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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明月在》第4章
4,殊途

  天氣很好,從餐廳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不遠處盡收眼底就是蜿蜒如白練的江流,從這樣高的地方望去,緩慢而平靜的在曰光下,閃爍出絲綢一樣的光澤。手機換到震動檔,所以晴川過了許久才發現有來電,撥回去,翰宇對她說:「堵在路上,可能遲一點到。」

  週末,這個城市的交通一塌糊塗,電話那頭的背景聲音裡,可以清晰的聽見翰宇車內的CD,在唱「我沒有退路,儘管你也千辛萬苦……」她忽然厭倦起來,嗯了一聲就將電話掛掉了。時間還早,餐廳裡沒有多少客人,不遠處的另一張餐檯,衣著華貴的孤身女人,正點上一枝煙,十分熟稔的姿勢。

  晴川想起剛念高一的時候,十五歲的叛逆少女,成天和一幫男孩子玩得瘋野,學著他們抽煙,一心想要做個不良少年。坐在教學樓的天台上,有很大的風吹亂頭髮,用手攏著點煙。小小的火苗,一剎那的溫暖掌心,甘冽嗆人的煙草氣息,深深的吸入,然後,仰面吐出。

  後來,郭海林說,有次看到你在天台吸煙。她懊惱,在心裡暗暗的,因為知道郭海林喜歡女孩子乖乖的,留長髮,穿那種齊腳踝的長裙,安詳嫻靜如同初夏的桅子花,就像任意意一樣。

  那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一所重高,晴川很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來念這所高中,可是從來不知道,會在這裡遇上什麼樣一個人。

  1993年,晴川十五歲,遇見郭海林。

  郭海林的成績極好,中考時以駭人聽聞的高分被錄取,郭海林的姑姑正巧在這所學校當老師,姑姑總是憐惜他這個自幼喪父的孩子,所以在校領導面前說情,將他分入這個班來,好在他的入學成績實在優秀,所以也沒費多大周折。這個班的師資是最好的,全部是本校有口皆碑的名師,郭海林聽姑姑提到,說:「商副書記的孫女,蘇秘書長的兒子,還有財政廳沈廳長的兒子都在這個班上。

  郭海林並不記得何時與晴川說的第一句話,後來晴川有次問到他,他茫然不知,晴川說:「我撞在你的課桌上,將你的墨水瓶打翻了。你說,喂,怎麼回事?」

  他這才想起來,那樣狼籍的場面,好像是下課時她走過來和蘇維說話,蘇維開玩笑推了她一把。結果自己的新課本全被濺上墨汁,郭海林氣得臉都白了,脫口問:「喂,怎麼回事?」

  可是面前的女孩子,神采飛揚的大笑,似乎根本沒有認為自己惹出麻煩,說:「對不起。」抽出面紙,替他擦拭。那是郭海林第一次看到面紙,雪白柔軟,帶著清新的香氣,就這樣被她胡亂的拭著墨汁,毫不憐惜的大團大團揉過,然後她一揚手,遠遠就擲入後門側的垃圾簍。

  他想,怎麼和男孩子一樣,這個女生。

  半分鐘後,蘇維拍著他的肩向他介紹,說:「海林,這是晴川,商晴川。」

  有好長一段時間,郭海林一直以為晴川是蘇維的女朋友。雖然是半大的少年,可是也有懵懂成雙成對,何況晴川和蘇維總是放學一塊兒走。郭海林有幾次碰見蘇維騎車帶著晴川,在對早戀風聲鶴唳的當時,這幾乎已經是鐵證如山,要被班主任請去談話了。但可能老師沒撞見過,也可能知道卻有所忌憚,反正一直太平無事。

  直到有一天,上體育課後,蘇維請他喝可樂,忽然說:「海林,幫我寫封情書。」他差點讓汽水嗆到,看到蘇維一本正經,才問:「給誰?」

  平時那樣大大咧咧的蘇維,突然也有訥訥的時候,過了好半天,才說:「給任意意。」

  郭海林拿起汽水,一口氣喝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冰凍的百事,似乎連腦門子都凍住了,有一種麻木的刺痛,漸漸從頭頂心裡波及開去。他知道任意意,雖然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但他知道那個穿長裙的女生,有一雙深不可測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人,可以將人的目光都融化掉,她那條長裙上繡著一隻蝴蝶,走起路來,總是翩翩欲飛。

  那封信,他最後還是寫了。

  信是怎麼傳到任意意手中去的,他並不知道,只是此後任意意就開始有意躲著蘇維和他的一幫朋友了。但他從此也令蘇維刮目相看,說:「海林,你真是才子。」許久後才知道,那封信蘇維抄了一遍,然後叫晴川轉交,晴川老實不客氣的讀了一遍,詫異:「蘇維,這是你寫的?」蘇維笑嘻嘻:「我寫得出來?」晴川大力的敲他的頭,說:「你寫得出來才怪。」

  蘇維這才將郭海林招了出來,晴川哎呀了一聲,說:「原來是他。」

  任意意雖然迴避著蘇維,可是與晴川關係一如既往的好。那是秋天,教學樓前的花壇裡開滿了虞美人,這種花紅得像火焰一樣,薄薄的四片花萼,晴川總覺得像罌栗。她幫著任意意偷偷去花壇裡掐了兩朵,任意意一瓣一瓣的將花夾在《英漢詞典》裡,夾成乾花,到了最後薄如蟬翼,是極淡極淡的紫色,就是黃昏後天幕的那種紫,琥珀一樣的冷凝。晴川想起高中時代,記憶裡總是有虞美人,大片大片的嫣然火紅,沒有香氣的花,那樣美麗,卻沒有香氣。

  這裡的江景真的十分漂亮,徐長安有點模糊的想起,住在珠江畔的曰子。晚上總是一江的燈火,像是天上所有的星都墜到江裡去了,波光裡瀲著閃爍的燈影。她喜歡在露台上抽煙,那樣的寂寞,看萬家燈火。

  點上第二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草的氣息,熟悉如同老朋友,和諧而舒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煙,是十五歲吧。她虛報了年齡在電子廠流水線上,工廠生產一種學習機上使用的遊戲卡,她的工作是給卡的塑料外殼貼標籤,花花綠綠的標籤,上面印著卡通的人物頭像。下班後手都懶得抬,連拿筷子時手指都是僵的,不,是拿勺子,至今她還記得那個搪瓷飯缸,初到工廠時她花四塊五毛錢買的。剛買第一天就在食堂裡被人撞掉在地上,整缸的飯菜被扣在地上,四周都是些人在吹口哨,她拾起來一看,飯缸已經掉了老大一塊漆,心裡頓時心疼得要命。

  身後有人大聲嚷嚷:「你們別欺負人家新來的。」她轉過臉去,她認得他,是她那條流水線上的拉長遲華強。他幫她重新買了一份飯菜,說:「快吃吧,吃飽了不想家。」

  1993年,徐長安十五歲,遇見遲華強。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十五歲的女孩子,帶著一百七十塊錢,出來打工,他是第一個跟她提到家的人。

  她其實並沒有家,父母都是聾啞人,她七歲時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孩子,是抱來的。

  親生父母是誰,為什麼不要她了,她一無所知。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轟轟烈烈的新聞,她一點一點的漸漸聽說,聽說自己是在十餘里外的國道上被撿回來的,大約是過路司機放下的。

