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摩菲……我的摩菲。」

　　被一雙結實有力的臂膀擁入懷中，他的龍在耳畔呼喚，摩菲恍然驚覺自己竟然很失氣概的淚流滿面。他大力抹去簌簌滾落的淚珠，奧格也慌忙幫他拭淚，卻不會控制力道，在他臉頰抹出好幾個指印。

　　「你……」奧格猶豫的開口。

　　摩菲目光定在長子的臉上，他張了張嘴，找回自己的聲音：「少廢話，我沒心情跟你鑽牛角尖。」奧格不說話了。

　　如果他們沒有離開、如果他們及早回來，也許就能救治摩菲的長子。

　　明知道不該，他仍忍不住想起骨頭的警告，人類太過善變，或許對方會因此怨恨自己……按住他欲鬆開的手臂，摩菲歎口氣，說：「你別又胡亂推測我的想法。」「……你不怪我？」摩菲不想再多講。他們或許多少有所改進了，奧格能從摩菲的沉默中理解他的心思，自己空蕩的胸口滿是悲傷，沒有一絲怨恨。

　　奧格相信摩菲將心交換到自己的身上，讓他理解這海盜不肯表露的真實情緒，而他也把心聲誠實的向對方坦白。

　　很公平，龍最計較公平。

　　「我很遺憾。」奧格歎息。

　　摩菲聳個肩。他們家表面看似平靜，底下多少明爭暗鬥他都看在眼裡，權力金錢使人墮落，海盜擄掠財物的同時，也將自己的頭顱掛在褲腰帶上任人摘取，如此結局還能怪誰？是他們選擇這種生活。

　　「我可以幫你找出兇手。」

　　搖頭，「不了，交給莫林他們就好。」他無法原諒殺害愛子的人，但他也不願意猜測背後有誰的陰謀，就當「摩菲船長」在落海時已經死去，或是攀上龍背一去不返……他心灰意冷，不願再干涉後輩的事情。

　　慈愛地撫摸愛子的頭髮，像小時候哄他入睡那樣，摩菲喃喃低語：「我啊，記得他們每個人仰頭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令我願意給他們整個世界……」「我願意給你整個世界。」奧格說。

　　「傻奧格……真是傻奧格。」摩菲嘶啞的笑了。

　　寒風刮過山谷空洞響起咻咻的呼嘯，他的靈魂破了個窟窿，任誰也無法將之填補，往後的漫長歲月中，仍是會不住隱隱作痛。

　　但他的龍，讓這難以自拔的哀慟，稍稍的和緩。

　　「傻歸傻，卻也是我全世界最好的龍……」歲月如流，物是人非，回首唯有他的龍依舊。

　　專注的將他望進眼底、執著的將他端在心頭，毫無保留的給。

　　奧格默默退出大副房，留給兩棲人宣洩悲傷的空間。

　　注視著對面的門板，他憶起有回從船長室出來，和要離開房間的大副撞個正著，「早、早啊，奧格……」摩菲與他同名的長子喚出這名字時表情有些尷尬。

　　當時他以不冷不熱的一個點頭作為回應。

　　「我爸醒了嗎？」

　　他搖頭。

　　對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喔」個一聲，?了一下他的胳膊，曖昧的擠眉弄眼笑道：「我爸年輕的時候很帥氣對吧，你眼光真好，他可是我的英雄。」「英雄？」他無法想像這個詞與那可惡海盜的關聯。

　　「是啊是啊，老爸救了我好幾次呢！來來來，我跟你說，他有個習慣……」人類奧格勾著他的肩膀侃侃而談，他不討厭這人類與摩菲相似的熱情性子，也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海盜的過往，於是接過對方遞來的麥酒，聽他訴說從前。

　　人類的奧格從小便知道，摩菲是以舊友的名字替他命名，雖然父親沒有提起太多，但他相信對方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才會令父親如此掛念，為此他深感自豪。

