阻止他們入內，讓船長能跟他摯愛的長子好好告別。

　　步履維艱，雙腿彷彿有千萬斤沉重似的，幾步就能走到底的長廊，摩菲用了比平常多數倍的時間跨越。

　　跟在身後的金龍並不催促，皺起眉頭，眼神複雜的凝視他的海盜，千萬隻爪子往他空蕩的胸口撕扯，如果龍心還在肯定血肉模糊碎裂成千萬片，從指尖到呼吸不住顫抖的痛楚，是對方的心緒嗎？抑或自己的不捨？

　　金龍陪他的海盜沉默，摩菲目光一寸一寸的在船內每個角落流連，記下每張無人的桌椅每個喝空的酒杯中的過往，也從每張無人的桌椅每個喝空的酒杯中回顧從前。

　　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他已不是當年的輕狂少年，再也回不去那場放肆年少。

　　長子奧格的遺體暫時置放於船長室隔壁的大副房，穿著最乾淨的海盜服平靜的躺在床上，摩菲在門邊佇立許久，才緩緩移動腳步。

　　他偏過頭，無法理解自己回到家了兒子為什麼沒有笑著跑過來迎接？恐懼的指尖碰觸到奧格臉頰的冰冷，海盜喉間發出脆弱的泣音。

　　撫過兒子額間的瀏海，無論多失落沮喪，這孩子淺亞麻的髮絲總能讓自己微笑。熱情、友善的長子具備一切海盜特質，他神采奕奕對自己訴說未來期望的畫面恍若昨日。

　　卻在正值活躍的壯年時死去。

　　「鳴！……」摩菲曲起指節用力按住兩眼之間，記憶是個可惡的東西，在他不願意翻出時卻瘋狂湧現，抱起第一個兒子的喜悅的重量彷彿壓上他雙臂，牽著奧格的小手的柔軟觸感正握在掌心……任他多努力閉緊雙眼，淚水仍潰堤洩流。

　　憶起有天回到屋子裡，發覺妻子拋棄自己與別的男人私奔，尋找多時他在對街的酒吧接回孤獨等待的長子。

　　坐在吧檯一角靜靜玩著玩具的小奧格看見他出現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哇哇大哭的朝他撲來，連鞋子都忘記穿，緊緊摟住兒子小小的身軀當時他允諾。

　　「——奧格，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海盜對著自己對著兒子對著當時不知身在何方的龍，訂下只有「摩菲」一人知曉的契約。

　　「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嘶吼，多竭力的嘶吼仍然無法宣洩這直鑽骨髓撕裂五臟六腑的痛，聽聞長子死訊時他的視線瞬間失去所有色彩，每次呼吸都像無數利刃割剮肺腔，若非金龍一路相陪自己可能早已崩潰。

　　摟住長子冰冷的身軀，低頭弓起背脊將他的孩子擁抱在懷中，卸去海盜船長的自豪甚至身為男子漢的尊嚴驕傲，以一個喪子父親的悲慼姿態嚎啕痛哭。

　　「啊啊……嗚嗚嗚……奧格……我的奧格！……我的、我的奧格……」抱著愛子他肩膀前後晃動，啞聲哀泣悲痛欲絕。

　　悲慟的哭聲令金龍胸腔絞痛，不確定摩菲呼喊的是他抑或早逝的愛兒，可能兩者皆有……此刻他忽然醒悟，這亞人類內心一直住著個寂寞的孩子，親眼目睹父母家人慘死的那個兒時的自己，海盜總是笑笑不說，但傷口從未癒合。

　　奧格奧格，摩菲叫喚愛子的同時也呼喚著他，替長子如此命名的深意豈只追憶兩字而已。

　　「……摩菲……我的摩菲。」

　　金龍環抱住他可愛可惡又可憐的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