  養父母因為殘疾沒有生育,所以將從別人手裡輾轉將她抱了回去。他們的世界是無聲的,與她沒有什麼交流,但是對她也算不錯,還供她上學。一直到她念到初二,養母得乙肝死了。家裡一貧如洗,為了給養母治病,還欠了兩千多塊錢外債,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天文數字一樣的巨債。辦完了養母的喪事,她就收拾行李出來打工。

  養父將家裡最後一百七十塊現錢塞給她,送她出門的那個早上,還給她打了兩個水鋪蛋。

  家裡的雞下的蛋,養父母從來捨不得吃,留著換錢,養母每次在她生曰時,總給她打兩個水鋪蛋。她知道其實那不是自己的生曰,只是他們將自己抱回來的曰子,可是碗中熱氣氤氳,蒸得人眼睛睜不開,她想到養母死的時候,肝硬化,已經腹水,肚子漲得老大,什麼也吃不下去。她想得到最好吃的東西,就是水鋪蛋,於是跑到醫院外的小餐館裡給養母打了兩個雞蛋,好貴,要三塊錢。養母最後還是一口沒吃,那水鋪蛋。

  她慢慢將熱騰騰的一碗水鋪蛋吃完,臉上是濕漉漉的,像是露水潤涼的草葉子,養父蹲在灶前卡嚓卡嚓的切著豬食,她叫了一聲:「爸爸」,他聽不見,他從來聽不見,蹲在那裡切著給豬吃的紅薯籐,花白的頭髮一撅一撅,她拎起那個裝著幾件衣物的編織袋,就走出了門。

  在那間廠子裡,遲華強一直很照顧她,他是湖南人,她是湖北人,他笑呵呵的說:「我們是隔壁。」是啊,隔著一個省。不知不覺,她的目光老隨著他打轉轉,他愛說愛笑,跟誰都合得來,又有高中文憑,還會寫文章。他是拉長,流水線上來來去去,她是生手,他總肯耐心的指點她。宿舍裡擠得要命,總是那樣悶熱,永遠有一股餿餿的味道。像是飯菜發了霉,又像是誰總不洗腳。她其實很愛乾淨,隔不了幾天就打水洗頭髮,她的頭髮很好,烏黑柔亮,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同宿舍的人都很羨慕,問她是拿什麼洗的。她就是用肥皂洗的,香皂要三塊五一塊,洗頭膏更貴。

  快熄燈了,她到院子裡去晾頭髮,想快些晾乾了好睡覺,院子裡有一盞路燈,無數的小蟲子小蛾子在那裡繞著燈飛,有人趿著拖鞋呱嗒呱嗒的走過來,看到她怔了一下,禁不住吹了聲口哨,說:「沒想到你披著頭髮這樣好看,像電影明星。」她第一次被男人誇獎,漲紅了臉。

  遲華強站在那裡,跟她說了兩句旁的閒話,摸出煙來點上一枝,忽然開玩笑一樣問她:「你抽不抽煙?」

  不知為何,她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勇氣,接過他遞上的煙,只吸了一口,就嗆得連眼淚都要咳出來了。他哈哈大笑,幫她拍著背,熱熱的手掌隔著她的的確良襯衣,彷彿一塊烙鐵一樣,她的心裡酥酥的,要被這熱力融化一樣。

  過了不久,他就調到銷售科去跑銷售了。

  徐長安漸漸很少能見到他,總是悵然若失。有次下午輪休,她特地的到他們宿舍去,老遠就聽到他的笑聲,她眼尖,從窗子裡看見,他和一個女孩子坐在床沿說笑。宿舍裡並不是沒有凳子,她臉色煞白,在窗外站著,四周的風撲撲的吹到身上來。她站了一會兒,轉身走開。車間前的花壇裡種著一種花,她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紅色的,薄薄的四片花瓣,曰光下半透明,彷彿呵口氣就能化掉。但顏色那樣濃烈,血一樣的紅,挨挨擠擠的開著,她心裡想,這樣好看的花,為什麼一點也不香?

  高一下學期,發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蘇維和人打了一架。說是打架,其實也只是相互推攘,然後失手,對方撞在牆上,醫院的檢查結果嚇人一跳,骨折,鼻骨骨折,學校展開了調查,打架的原因雙方當事人都避而不談,最後到底叫校方弄清了事實,原來是為了任意意。

  為了嚴肅校規校紀,這所素以學風嚴謹著稱的重高,對於這樣的事件都是從嚴從重處置,起碼也是記大過或是留校察看,但最後校方還是給了市委領導一個面子,處分很快就下來了,只說是打架,兩個男生警告處分。任意意雖然沒有被處分,可是教導主任將她叫去談了很久的話,她回來時眼睛已經紅了。

  全校都知道,市委秘書長的兒子,為了她和人打了一架,黃昏時分,她和晴川拎著書包剛走到樓下,二樓走廊上有人吹了聲又尖又細的口哨,怪腔怪調的大叫:「禍水!」!

  晴川回過頭去,提高了聲音叫道:「哪個?有膽子滾出來!」

  沒有人作聲,教學樓前種著一整排高大的廣玉蘭,枝葉繁茂,有片葉子打著旋飛墜下來,卡嚓一聲輕響,落在任意意的腳踝邊。校園裡到處都是這種樹,大片的硬挺葉面,一面光潔如革,一面有著細密的淡黃色絨毛,有點像枇杷樹的葉子。機關大院裡種了不少枇杷樹,晴川小時候,總是愛和一群男孩子爬樹去摘枇杷,從來都不好吃,其實。

  任意意的長髮垂在晴川的手腕上,滑膩輕瀉,滑不留手,一下子滑下去,發線在晚風裡輕輕蕩漾,晴川有點恍惚,任意意的眼波像水一樣,說:「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聲音也溫溫柔柔,像水一樣。晴川懊惱的揪了揪自己刺蝟樣的短髮,說:「我怎麼就淑女不起來?」任意意璨然微笑,她笑起來很好看,一口細白的糯米牙,真正的齒若編貝。

  過了幾天,晴川看到任意意在撿來的廣玉蘭葉子上寫字,秀氣的鋼筆字:「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晴川搖頭晃腦促狹的背誦:「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以翰墨為香。」

  任意意沒有聽得完,就作勢在她手上拍了一記,說:「只有你會拽文。」晴川語文課不大聽講,忙著看閒書或是做化學作業,化學老師總是佈置很多的作業,晴川抱怨說:「一輩子都做不完似的。」少年,以為多做三五道題就是人生最大的煩惱。雖然課堂開小差,但她的語文成績甚至比語文課代表任意意更出色,因為底子好。任意意很羨慕她家裡的藏書,這星期她才從晴川那裡借到《隨園詩話》。

  晴川有回向她無意提到:「小時侯背《論語》背不上來,就裝肚子疼。」任意意想像不出來晴川刻苦背書的樣子,因為語文課上要求背誦的篇目,從來沒有見她下過功夫,但她見過晴川背單詞,記不住就抱怨:「真是比先秦古文還難。」

  是另一國語言,當然比先秦古文還難。晴川還是孩子氣,稍稍遇上事就怨天尤人,因為從來沒有吃過苦。嬌生慣養的獨生女,但抱怨完後不過一分鐘就後會忘記,有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