　　沒想到名字的主人竟然是頭金龍，奧格開始擔心自己會太驕傲，光是擁有這名字就覺得走路有風，英勇萬分。

　　龍的奧格滿意對方的說法，他略微勾起嘴角。

　　講到摩菲的海上事跡，人類的奧格便停不下嘴巴，父親理所當然是兒子的英雄，無論他跟奧格這突然冒出的公龍有怎樣的曖昧，在他心中英勇無匹的形象絲毫未損。 那天上午，長子用他與海盜船長相似的彎彎眼角，訴說自己父親年輕時的風光與他們共同經歷的艱苦，和摩菲如出一轍的湛藍雙眸閃閃發亮……的確是……離世得太過匆促，人類的生命脆弱短暫，令他無限同情。

　　「孩子，願你安息……」

　　隔著門板，摩菲聽見奧格在唱歌，用人類的嗓音哼吟出龍族的歌謠，是首曲調哀喪的悼歌，悠揚輕柔的歌聲具有撫平傷痛的力量。

　　眼淚漸漸的不再流下，他坐在床邊，凝視熟睡似的愛子，不知不覺也放鬆身體，進入仁慈平靜的夢鄉。

　　奧格側耳細聽，確定摩菲安穩的熟睡後，移動腳步來到甲板。

　　天色已暗，摩菲的子女暫時回到各自的船上休息，水手們對船長的歸來議論紛紛，他們擔心，長子奧格一死，海上的權力分配將產生大變動，想建議摩菲攬回霸權。

　　察覺他的出現，水手們瞬間收聲，視線全集中到金龍化身的男子身上，奧格並不理會他們，逕自的走開。一段令人困窘的沉默後，被推到最前方的莫林，硬著頭皮開口。

　　「呃，船長還好嗎？……」

　　「睡著了，別打擾他。」奧格走到船舷，靠坐在圍欄邊，面無表情的看著海面閃動的波光。

　　對方很明顯無意與他們多做交談，水手們只好摸摸鼻子去做自己的事，然而才一眨眼的時間，回神發覺奧格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

　　「咦？」

　　水手驚疑的走到船舷邊，越過圍欄往下看，海面平靜無波，應該不是掉到海裡，他們抬頭，卻只見到滿天星斗，一個大男人竟然憑空消失了？！

　　另一頭，柯爾的「紅鯨號」船長室內，多莉絲正對她的父親大發雷霆。

　　「爸！你怎麼沒有告訴我，我不是老頭子的親孫女！」「沒想到他竟然違背諾言！老頭子說好不會將此事告訴別人。」柯爾氣惱的重?桌面，剛才在甲板上兄弟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出去，他在東海的地位肯定下滑。

　　「我本來以為大伯死後，我們就可以拿到麥濟港，沒想到爺爺回來了，現在該怎麼辦？爸，我當初就跟你說不要這麼做……」多莉絲抱住雙膝窩在椅子裡，焦慮的咬著指關節，「如果讓爺爺知道是你跟四叔計畫暗殺大伯，他肯定不會放過你們。

　　「怎麼辦？那些厲害的水手們都聽爺爺的指揮，還有那頭龍……奧格真的是龍……若是我能跟爺爺一樣駕馭他就好了。」她對俊美高傲的金髮男子仍念念不忘。

　　柯爾被女兒吵得很煩，捏著眉頭，垂眼考慮許久後，沉聲說：「本來想把這件事推到二哥頭上，沒想到老頭子竟然在這時候回來……看來只能……」多莉絲立刻抬頭，緊張地盯著自己的父親。「爸……你該不會？」柯爾從抽屜裡拿出一把能藏在衣袖中的小型匕首，推到女兒面前，與養父完全不相似的黑眸冷漠決絕，「去吧，老頭子對你沒戒心。」多莉絲臉色刷白，指尖猶豫著無法伸出。

　　她不討厭大伯奧格，很感動摩菲一直將她視為親孫女疼愛。她渴望權力與財富，但沒有渴望到願意殺死親人的瘋狂程度，可是……多莉絲瞄了一眼面色陰沉的父親，若是她不動手，死的便是自己……眼前浮現老船長拉著她的手逛街的畫面，多莉絲牙一咬，撇頭說：「我……我沒辦法……」忽然「轟！」的一聲巨響，船身猛地搖晃，櫥櫃的抽屜及擺飾全摔了下來，船艙發出刺耳的木頭擠壓聲。