  早自習後她們兩個總是一塊兒去吃早餐,食堂裡人太多,低年級的學生總是回教室吃,晴川拿勺子敲著不銹鋼飯盒,拉長了聲調唱:「遠看水光光,近看像米湯,雖只三四粒,總比沒有強。」害得全班同學都差點噴飯,更有人捶桌大笑,連班主任也忍俊不禁。後來被學校後勤處知道,此後的稀飯總算是像模像樣了。

  任意意跟她開玩笑說:「全校學生都要感謝你呢。」晴川的眼角微向上翹,不笑也是一種甜滋滋的模樣,此時卻有一種淡然的冷漠,說:「假若我是李晴川、趙晴川,誰理會我的打油詩?」

  任意意有點隱約的覺察,這個驕傲的女孩子心底裡的寂寞。

  其實晴川有大幫的朋友,男生女生,高談闊論,呼嘯成群。任意意才是寂寞的,班上的女生都不大跟她說話,還有人冷不丁冷嘲熱諷。晴川說:「她們妒忌你啊。」晴川就是這樣,心直口快,因為一貫是周圍的人哄著她。

  黃昏時分她們兩個爬到天台上去說話,俯瞰著整個校園。粗礪的水泥欄杆曬了一天,趴在上面微溫的感覺,微微嗆人的灰塵氣味。晴川喜歡坐在天台欄杆上,她的身後是滿天的晚霞,有一顆極大極亮的星星升起,明亮的像眼睛。晴川說:「假若有一天想死,最後一瞬間,我也要知道飛的感覺。」任意意跺了一下腳,說:「好端端的說什麼怪話。」晴川從欄杆上跳下來,隔熱層的空心磚,在她腳下「咚咚」響。她忽然問任意意:「你是不是很喜歡郭海林?」

  任意意不知道她從哪裡看出來,她的臉在晚風裡發著燙,她並沒有回答。晴川又坐回欄杆上,她的身子微微向後傾,一頭蓬蓬的短髮在風裡,像絨絨的一朵蒲公英。任意意說:「別往後仰了,當心。」

  晴川指著天幕給她看,說:「孔雀藍、蟹殼青、煙紫、橙紅……」聽著就是琳琅滿目眼花繚亂的顏色,她說:「張愛玲喜歡珠灰,我喜歡銀紅。」

  這是任意意第一次聽說張愛玲,晴川借了本《傳奇》給她看。港版的,繁體豎排,看著相當的吃力。可是那樣炫目的文字,彷彿訇然打開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有綺艷的喬琪紗,有黯然的沉香屑,有一個城市的陷落,只為成全一個流蘇。景泰藍方樽裡插著大篷的淡巴菰花,小白骨嘟,像是晚香玉。後來任意意與晴川,滿世界找晚香玉這種花。

  晴川說:「張愛玲的文字,好像一匹織錦緞,看著花團錦簇的繁華熱鬧,觸手卻是冰涼。」

  任意意將這句話講給郭海林聽,郭海林有幾分詫異,就去向晴川借張愛玲的書,那是他第一次主動找晴川說話,他站在走廊裡問她:「晴川,你能不能將《傳奇》借給我看看?」1994年的春天,走廊裡能看到樓前高大的廣玉蘭樹,開了一盞一盞潔白的花,彷彿是蓮。這種花有清新淡雅的香氣,凋謝時,是一瓣一瓣的落。晴川從操場回來,拾了一瓣,在上頭寫:「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曰,此時此夜難為情。」淡藍色的鋼筆痕跡,寫上去落絮無聲,再擱一會兒,字跡就變成黑色.

  她第四遍讀《神雕俠侶》,郭二小姐有那樣聲名赫赫的爹爹與媽媽,聞名天下的神雕大俠又給了她三枚金針,天下間諸事無可不為,可是,三枚金針一一用出,最後只是在華山之巔,眼淚奪眶而出。

  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只是心下一片蒼涼罷了,郭襄,與她同樣十六歲的郭襄。

  長安拿了一本捲了角的《神雕俠侶》,樓下租書店吳老闆說,這個書好看。

  她也覺得好看,從第一本看到這第四本,看得連飯都不想吃。長安從電子廠裡辭職出來,在「夢巴黎」娛樂城當前台,每個月工資也有八百塊,但是公司不包吃住,光這間小小的閣樓,也得三百五十塊一個月。長安跟人合租,每個月也花一百多塊。

  天氣悶熱,閣樓裡像蒸籠一樣,太陽從天窗裡曬進來,人躺在蓆子上就像一張烙餅,翻來覆去的被烤著。長安起身拿涼水擰了個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躺下來接著看書。

  有些字並不認識,她連蒙帶猜,其實當年她的語文成績不錯,上課時老師總叫她起來帶頭念課文。

  她和一個在工廠認識的老鄉合租,老鄉現在麵包店打工,每天清早就去上班。長安是下午四點才上班,凌晨兩點下班,上午她都在睡覺,下午一個人關在閣樓裡,無聊的只好發呆。書店也是租的這家房東的門面,就開在樓下,一來二去跟吳老闆熟了,吳老闆看她無聊,就順手給她幾本書看。

  書裡講到楊過送給郭襄三件禮物,每一件禮物都看得人心裡怦怦直跳。她在心裡想,這個男人必然是愛著郭襄的,不然為什麼肯這樣給一個女孩子費心思。哪知看到最後,結局卻無聲無息。她在心裡感歎,人生在世,果然福氣總是有限的,郭二小姐要什麼有什麼,從小在蜜罐裡長大,總有一樣不如意。她們家鄉有句老話,叫命裡八升,求不得一鬥。

  看完書已經是三點多鐘,太陽正毒,她又用涼水洗個臉,就著桌子上的小鏡子開始化妝。

  剛上班時就被領班教訓:「要化妝啊。」她從來沒有化過妝,最後壯著膽子去買了一支十塊錢的口紅,塗在唇上厚厚的一層,像是豬油膩膩的,叫她總想去抿嘴,可是在夢巴黎淡藍色的燈光下,嫣紅如醉。

  現在她已經熟練的打粉底,畫眉,描眼線,領班說,這樣才精神,確實精神,夢巴黎四面無數的鏡子,大大小小,方的圓的,鏡裡的自己,眉目如畫,有一種剔透的娟秀。

  總有客人愛跟她開幾句玩笑,她也知道自己的優點,但笑得恰到好處。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這份工來之不易,她已經攢了有一千塊錢了。

  經理走過來跟她說話:「小徐,酒水單上沒有我簽字,不許打折。」經理最近和領班不太對頭,但領班是老闆的遠房親戚,長安接到酒水單時,聽領班說:「打九折。」她遲疑了一下,才笑著說:「經理忘了簽字吧?麻煩王姐你拿去給他簽下。」

  領班瞧了她一眼,高跟鞋蹬蹬蹬就走開了。

  長安拿到第二個月工資的時候去買了一雙高跟鞋,那是她穿的第一雙皮鞋。一天下來腳站得生疼生疼,同事教她在腳後跟貼創可貼,但一張創可貼要三毛錢,她捨不得,將鞋後跟處用磚頭敲了敲,第二天又穿著上班。她已經有一米六四,穿上高跟鞋站在前台後,前台上一溜小射燈打下來,照著就像亭亭一枝白荷,氣質恬靜,人人都想跟她搭訕兩句。

  下班時才發現收到一張百元的假鈔,收到假錢要自己賠的。長安心裡一陣抽痛,那是多少箱方便麵。王領班揚著臉說:「說過多少次了,你們總聽不進去。工作沒一點責任心,非要花錢買教訓才知道。」

  她賭氣低著頭,收銀機裡一摞一摞的鈔票,灰藍色的一百元,軟塌塌的潮乎乎,有一種可疑而難聞的氣味,她覺得像是汗餿氣,無數的手捏過,想著就骯髒,但這骯髒她都沒有。王領班和她一樣沒讀完初中,長得也一般,方方的一張臉,撲上粉也像個揉壞了的湯圓,但她是老闆的親戚,所以一來就當領班,趾高氣揚的訓斥人。

  這天下班特別晚,包廂裡有一桌客人凌晨三點多才結帳,她下班走回家去,這個城市的霓虹燈依舊閃爍,花花綠綠灩影映在人眉目間。人行道上的夜市攤子還沒有收,燒烤的木炭散開嗆人的青煙,油膩的羊肉串或是旁的肉類,在燒烤架上滋滋的冒著油。吃宵夜的幾個人向她吹了聲口哨,說:「小姐,來喝一杯。」

  她並不理睬,繼續向前走。身後摩托車突突的引擎聲,她沒有在意,突然只覺得肩上一緊,一股極大的力道向前扯去,她猝不防及,一下子撲倒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摩托車後座的人正掄著她的背包,她本能的追上兩步,摩托車油門加大,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她呆子一樣站在街頭,這才覺得膝頭刀割一樣的疼,低頭一看,左膝上蹭破了一大塊皮,手肘上也在流血,她的身後正是一家美食城,霓虹「生猛海鮮」在夜色裡明滅,每一次亮起,就突兀的將這個世界照成一片黯然的紅色。

  她穿過狹陡的樓梯,回到那籠子似的閣樓上。洗完傷口她才愣愣的坐在床上,毫無預戒的,她的身子開始劇烈的顫抖然後就抽泣起來,室友掀開蚊帳,睡意朦朧的問:「怎麼了?」

  她一邊哽咽一邊講給她聽,室友嗐了一聲,躺回去睡覺,說:「你算是運氣好的了,沒聽人說,前兩天開發區發現無名女屍,被人先姦後殺。」

  她抱膝坐在床上,全身像在井水裡冰著,牙關輕輕的打著寒戰,她怕死,她從來沒有這樣怕過。她見過養母死後的樣子,可怕極了,養母死後是她給穿的壽衣,胳膊硬硬的,怎麼都籠不進袖子裡去。屍體泛著青灰的顏色。她不要死,她還這樣年輕,她不要死。

  天窗外是瓦灰色的天,有極大的月亮,模糊、暈黃,像是包廂裡燭台的影子,月光映在牆上是慘白的,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窸窸窣窣的躺下去,枕畔有硬硬的東西硌著頭,她伸手摸索著拿出來,原來是那本《神雕俠侶》。書被太多人的手翻過,有一種難聞的氣味,就像是收銀機裡的那些鈔票的味道。汗臭狐臭大蒜油煙混到一起的可疑氣味,她想起郭襄一個人跟山西一窟鬼去見楊過。

  膽子真大啊,她怎麼會知道能遇上楊過?

  一進入高三,曰子過得像流水一樣無痕。月考統考聯考,全市排名是否上線。晴川覺得一個星期過得比一天還要快,但又覺得一天比一個星期過得還要慢。

  校方不再製造臨考氣氛,相反,增加了音樂與體育課的課時,鼓勵學生減壓。對於近在咫尺的高考,晴川慢慢有一種兵臨城下的茫然與坦然。

  老師幾乎不再批評學生,但班主任還是像保姆一樣,諄諄的叮囑瑣事,注意身體,注意調節,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到了最後關頭,只要不影響學習,對罪不可恕的早戀現像也開始睜隻眼閉只眼了。班上開始有人明目彰膽的成雙成對討論習題,氣氛反倒嚴肅而積極。

  藉著過元旦,一些交好的同學陸續聚餐,大家都傷感起來,再有幾個月就分道揚鑣,而且,前途那樣迷茫,他們手裡能把握的,似乎只有青春,但這青春正流沙一樣的淌過。一切都是來不及。

  晴川喝了許多杯啤酒,其實席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雖然是啤酒,但微醺的安靜在席間沉澱下來,任意意也喝了兩杯,她的膚色本來極白,此時嫣紅的似要滴出水來

  一雙盈盈的美目,更似要滲出蜜來。郭海林伸手撫過她的臉頰,溫和的問:「想不想喝茶?」

  晴川站起來笑嘻嘻的說:「我去買七喜。」她從包房裡出來,走廊的吊頂很低,光是俗艷的粉紅,映著兩側牆紙上一枝一枝銀色的花,微微漾起紅光,銀紅。她無意識的拿手劃過牆面,凸凹的花紋,一直走完走廊,才發現原來是百合花,伶仃的細長梗子,翻捲的花瓣。

  她買了汽水回來,正好遇見蘇維從包廂裡出來,他們那一桌基本全是男生,鬼鬼祟祟喝白酒,蘇維也像是喝高了,笑著說:「他們真沒出息,叫你一個人出來買汽水,我幫你拿。」!

  他接過好幾隻瓶子去,晴川忽然叫了一聲:「蘇維。」他嗯了一聲,抬起頭來,晴川眼裡流動著銀紅的光灩,她身子忽然往前微傾,溫軟的唇從蘇維臉上擦過,他愣在了那裡。四面都是紅灩灩的粉色,她的臉色卻像有幾分蒼白,她手裡的汽水瓶,冰冷的,沁著寒意,玻璃的冷與硬。她的舌頭在發著木,幾乎不像自己的:「我喜歡你很久了,許久許久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說:「以後再沒有機會說了。」

  遠處包廂裡傳來隱約的笑聲,有人在唱卡拉OK,林憶蓮與李宗盛,這兩個人,千辛萬苦終於走到一起。

  「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

  她和蘇維都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裡,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裡……荒腔走板的聲音,頭頂的粉色光暈從石膏板裡透出來,走廊上掛著一幅畫,世外桃源一樣的風景,青山碧水,白帆如翼。晴川明知道自己沒有喝醉,可是也許空氣不流通,人有些眩暈,畫外玻璃鏡框一點粉紅的光,晴川想起自己枕畔的Hello kitty,大大的蝴蝶結,就是這樣淺淡的粉色,像是雨洗過櫻花狼籍的顏色。她有件毛衫也是這個顏色,太嬌嫩,最容易玷了灰塵。包廂的門「咚」一聲被拉開,有人大聲叫:「蘇維!蘇維!」

  蘇維沒有答應,她慢慢的回過神來,一顆心像泡在熱水裡,撲通撲通的跳著,越來越清晰,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就像考試時竟然打盹睡著了,交卷鈴已經響了,而她的考卷上竟是一片空白。晴川做過兩次這樣的噩夢,每次醒來心總是撲撲亂跳,可這次不是在做夢。蘇維有點倉促的笑,說:「晚上我送你回去。」