　　「怎麼回事？！」多莉絲警戒的從位置上跳起。

　　頭頂木片簌簌地掉落，一隻金色巨爪穿透船艙，爪尖扳著木板啪啦啪啦的扯開，堅硬的夾板在那東西的手中成了軟綿的豆腐，兩三下就將船艙上方的甲板掘出個大洞。

　　洞口灑下月光，天上的星子亮得刺眼，海上冰涼的空氣灌入室內，沒來由的令多莉絲打個寒顫。

　　閃過掉落的木塊想爬上甲板看情況，手剛摸向門把，她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短促驚呼，隨即父親像被扼住脖頸的鵝，沒了聲息。

　　「可惜，我本欲聽他的話，放你一馬。」這句話猶如惡鬼索命的低喃，令多莉絲渾身哆嗦，她戰戰兢兢的轉頭，就見紛飛的煙塵木屑中出現金龍化身的那男子。奧格坐在桌面上，雙腿優雅的交迭，平舉手臂，龍的金爪捏住柯爾脖子，眼中跳動幾乎化做實質烈焰的怒火。

　　「但你竟然想殺他？可知道侵犯龍族權威的下場！」嘴邊滾出焰火，臉上浮現的龍鱗紋路扭曲奧格俊美的臉龐，他瞇起金眸，週身的溫度霎時升高，除了身下的桌子，周圍的物品眨眼間全化為灰燼，連空氣也在龍的怒火中畏懼的抖動。

　　被奧格攫住脖子吊離地面，柯爾漲紅了臉，踢瞪著腿雙手拚命抓扯擠壓氣管的龍爪子，眼球不住的往上翻，喉間只能發出短促的喀喀聲。

　　「你不是摩菲的後裔，對我來說方便不少。」礙於契約，他不能傷害摩菲的血脈，但與摩菲沒有血緣關係的柯爾就不在拘束範圍。「可我還是不能隨意殺害人類，嘖，真麻煩，綁手綁腳的……」奧格皺著眉頭，認真回憶人類的法律，「嗯……對了！罪犯不包括在內。」很好，他無所顧忌了。

　　「……你、你要殺我？」柯爾吃力的吸取空氣，勉強擠出這句。

　　「殺你？」金龍眨了眨眼，好像對方提出什麼有趣的問題，「我怎麼能弄髒自己的爪子？」垂眸，他身後展開籠罩整個空間的龐然龍影，巨龍仰起長頸噴吐出熾熱烈焰。多莉絲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火苗，彷彿一團舞動跳躍的流體黃金，萬丈光華，散發令人窒息的高熱。

　　神情猝然轉寒，奧格指著胸口，咬牙切齒地恨聲道：「最不能原諒，你辜負他的慈愛，那亞人類的一顆真心是龍也渴望的東西……竟被你輕慢踐踏！」他鬆開手，癱坐在地的柯爾還未來得及站起，龍的怒火便席捲而來，金焰活物似的將他纏繞束縛，熾焰焚身，柯爾扭動身體尖銳淒厲的嘶喊，皮膚在烈焰中焦黑乾裂又迅速的復原，接著再度被龍焰灼燒。

　　「啊啊、啊啊啊啊！——」

　　人類精神無法負荷這巨大的痛楚，饒是如此他仍維持著氣息趴在地上瘋狂掙扎，龍殘酷的保留他的性命，柯爾將持續承受循環不斷的折磨直到壽命盡頭。

　　凌駕萬物的巨龍，以居高臨下的冷傲姿態睨視腳邊這螻蟻不如的渺小人類。「我不會殺你，你會活著見識龍火的可怕。」父親在她眼前被金黃龍火吞噬，恐懼龍的怒火延燒到自己身上，「嗚嗚……」多莉絲嚇得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抱著頭，蜷縮在角落不停的發抖。