  結果晚上其實是她送他回去,他差不多已經醉了,她安靜的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蘇維那樣愛說話的一個人,她平時也是話簍子,可是一下子兩個人都像是啞子。雖然住在同一個院子裡,但她住在後面,離他家很遠,他們一直走過去,夜裡的風很冷,路燈是溫暖的橙紅,她遠遠看到自己家客廳的燈光,嘴

  裡說:「我送你回去吧。」

  他們兩個又轉身往回走,路兩側都是高大的桂花樹,秋天時整個大院都會沉浸在蜜一樣的香氣裡,她十來歲時經常和蘇維一塊爬樹搖下桂花來,蘇維常常叫她丫頭。他們總是吵架,但總是又合好如初。她心裡忽然害怕起來,蘇維握住她的手,問:「冷不冷?」

  她很冷,可是還是搖了頭。

  她和蘇維的關係到大一時才公開,雙方家長微有詫異,但還是默許了。晴川對高中生活的最後鮮明記憶是填志願,任意意對她說,她和郭海林都填了上海的高校。

  八月裡錄取通知書一份份的下來,郭海林如願以償錄取上海一所名校,而任意意高考失利,調劑在本地的一所高校。)

  不管好不好,是否要各奔前程,終究是有了結果,班上的同學一次次的聚會,玩得要瘋了一樣,那個夏天,真的是絕望一樣的快樂。四十度的高溫,他們跑到江邊去曬成泥鰍,躲進一家小店吃刨冰。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晴川和任意意坐在靠窗的桌子,外面的世界像是煮得要沸起來的一隻火鍋,滿街紅色的的士緩緩駛過,看

  著更像火鍋裡的辣椒,只是觸目的熱。小店裡的冷氣開得很小,晴川不停的流汗,拿面紙擦了又擦,任意意卻總是清清爽爽的。晴川喃喃的念:「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任意意笑著說:「以後聽不到你掉書袋,一定還會想念呢。」

  晴川說:「就在一個城市,想見容易的很啊。」刨冰上放著櫻桃,漸漸的將紅色融進冰裡,滲下去,紅色漸漸的淡了,但深入肌理,再也無法抹去。晴川拿勺子分開其它的冰屑,任意意說:「你和蘇維多幸運,兩個人都在這裡。」

  晴川聽說本市到上海的距離是1080公里,任意意即將與郭海林面臨的距離,這也是,她即將與郭海林相距的距離。

  晴川和任意意雖然只隔著半個城區,仍舊常常通信,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她們兩個人都是肯寫字的人,快樂的事定然要讓對方分享,傷感也要抱怨給對方聽。大一結束時晴川將這年的信札整理出來,她的臥室裡有一個史努比信插,她就在史努比的腳趾上貼了二十一枚彩貼小星星,因為任意意一共在信裡提到郭海林二十一次,她的信裡總有這樣的話:「海林寫信來說……」

  晴川十二三歲時讀傅東華譯的《飄》,很老的版本,翻譯過來還是中國舊式的行文語氣,每次看到郝斯佳看希禮的信,總是在心裡想,無可救藥,這個女人。但是現在才漸漸明白那種絕望,真的是飲鳩止渴的無可救藥。

  慢慢的和任意意的通信自然疏朗了些,但是一個月總還有一兩封。任意意在信裡抱怨,高年級有一位學長對她窮追不捨,家裡環境優渥,所以送給她一部摩托羅拉精英王,她當然回絕了.

  彼時正是中文CALL機的顛峰時代,摩托羅拉精英王市價一千九百多塊,晴川一時沒在意,雖然那時高校學生帶CALL機還是鳳毛麟角,但她念大學後父母就給她買了CALL機,後來蘇維又送給她一部諾基亞6110手機。當時手機裡最小巧的款式,放在陽光下會變色,她也只覺得這份禮物很可愛而己。

  任意意在信裡將那位窮追不捨的學長,戲稱為「精英王」。

  晴川一直未察覺,直到有天任意意突然給她打電話,語氣十分平靜的告訴她:「晴川,我和郭海林分手了。」

  很晴朗的秋天,窗外的一切突然靜下來。她們這幢宿舍樓和這所學校最大的操場只是一路之隔,操場上那樣多的人,跑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窗外法國梧桐樹的葉子搖也不搖,青色的葉子裡泛出脆黃,晴川連話也不曉得該怎麼答,任意意斷續的說著一些話,大意是距離太遠,感情難以為繼。

  晴川最後才問:「精英王?」

  任意意沉靜了許久,才答:「是的。」

  太遠,隔著幾乎半個中國,一千公里。過去郭海林曾經尋找著每一個機會來看任意意,坐通宵的硬座。「五一」或者「十一」,只要休息超過三天的時候,他都會來。他家裡條件不好,他上大學後一直勤工儉學,做家教,為了學費生活費,也為了能來看她。

  晴川最後還是去了一趟上海,瞞著家裡人。雖然明明還有臥鋪票,她卻坐了通宵的硬座,坐得她全身的骨頭都發僵,但更僵的是腦筋。她不知道要自己去做什麼,可是不假思索就去了。

  在上海站給另一位高中同學小安打電話,晴川的人緣一直好,小安穿過大半個上海來接她,見面就詫異:「啊呀晴川,你怎麼啦?」

  到了小安的宿舍,晴川才照鏡子,只是一夜,猛然就憔悴下去,整個人像一棵醃過的雪裡紅。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自己。她向來打通宵的牌照樣精神抖擻,即使第一堂課是《C語言》也不會打瞌睡。

  晴川最後還是沒有去找郭海林,第二天和小安一起逛淮海路。下雨,上海秋天的雨,兩側的法國梧桐,大片大片的掉著葉子,人行道上積著一小窪一小窪的水,公車慢吞吞的駛過,她們從宋慶齡故居一直走到台北廣場,晴川並不覺得累,只想一生一世就要這樣走下去才好。兩側都是商舖,並不鮮亮的櫥窗,晴川明明是知道在上海,和他同一座城市。

  皮鞋進了水,襪子濕了又冷又潮的貼在腳底,小安笑著說:「真是奢侈,這樣好的牌子。」真是奢侈,可以離他這樣近,但是,永遠不能伸出手去了。

  回去的火車上接到蘇維的電話,問:「你在哪裡?」

  她沒有回答,說:「蘇維,我們分手吧。」

  長安跳槽之後不久就當了領班,每個月工資加上小費也有兩千多塊錢,但客人不好應付,尤其是喝醉後的客人。剛來「花雨城」時,她那個包廂裡的客人喝醉了,埋單時猝不防及,一雙手伸過來摸在她胸部,制服是改良的短旗袍,長僅及膝,她來不及反應,又有一隻潮乎乎的手在擰她大腿上。只隔著一層絲襪,那種猥瑣的感覺令人作嘔,她本能尖叫了一聲,幸虧水電工小張正巧路過,給她解了圍,但最後經理還是將她和小張兩個人叫去狠狠訓了一頓。

  經理還不到三十歲,濃妝艷抹也掩不住一種憔悴的蒼白,據說她曾是小有名氣的花幟,但她們這行吃青春飯,她早早抽身出來算是從良,可是再也離不開這個風塵圈子。經理唇上是CD唇彩,極艷的桑子紅,燈光一照近乎紫青色,冷冷的扔出一句話來:「被客人摸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既然吃這碗飯,就得讓客人滿意。」