　　她不該癡心奢望，無人能駕馭凶橫傲慢的龍族，除非對方擁有令龍也為之折服的狂妄。

　　「匡！」

　　莫林猛地睜眼，迅速轉身注視聲響發出的方向，手警戒的按著刀柄。

　　船艙內傳來物體掉落的細小聲音，在深夜萬籟俱寂的大海中聽得格外清晰。今晚輪到他守夜，卻不知怎麼的睡著了，此時還是很睏，若非多年養成的警覺心，可能眼睛一瞇又昏睡過去。

　　想起在船艙休息的船長，莫林暗自提醒自己，讓暗殺者摸上甲板的恥辱絕不允許再次發生！他壓低身體伏在艙門邊，悄悄抽出長刀。

　　船艙內又有了動靜，一連串不經刻意隱藏的腳步聲接近艙門，莫林握緊刀柄屏息凝氣。

　　門板「嘎！」的推開，黑髮的海盜船長往外探出半個身子。「怎麼還有人沒睡著？」見到是摩菲，莫林鬆口氣將刀收回，「船長，別嚇我啊！」摩菲笑道：「哪嚇得了你……正好你在，喏！拿去。」他懷裡捧著個裝得鼓鼓的大麻袋，手一托將麻袋拋給莫林。

　　「這啥？」莫林退個半步接住，麻袋很沉，表面凹凸不平似乎裝了許多不同形狀的物體。

　　他們家船長神秘兮兮的笑著。

　　不說沒關係，他自己看就得了。莫林放下麻袋，解開束口，發覺裡面是鍋碗瓢盆之類水手們慣用的日常品，不知摩菲收集這做啥？

　　艙內又走出一人，金龍化身的男子手裡也拎著個麻布袋，這次莫林一看輪廓就知道裡頭裝的是什麼，肯定是黃金珠寶等水手們偷藏起來的戰利品，莫非船長打算跑路，盤纏不夠來挖他們私房錢？……他開始擔心自己枕頭底下的鑽石指環還在不在原位。

　　「船長，這是？……」他完全不明白摩菲的用意。

　　船長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反而是看向了金龍，「這些可不是你的，別往肚子裡塞。」摩菲比了比莫林，示意對方把東西都交給他。

　　金龍不屑的冷哼，「那種貨色我還看不上眼。」「說得我好好奇，能被你看上的是怎樣的檔次？」船長的問題讓金龍勾起嘴角，本就俊美得不似人類的臉龐，笑起來更是艷麗奪目，龍金澄的眸子別有深意的掃向對方，莫林訝異的發現船長耳根泛紅，撓著脖側嘿嘿低笑。

　　「……好吧，算你有眼光。」

　　奧格將裝滿珠寶的麻袋扔在莫林腳邊，這讓他更加困惑，心裡有股說不出的鬱悶。

　　「拿好呀，小心別弄丟。」摩菲拍了拍他的胳膊，朝他眨個眼，「對哩，如果我是你，會先把鞋子脫掉。」海風將船長的亂髮吹動波浪，莫林皺起眉頭，眼前的青年熟悉又陌生，他完全不認得了。這艘船的船長摩菲在落海時已經死去，被金龍帶回的是從前的兩棲人摩菲。

　　「船長，你要去哪？！」他下意識的問出這句，直覺摩菲即將前往他無法跟隨的遙遠。

　　摩菲舉起手臂指著夜幕，「吶！」眼角彎彎的笑，藍眸裡的晶亮神采他從未見過，清澈得彷彿雨水洗過的晴空。

　　他順著對方的手勢抬頭，墨藍天幕邊緣染上一圈青白，他認得這樣的天空，船長曾告訴他，白晝將臨，是拔錨起程的時候。

　　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屁顛顛的跟在崇拜的船長身後，滔滔不絕講述稱霸海洋的雄心壯志，中年的摩菲揉亂他的頭髮，笑著說還有更寬廣神秘的世界……回過神，一人一龍已不見蹤影。

　　「……啊。」莫林悵然若失的呆愣在甲板，他想追隨，像兒時那樣堅持和對方出海遊歷，但崇拜的海盜卻愈走愈遠，摩菲已不再是原本的老船長，他擁有遼闊天際，選擇與金龍共同遨翔，而莫林的世界是這片海洋。

　　「船長……祝你平安。」

　　天色轉亮，眺望海平面逐漸升起的朝陽，被和緩的浪潮聲包圍，年輕的海盜歎息，將說不出口的難解心緒永遠埋葬。 若莫林知曉摩菲接著要做的瘋狂事，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多惆悵感歎，而是準備跳船逃命。

　　奧格翅膀一?眨眼帶他飛上高空，裊裊白霧滑過皮翼，巨龍的身軀衝出翻湧雲霧，彷彿是艘起伏於雲海的宏偉船艦。翅膀拍動刮起的狂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星空近得像唾手可得，水霧撲面而來沾濕他的臉頰。

　　「吼！——」

　　仰頭發出撼動天地的一聲長嗥，金龍在高空徘徊幾圈，突然又往下俯衝，風壓的衝擊下他趴在龍背手摳著龍鱗保持平衡。

　　奧格又眨眼間飛回能清楚看見海面聚集船隻的高度，龍腹發熱隆隆的鳴響，他張口吐出一團金紅焰火，夾著風的呼嘯與紛飛火屑，拉出長長的煙尾巴，以流星墜地之勢砸向金龍旗幟的雙桅帆船。

　　「轟！」

　　焰火的來勢比炮彈更快更猛，擊斷桅桿迸炸出大量細碎火星，斷裂的桅桿往前倒壓垮船艏的操舵台。

　　奧格又吐出一顆更大的火球，直接砸穿甲板，噴湧出大量水花，水火撞擊發出嘶嘶的聲響，海面頓時瀰漫水霧。

　　船上的水手們以為遭遇敵襲，急忙跳海逃生。

　　奧格控制過力道，船身雖然被砸穿個大洞，但無人傷亡，周圍的船隻也未受到波及。水手有哪個不諳水性？摩菲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會溺斃，別說附近有船，珊瑚礁島嶼就在不遠處，「行李」也早已經幫他們打包好。

　　一個個漂浮於翻騰海面的小黑點，在摩菲眼裡看來就像煮豆子，有趣極了，他指著底下的水手們大笑，「哈哈！看他們亂成一團……」兩棲人拍打著腿笑得前俯後仰，他邊笑邊抹眼睛，淚水一顆顆的滾過臉頰被風帶走。

　　這下誰也不用吵，摩菲打定主意讓這艘船與愛子長眠海底，至於其他人的反應他才不管。沒錯，他霸道野蠻不講理，誰叫他是海盜！

　　載著長子的海盜船在載浮載沉，逐漸沒入海面。他趴在龍背上，兩眼滴溜溜的跟著他的水手繞，確定所有人都平安逃出。「我想回來看他們，我可以偷偷回來看嗎？」「可以，摩菲，只要你想，我們隨時能回來。」奧格說。

　　底下的人注意到空中的巨龍，舉起拳頭朝他們高聲怒吼。

　　「糟糕！被發現了，快跑！」摩菲坐直身體，拍著他催促。

　　要不被發現也難吧……巨龍?動翅膀飛回高空，感覺他們成了惡作劇後四處逃竄的頑童，好氣又好笑。「這種事休想我再做！」「哈哈哈！」海盜痛快的拍著膝蓋大笑，發洩心裡的鬱悶。

　　笑了一會他臉上的表情凝固，往事猶如強風兇猛襲來又迅速流逝，摩菲伸出手想攔回點什麼，卻握住滿手心的濕氣，他一瞬間的迷茫。

　　「奧格……」

　　「你在叫誰？」金龍扭頭，金燦雙眸凝視著他，輕聲地問：「摩菲，你只剩我這個『奧格』。」摩菲輕歎：「是啊，我只剩你了。什麼都拋下，為你這頭傻龍……」而對方亦然。

　　手按上胸口，龍心暖暖的跳。「奧格。」「嗯？」「很難受啊，」他臉上的表情在笑，淚水卻止不住的湧出，緊握住拳頭肩膀痛苦的顫抖，「海浪失去光采、灰暗蒙蔽星空，身上的每條肌肉瘋狂抽痛，呼吸著鑽心痛楚，真的、真的很難受……我寧願代替我兒子死去……」「……摩菲。」奧格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