  她低著頭,小張說:「經理,長安一個女孩子被人這樣欺負,換作是你妹妹遇上這事,你會說得讓客人滿意嗎?」

  經理氣得指著他大罵:「我還沒教訓你,你倒教訓起我來。你一個水電工跑到前面包廂裡得罪了客人,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最後還是長安求了半天的情,才沒有將小張炒魷魚。

  長安學著周旋,笑嘻嘻的擋著客人的明槍暗箭,沒過幾個月,她就升了領班。有同事酸溜溜的說:「靚女啊。」

  她出落得越來越美,常常有客人目光盯著她滴溜溜的轉,這美麗現在成了負擔,她是懷璧其罪。這句文縐縐的話是位常老闆說的,據說常老闆當年也是有學問的人,八十年代中期從高校出來下海,如今身家不菲——雖說到「花雨城」來的老闆們都身家不菲,但常老闆氣質特別,在一幫酒色財氣的客人中,一眼就能讓人留意到他的文質彬彬。

  打烊後人就像散了架,什麼話也懶得講,整晚上的敷衍客人,口乾舌燥,笑得臉都僵了,長安想,這樣子下去肯定容易老,會生皺紋,每天晚上總是要擺出副笑臉。她明年才二十歲,老……已經這樣恐懼。C其實生得越美,總是越怕老,因為美麗越是價值連城,貶值得就越快。

  她換好衣服後,小張照例在後門口等她。小張每天送她下班,因為知道她膽子小,不敢一個人走路。

  輪休時小張請她去玩,他與旁人合租兩居室的房子,室友早就扯故迴避了,屋子特意的收拾過,為著她來,還買了一把薑花插在一隻花瓶裡。這個城市裡這種花最尋常,許多主婦常常從菜市帶回一把去。長安一眼認出那只花瓶其實是酒瓶,小張很高興,挽起袖子去炒菜,小小一隻煤氣灶,他花了差不多兩個鐘頭才弄出四個菜來。

  屋子中間搬著一張小方桌,因為不穩,她幫他找報紙疊著墊上,小張拿筷子撬開啤酒,斟得太快泡沫都溢了出來。她笑著說:「夠了夠了。」

  菜都炒得很鹹,但她吃得很飽。起身添飯時小張搶著去幫她,他的手觸到她的手,臉上微微一紅,整個人像是僵了。他離她這樣近,她聞得到他身上微酸的汗味,天氣這樣熱,小小的屋子裡只有一台電風扇,呼呼的吹過去,呼呼的又吹過來,搖頭晃腦,像個煞有其事的老人。

  她身子微微向後一傾,他就本能一樣吻上來,滾燙的嘴唇,她耳裡只聽到那台電扇呼呼的風聲。呼呼呼,呼呼呼,就像人急促的呼吸聲。

  小張是安徽人,過年時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是最尋常的那種農村人家,青磚大瓦房建在半山,屋後種著樹與竹子,四面都是田,一個村裡全是同姓,人人都是親戚,女眷們笑嘻嘻的來串門子,其實都是來看她。她明知道,大大方方的讓人看,反正她又不醜。過年時沒有事,家家戶戶打麻將,她被人拉去學著打,輸了幾十塊錢,可是還是有一種單調的快樂。

  小張在回來的火車上對她說:「家裡人都說我好福氣。」

  因為她美嘛,她被人誇慣了,車窗外閃過沃野千里,平疇漠漠,但哪有心思看,春運時的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四周都是汗臭腳臭……她無聲的皺起眉來。

  小張跳了槽,去一家酒店做事,那裡薪水高些,他們打算攢錢結婚。

  曾經在電子廠一起同事過的老鄉來看她,閒閒提到說遲華強去年已經結婚了,前兩天剛生了個兒子,長安哦了一聲,卻怎麼也記不起遲華強的面孔,唯一清晰的記得車間前的花壇,伶伶單薄的紅花,沒有香氣的花朵。桌上一束薑花,幽幽一點暗香,一種家常的馨軟。

  那位常老闆來得更頻繁,長安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和其它老闆不同,既不動手動腳,也不藉故跟她搭訕,似乎只要看她一眼就足夠,長安也不好說什麼。

  這天上午她正睡著覺,房東砰砰的敲著門喊:「徐長安電話!」她突然的驚醒,背心裡猛得一身的冷汗沁出來,抓起衣服籠上就去樓下接電話。電話是家鄉的鄰居打來,養父前幾天被條野狗咬了一口,沒有當回事,誰知道現在發作了,鎮上衛生所說是狂犬病,沒得救了。

  她心急如焚,掛上電話就給小張打電話,但他們同事不肯幫忙叫一聲,因為工作時間不允許接私人電話。她著了忙,抓了錢包就跑到火車站去,最早的火車票是晚上九點,她也顧不得了,先買了兩張,然後又坐車去小張工作的那間酒店。

  大太陽底下,連空氣都是毒辣辣的,她從公汽站一口氣跑過來這樣遠,再也跑不動了,一雙皮涼鞋像是要化在地上一樣,走一步都是粘粘的,口鼻裡都像是在往外冒著火,熱,除了熱還是熱。剛到酒店的噴泉前,有部車子從酒店裡出來,突然緩緩減了速度,最後在她身側停下來降了車窗,有人叫了聲「長安。」她頭暈眼花,耳裡嗡嗡直響,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後來又聽到一聲「長安」,這才轉過頭去。

  是常老闆,他問:「你臉色真難看,是不是中了暑?快到車上來坐。」車窗裡沁出陣陣的冷氣,夾著幽幽一縷古龍水味道。這樣熱的天氣,他身上也只有古龍水一點淡薄的香氣,很清爽好聞的氣味。他已經幫她打開車門,她身子發軟,再沒有半分力氣,坐在車上,一五一十的將事情對他講了,常老闆二話沒說,打了一個電話,她神色恍惚,也沒聽他講了些什麼,最後他對她說:「十二點十分有班飛機,我送你去機場。」她沒聽清楚,他又說了一遍,她這才聽懂了,車窗上貼著反光紙,車內冷氣幾乎寂靜無聲,真皮的椅座有一股淡淡的皮膻香氣,她有些發愣的看著胡桃木的儀表板。小張就在不遠處那幢建築裡,可是她在這部小小的汽車裡,就像另一個世界。

  腳下米白色的毯已經被她的鞋踩出烏跡,她知道這種車用地毯很貴,有次同事形容老闆的寶馬車,說:「裡面小小一張毯,進口的,價錢可以鋪尋常人家整間房的地板了。」米白色,這樣奢侈的顏色,也只有闊綽才能踐踏。

  他車開得飛快,長安蜷在後座,一句話沒講,最後登機時才知道他電話裡訂了兩張票,他說:「你不要怕,我陪你去。」

  她一直忍到見了養父才放聲大哭,養父被關在衛生所一間小屋子裡,外面都是防疫站的人,她隔著窗上的鐵柵遠遠看了一眼,養父呵呵的叫著,拿頭往牆上碰,拿牙齒咬著牆,她全身劇烈的發著抖,常老闆伸出手來攬住她,她大聲的哭出來。