　　「但這樣的痛苦，讓我確實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摩菲鬆開手，凝視掌心的紋路。

　　「活著不好嗎？」

　　「本來不好，本來。」

　　但有他的龍在，就開始變好。

　　他絕妙的幸運、他夢想的奇跡、他眷戀的流星，他的苦澀哀愁、歡喜甜蜜，無可取代的這個名字，是胸腔中溫暖靈魂的火焰。

　　從此，不必翻閱記憶追尋、無須仰頭殷切盼望，他再度擁有他的龍——他們擁有彼此。

　　「吶，奧格，我的好奧格。」

　　「嗯哼？」

　　「我能不能在你背上生火？肚子餓啦……來點烤肉怎樣？」「亞人類！」巨龍咆哮了。

　　忍耐是有極限的，他不是倉庫不是寵物更不是馱獸——他是龍！

　　——全文完

　　番外幽冥地城

　　傳說沾染污穢的靈魂，需經過幽冥地城?河水洗滌，淨化無垢後方得以飛往星之彼端。

　　金龍在「骨頭」的指引下，深入不死龍棲息的黑暗山谷，穿越枯骨散佈的死亡森林，來到幽冥地城入口——生靈勿近的亡者深淵。

　　此處的天空與地表岩石全是絕望的黑，金龍散發微光的鱗甲突兀的猶如屍堆中的白鴿，他們一路引來許多兇猛妖物的襲擊，與邪惡黑龍的怨魂廝鬥，歷盡艱苦總算到達。

　　幽冥地城的入口位在山谷最深處一道地裂下方，那道地裂寬得連龍都無法輕易跨越，鋒利的墨黑巖片遍佈裂谷，刀那樣雜亂的豎立在峭壁邊緣，好若從地心竄出的魔獸張開大口，等著吞食靠近的任何生靈。

　　這裡無法容許任何生命的存在，冰冷岩石寸草不生，不見一叢青苔，周圍靜得沒有一絲聲息，彷彿連「聲音」也都死去。

　　不死龍回頭，以眼神示意金龍跟上，兩頭龍悄然無聲地滑入地淵，金龍身軀的微光暫時劃破凝固於此地永恆的黑暗，但瞬間黑暗又貪婪的將光線吞噬。

　　眼前出現一面漆黑巨門阻擋他們的去路，巨門從兩端的岩石延伸出來，橫臥整個地淵，散發連龍也感到窒息的冽寒陰氣。

　　門板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亡者文字，凝神去讀，靈魂彷彿要被這扇門拉入底下的黑暗深淵，各種語言、各種語調，無數道哀戚幽怨的亡靈呢喃鑽入腦海，嗡嗡迴盪縈繞不絕，侵佔他的思考。

　　「叱！」金龍鼻腔嘖出一串火星，甩頭驅開幻覺。

　　「時間洪流停駐於此，在死亡底下低頭，亡者的國度黑暗永恆……」不死龍喃喃讀出門上的字。

　　金龍不耐的拍動翅膀，「少說廢話，讓我進去。」不死龍垂下頭顱表示對他的恭敬，說：「殿下，我們已被死亡遺棄，必須在門前駐足。我們能令你進入門內，但底下的路您得自己尋找。」他吐出黑霧般的死亡氣息，包圍住金龍，燦金的龍鱗霎時失去了光亮。

　　「放慢步伐、輕移腳跟，魔法在底下被絕對禁止。殿下，請務必在龍息消散前歸來，否則您的靈魂將永遠囚困於黑暗深淵。」金龍轉動長頸，凝望巨門。「那麼，我要怎麼找到他？」「您說呢？殿下，您覺得呢……」象徵不死龍雙目的幽火竄動，在他空洞的眼眶映出奇異的光影。

　　巨門無聲的往下敞開，奧格毫不猶豫的進入，垂直的朝地淵繼續墜落。

　　門後陰風陣陣，黑暗無邊無際，連龍的視力也只能勉強看見兩旁山壁上晃動的?影，他不確定那是什麼，龍族的典籍不曾有過幽冥地城的記載。但奧格心裡有股濃烈的情感，令他悲痛絕望，也令他無所畏懼。

　　回想起兩棲人明亮的雙眸，突然，餘光捕捉到左側石壁晃過微弱的光點，像是對方眼中的晶彩。

　　奧格張開雙翼滑翔，控制方向落足在那片石壁上，壁面凹凸不平，爪子撲空身體冷不防的往下墜了幾尺，撲騰了一陣，總算攀著凹陷的岩石縫隙停住，金龍緊張的猛拍翅膀。

　　若是不幸摔落深淵，恐怕再也無法見得天光。

　　晃動龍尾小心的保持平衡，奧格攀在石壁上以吻端探索，這片壁面佈滿大小不一的坑洞，密密麻麻猶如蜂窩，不知範圍多廣。坑洞有的才幾寸深，有的似乎能通到別處。

　　「摩菲？」往洞內叫喚，聲音瞬間被深濃的黑暗吞沒。

　　他一個洞口接著一個洞口的呼喊，期盼得到任何回應，一句也好，想再聽那人喚他一次「奧格，我的好奧格」。

　　傻得可以，他是頭傻龍沒錯。

　　「摩菲……」

　　「摩菲，你在嗎？……」

　　不知過去多久，他攀在巖壁上找過數千數萬個洞口，喚過數千數萬次對方的名字。或許這不是正確的辦法，但悲痛欲絕的金龍不敢停下，絕望的翅膀再也無法承受心裡的重量，一旦他停止呼喚，星辰便將殞落。

　　攀住石壁，長頸又探入個洞口，奧格不死心的再次叫喚。

　　「摩菲……你這可惡的亞人類，快給我出來！出來！」他吼得聲嘶力竭。

　　回應似的，濃黑洞穴響起了水聲，起初像涓涓細流，而後轉為澎湃的浪潮，「嘩！嘩！」一波接一波地湧來。

　　聞聲奧格精神為之一振，他立刻爬進洞內，這石穴的寬度正好能容金龍縮起翅膀移動。

　　搖搖晃晃的走了一陣，「啪！」的一聲，他前足踩進水坑中。垂下頸子嘗了一口，鹹的……是海水！

　　明白苦苦尋覓的東西就在前方，他拔腿狂奔，四足踏出嘩啦嘩啦的水聲，鹹鹹的海水噴濺在身上，金龍鱗甲散發的光輝連死亡氣息也無法掩蓋。

　　洞穴地勢往上，穴中海水的高度反而逐漸升起，身體被浮力托起腳踩不著地後，他改而划水，水面淹過頭部後他憋氣往前游。愈往前洞穴愈加的寬敞，四足能伸展開後，他游得更快，黑暗被一點一點的甩在身後。

　　他開始能看到東西了，發覺周圍晃動的黑影原來是整群的游魚，魚鱗反射著點點碎光在他周圍悠遊。柔和月華穿透海面灑下，粼粼光帶折射出變幻萬千的色彩，斑斕絢爛，好若身處夢境。

　　奧格衝出水面，眼前出現遼闊無邊的汪洋，明月斜垂在墨藍色的夜幕，空中繁星閃爍。他疑惑的皺眉，難道自己無意間返回地表？

　　有艘多桅帆船在海面上隨浪潮起伏，船中隱約傳來喧嘩聲響。奧格游近細看，一下子就認出那艘船。

　　典型的海盜船設計，船帆有個顯目的大骷髏頭，船身漆成能在大霧中隱匿行蹤的深灰色，船艏雕像是尾揚著尖長吻端的箭魚。 出現在此的，竟是多年前他與摩菲一同待過的「劍魚號」，而非海盜船長現在的船艦……靠近海盜船，沒有使用魔法，身體自然的化做人類外型，「怎麼？……」他楞楞的看著自己的手掌……不對！奧格立刻回神，沒時間訝異了，他趕緊游向海盜船，攀著繩梯爬上船。

　　「劍魚號」的每個小細節與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連船舷左右的圍欄上供兩棲人登船跳船的用「跳台」，凹陷處都還有他當年跳海抓魚時留下的爪痕。甲板聚集了許多人，有男有女、或老或少，他們搭著彼此的肩膀，高聲談笑飲酒作樂。