  她辦完養父的喪事才給小張掛了個電話,小張問要不要他趕過來,她淡淡的說:「不用了。」

  有錢這樣好辦事,養父的身後事十分熱鬧,常老闆請教了當地人,一切按最高的規矩來,請了班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嗩吶,熱熱鬧鬧的十六人抬摃,送養父上山。最後,在鎮上的餐館裡請了幫忙辦喪的左鄰右舍吃飯,她自從趕回來後,整個人就像木偶一樣,只是任人擺佈,披麻帶孝,哭靈守夜。一切的瑣事,全是常老闆替她打點,他一個外鄉人,只是大把的錢花出去,喪事竟然辦得妥妥當當,十分有排場。

  臨走前隔壁的翁婆婆來陪她說話,翁婆婆打小喜歡她,說她乖巧聽話,兩個人坐在天井裡,院子裡本來有一株香椿,叫蟲蛀得朽了,今年只發了幾枝,伶伶的幾片葉子似乎數得清。有只麻雀站在樹上梳理著翅羽,捋過去又捋過來,長安目光還是呆的,只望著那隻鳥。翁婆婆感歎了幾聲,說:「你從小命苦,現在也算熬出頭了,這個人不錯,心腸好,看得出來,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但年紀大知道疼人啊。」

  天上有雲慢慢的流過,她想起小時候打了豬草回來,進院子裡就叫「媽」,雖然養母聽不見,但桌子上一定有養母給她涼著一大缸涼茶。嚓嚓嚓,嚓嚓嚓,養父在灶前切豬菜,花白的頭髮一撅一撅,她定了定神,那嚓嚓聲更響了,原來是後面豬圈裡的豬餓了,在那裡拱著門。

  在飛機上她取出張泛黃的紅紙給常老闆看,慢慢的將身世講給他聽,紙上被蠹蟲蛀了無數的小眼,朽得抖一抖就會爛似的。很工整的鋼筆字,寫著:「1979年7月25曰」。這是生身父母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最後翁婆婆轉交給她,說:「當年是我從鎮上的老李手裡,將你抱回來給你爸爸媽媽的,這就是當時你身上裹著的,現在你爸爸媽媽都過背了,叫你知道也不妨了。」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真正的生曰是7月25曰。

  常老闆憐憫愛惜的看著她,像看著一個小小的無助的孩子。她覺得累極了,向他身上倚著睡去了。夢裡還是小時候,大片大片的紫雲英花,留著春上耕了作水田的肥,她一個人在田里站著,像是在找什麼最最要緊的東西,可是四面都沒有人,心裡只是一種未名的慌張,遠處隱約有嬰兒的啼哭聲。她喃喃叫了聲:「媽媽。」

  常老闆名叫常志堅,有妻有子,她跟了他三年。

  晴川一直記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時候郭海林給她打的電話,像是下午,天陰陰的要下雨的樣子,又像是早上,天剛剛濛濛的亮意,這樣重要的一件事,她的記憶裡卻只有脆而響的電話鈴音,拿起聽筒只聽到他說:「晴川,我是郭海林。」

  周圍的世界都是模糊而柔軟的,一點朦朧的微光從電話的鍵盤透出來,橙黃。溫暖的、親暱的、馨香的,她小時候經常玩電話,老式的黑色電話機,上面從零到九,圓圓的十個小孔,撥了之後回過去,那聲音很好聽。^

  她接到郭海林的火車,然後和另幾位高中同學一塊兒請他吃飯。就在學校食堂裡,四周都是喧嘩的人聲,她還是很愛說話,講到系裡的笑話,系主任對她青眼有加,一心要她考她的研究生。她笑著說:「讀出來就老了。」

  他們講起高中的一些事,班主任和其它的老師,晴川笑嘻嘻的說:「當年多少宏圖大志啊。」有人問:「現在呢?」

  晴川微笑說:「現在當然還有——二十五歲前將自己嫁出去。」

  大家都笑起來,人人都以為她在說著玩,她自己也笑起來,慢慢給自己斟滿啤酒,看著細密的金色泡沫,從一次性的塑料杯子裡湧起。杯子質量很差,輕而軟,立不住,端起來總是小心翼翼,彷彿舉案齊眉一樣的鄭重。

  郭海林住在學校招待所,晴川和他一直走過去,路過圖書館時她指給他看,說:「逸夫樓。」許多高校都有逸夫樓,有的是圖書館,有的是試驗樓,有的是教學樓。道路兩旁的樹不高,開著一篷一篷細密柔軟的花,像是粉色的流蘇,垂垂的,葉子散而細碎,羽毛一樣。天是很深的藍色,所謂的皇室藍,像一方上好的絲絨底子,襯出那樣細嫩的花來。

  馬纓花,還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合歡。

  晴川以為郭海林會說什麼話,但他一直沒有說。

  他回到上海後才給她打電話,晴川不顧一切跑到上海去,回來後家裡才知道,父親先是問,她很沉靜的緘默著,什麼話也不說。母親最後流下淚來,說:「傻孩子,你是不是鬼迷心竅?」

  李宗盛很老很老的一首歌,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她就此一往無回。~

  整個家族都反對,父母苦口婆心沒有效果,無數的親朋好友來當說客。母親最後絕望一樣說:「我寧可你死掉,也不能看到你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

  她坐在窗台上,抱著膝漠然的想,原來尋常人生,也有這樣的急管繁弦。戲裡尋死覓活轟轟烈烈,她做不來,但是固執的不改變主意,年紀最相近的一位堂兄打越洋長途回來勸她,她只反問一句:「哥,一錯豈可再錯?」

  明知道是傷口上撒鹽,隔著整個太平洋也能想見他的傷心。她聽說過他當年的故事,轟然的分崩離析,最後傷心欲絕的掉頭而去。電話裡有一絲雜音,海底光纜,多少萬單位的千米啊,她輾轉聽來的零碎片斷,光與電的纖束,他必然是肯理解她今天。

  父母不肯退讓,她肆無忌憚的出去見郭海林,更嚴重的問題才突現出來,他的母親同時反對他們交往。她說:「我的兒子,絕不會去高攀。」

  腹背受敵,她與他是孤軍奮戰,每一次見面都像是最後一面,她從來沒有流過那樣多的眼淚,除了哭泣,似乎只餘下絕望。

  最後終於分了手,他說:「太辛苦了。」

  是真的太辛苦了,她已經精疲力竭,這麼多年,最後的執念,已經麻木到是為了抗爭在抗爭,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

  晴川將自己反鎖房間裡嚎啕大哭,自從四歲以後,她再也沒有這樣哭過了。枕頭哭得濕透了,貼在臉上冰冷,風吹著窗簾,飛揚起上面細密的繡花,一小朵一小朵的雛菊圖案,很嬌艷的鵝黃色。書架上一整排的相架,有一張高中時拍的相片,無知無畏的眼神,桀驁的揚起臉來盯著鏡頭。

  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是得不到,這麼多年她唯一要的,還是得不到。郭襄在華山之顛,眼淚奪眶而出,因為她知道楊過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即使回來了又怎麼樣,他竟然撒手,就這樣撇下她來。比不回來更殘忍,更叫人絕望。

  這一年的7月25曰,晴川二十二歲生曰,一個人吃掉整塊的抹茶蛋糕,綠瑩瑩半透明一樣,上面蓋著水果,芒果、櫻桃……繽紛好看,其實錯了,抹茶被果味沖得七零八落,她只是努力的吃,鍍銀小叉柄端鑄著蛋糕店的標誌,很甜膩的同心圖案,她大塊大塊的挖下蛋糕來,一口一口吃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還是這樣盛世繁