　　奧格在人群中遍尋不著他的海盜，卻是發現許多熟悉的臉孔，摩菲以前的船長安德魯跟夥伴克雷舉杯高談闊論，矮人艾爾拍拍腰間的巨斧豪邁地朗聲大笑……沒有自己，這些都是摩菲懷念的人們吧？其中怎麼可以沒有自己！

　　他又恨又怨，氣得想轉身離開，在這時，克雷叫住他。「我當誰呢，原來是奧格。你也太慢了！有人一直在等你。」「金脈？你終於出現啦！摩菲小弟天天巴望著呢。」艾爾也說。

　　「是啊是啊，那小子成天悶著張臉，看了就煩。」「他心裡沒有我，看著我時總是想到了別人……」「喝多了老對著天空苦笑，海盜哪來這麼多惆悵？不會回來的乾脆丟下吧，又不少塊肉。」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

　　「摩菲呢？」他問。

　　海盜曾經的船長安德魯，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杯，往船艙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奧格點個頭，走過去將艙門推開。

　　「咦？」

　　門後應該有條狹窄的走道通往餐廳，推門他卻來到某間的民宅內部，闖入眼簾是處簡陋的木造房舍，隔間就客廳跟一個臥室，傢俱全是以粗糙的手工拼湊而成，兩把椅子的椅腳都有修磨過的痕跡。加上一張桌子跟幾個矮櫃，桌椅旁擺著一架火爐，屋裡就這些傢俱。

　　——便足夠作為他與摩菲的家。

　　往事湧現腦海，他與那人相處的一點一滴，構成瑰麗卻哀傷的畫面。

　　奧格站在門外一會的發怔，他捏捏鼻樑忍住眼角的濕意，進入屋內，腳步遲疑停駐於緊閉的房門前。

　　裡面會出現什麼？海盜的心一層一層在自己面前剖開，大海、夥伴、家……再來呢？何者是他靈魂深處最執著的渴望？

　　開門若出現與女人調情的某間酒吧，或者摩菲根本不在裡頭？他怎麼承受得了……深深吸口氣，奧格鼓起勇氣，推開房門。

　　恍然間他跨越五十個年頭，回到與摩菲相戀不久那時候，他們旁若無人談情說笑，眼裡心裡只存彼此。

　　木板牆變化為粗糙的岩石壁面，房門後方連接著岩石鑿出的洞窟，矮人用來存放糧食的儲物間地上鋪滿稻草，空酒桶跟吃剩的肉排骨片散落四處……老邁的海盜船長倚在個大酒甕上，瞇起一雙湛藍眸子，喝得搖頭晃腦。

　　「摩……摩菲……」喉間因胸腔翻湧的酸楚而哽噎，這兩棲人唯一的願望唯有自己，他怎麼能夠懷疑！

　　聽見聲響，摩菲睜開眼，抬頭發覺是他，藍眸亮起咧嘴燦笑，海盜的容顏在這一笑中迅速轉變，他髮絲的蒼白褪去，眼角的皺折撫平，卸下滄桑在金龍面前回到屬於他們的年少。

　　「奧格呀……」。

　　輕輕的一句叫喚，瞬間濕潤佈滿眼眶，「摩菲！」奧格上前將他心心唸唸的海盜摟進懷中，啞著聲音說：「你……你這可惡的摩菲，又跑到哪去了？害我一陣好找！」「不知道耶，一直沒看見你，亂繞亂走就迷路啦！遺漏許多無價珍寶，也錯失許多精彩景物……」摩菲勾著他的脖子，咯咯地笑著，在耳邊以熟悉的語調軟軟低喃。

　　「但你來了，你終於回來找我……好奧格，我最好的奧格。」「是的，我來找你了。你這可惡的摩菲，看你還能跑哪去……你哪都跑不掉！這次我會將你抓牢，休想我再放開……」用力抱住他的海盜，金龍無法制止眼角淚水流淌，無論需要付出多大代價，就算自己犧牲一切，傾盡靈魂的所有，他要將這人帶回身邊，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