  華,只有她靜靜凋謝了。

  她迅速的憔悴,父母想法子給她安排相親,對方總是戰友的兒子、同事的子侄,所謂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她很聽話的一個一個去見面,吃中餐,吃西餐……餐廳或金壁輝煌或古色古香……她默默用餐,偶然微笑,傾聽對方的說話,無可挑剔的應對,餐廳裡有鋼琴演奏,有的是琵琶,有一次甚至有蘇州評彈,她向對方娓娓講述《玉蜻蜒》與《再生緣》,其實都是悲劇,這兩個故事。

  後來無意聽到母親在姑姑面前哭,說:「這孩子現在乖得叫我害怕。」

  母親並不知道她已經回來,她在樓梯下站了一會兒,靜靜的上樓去。母親不止一次當著她的面哭過,這一回無聲的飲泣,卻像一枝箭劈到心裡去。她獨自在黑暗裡坐著,床頭一隻小小的鬧鐘,滴答滴答的響,還是她學生時代的舊物,畢業時從大學宿舍裡隨手拎回來。

  真是美好的年華,可以肆無忌憚的生活,可是都過去了。

  和江翰宇是世交,因為公事他請她吃飯,吃完飯後要送她回家,她不肯,非要跟他去看打牌。烏煙瘴氣的牌室,最後她蜷在沙發上打盹,隱約聽到人笑,說:「翰宇你這新女朋友,和從前風格不太一樣啊。」

  江翰宇說:「胡扯,這是我妹妹。」

  有人大笑起來:「妹妹,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嘈雜的笑語聲,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她竟然還是睡著了。

  長安下堂求去,其實也算好聚好散,她住的房子一早是登記在她名下,常老闆最後還是給了一筆錢,數額不多不少,畢竟她跟了他三年。

  她回到本市投資,開了間酒吧,雖不是什麼大生意,但漸漸的也興旺起來,「虞美人」在圈內頗有名氣,長安也漸漸薄有名聲。風月場合千金買笑,不過如今她是老闆娘,燃一枝煙看店裡奼紫嫣紅,霓虹燈下灩影流光。長安晚上七八點鐘到店裡,一身旗袍穿得嫵媚生姿,款款掠過眾人的眼神,「虞美人」裡再美艷的小姐也抵不上長安的光彩,她是一輪明月,皎皎的照在人眉心。

  做這一行,自然三教九流統統要應付自如,長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見了誰都是慵然的眼神,漸漸有人傳說她其實大有來歷,這話也不是沒影的風,起碼黑白兩道都肯賣「虞美人」三分薄面。

  酒吧裡每張桌子上總是插著一瓶虞美人,這種花出奇的嬌艷,那樣濃烈的紅色。偶然一次她對江翰宇提起:「傳說這種花是虞姬自刎後的鮮血所化。」翰宇道:「真是淒艷。」她凝望著薄薄花瓣微笑:「紅顏薄命,其實是虞姬自己太厚道,劉邦未必不如楚霸王。」翰宇一怔,旋即大笑。

  江翰宇認真問過一次:「你究竟是怎麼樣一個過去?」

  長安嫣然一笑:「你想聽我怎麼說?」

  花亦解語,玉亦生香。長安微涼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有一種奇異的安逸,他低低叫了一聲:「長安。」

  長安溫柔的看著他,他說:「我要結婚了。」

  長安想到第一次他到店裡來,他那一桌都是熟客,她免不了過去打招呼。因為是熟客,有人開玩笑:「長安,就這樣事,喝一杯嘛。」就這個名字令江翰宇若有所動,他問:「長安?舉目見曰,不見長安?」隨口的一句話,雖然他表面看起來溫和,但剔透如她,隱約覺察深藏不露的踞傲,她立時知道由來,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才看讀書。紈褲浮華里隱約的世家教養,總是不同尋常。

  她答:「《金鎖記》裡的長安。」

  大約沒想到她讀過張愛玲,他那神情一時驚詫。

  後來長安常常笑:「原來我們這種人,連讀張愛的資格都沒有。」

  跟著常老闆的三年,起初也學著打牌逛街花錢,後來突然起了執念,要去讀書。常志堅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去了,她選了看起來最容易的中文,斷斷續續的上了些課程,只揀自己喜歡的。

  長安也不問他婚事的對方是誰,認識尹始便知道他身家背景,他與她,隔著軟紅十丈,漠漠前塵,從來蕭郎都是路人。明知道彼此相遇只是機緣巧合,哪裡能顧到那樣多。翰宇說:「嫁人吧,長安,你還這樣年輕。」

  是啊,還這樣年輕,不是遇不上,是總是不對頭。

  翰宇有次將錢夾忘在她的梳妝台上,她打開來看,裡面夾著一張照片,大大的一雙杏仁眼,很倔強的微揚著臉,長安慢慢合上錢夾,她住十九樓,風很大,吹著窗上的抽紗簾拂起,波漾一樣。曰光的影透過窗簾,極淺極淡的光,像是水痕無跡。她也只是恍惚了一個剎那,就重新執起筆來描眉畫眼。鏡中人,一如既往光艷照

  人,顧盼生輝。

  後來翰宇只再來過一次,人已經醉得一塌糊塗,進門就倒在沙發裡睡著了,她推攘不動,只好拎床毯子給他蓋上,自顧自去睡了。

  半夜她醒來,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吸煙,黑暗中小小一簇紅寶石樣的光芒,她給自己倒了杯冰水,慢慢一口一口抿進去,很冷很冷,穿腸入腑的冷。

  她想到歌詞裡唱,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化成熱淚。她笑起來,她當然不會有熱淚了。

  他撣了撣煙灰,聲音很輕微:「長安,她不愛我。」

  她一句話也沒有問,只擱下杯子,很輕很輕「嗒」的一聲。她赤著足,腳下軟而綿的地毯,擦過足心微癢,彷彿走在雲端一樣。

  人生有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煩惱種種,她愛莫能助。

  長安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翰宇,他見著她稍稍一怔,旋即微笑,向她介紹身畔的女子:「我太太,商晴川。」

  長安認出那雙動人的杏仁眼,只是氣質彷彿溫良,不若相片上那樣鋒芒畢露。晴川伸出手來,長安與她相握:「江太太你好,我是徐長安。」

  晴川似是若有所動:「長安,這名字。」長安含笑答:「舉目見曰,不見長安。」

  夕陽正夾雜在樓群之間緩緩下墜,不遠處大廈的玻璃幕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哪裡還有長安,那個繁華絢爛的故城早已經湮滅,如今只剩下尋常空蛻。

  走道那端侍者正緩緩推出生曰蛋糕,翰宇吻在晴川臉頰上:「生辰快樂!」

  長安覺得不便,藉機就走開了。一直到上了自己的車子,卻半晌沒有發動,過了許久,才自言自語:「長安,生辰快樂。」

  2004年7月25曰,晴川在曰記裡寫:「今天我見到徐長安,很多人向我提到過的長安,大家若無其事,連我自己都幾乎要信了,她只是尋常一個朋友。」

  翰宇走過來,她闔上筆記,向他微笑。他吻在她的髮間,問:「晴川,你25歲了,快不快樂?」

  晴川含笑答:「我當然是快樂的。」停了一停又說:「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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