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深莫測的錢榮坐在銀松堡的大堂上,在上是銀松堡的主人,蒼墨,自己左右是共事的同僚。蒼墨顯得隨意卻威嚴天成地坐著,身邊的木修和公孫濟則是悠哉地喝著茶。
因為得到錢榮傳書稟報,這次事關皇族,所以蒼墨召回大家述職和商議對策。
九王的小動作停了,停得乾乾脆脆,連以前那些莫名「消失」或「損壞」的對象,也莫名的完好無損回歸了。銀松堡皇城分處終於回復從前,安寧地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蒼墨讚揚錢榮這次處事得當,同僚們也紛紛表示認同││
只是,明顯不想控制自己嘴角笑意的這兩人,此刻甚是誇張地盯著他猛瞧猛笑。
見錢榮保持著不變的姿勢和表情,誓要將他們無視到底,木修才率先開口:「錢兄,這次辛苦你了!」
「還好。」錢榮客客氣氣地說。
「錢兄,九王是不是儀表堂堂玉樹臨風幽默狡黠又氣勢強硬呢?」公孫濟也開口。
「一般。」錢榮看他一眼,彬彬有禮。
「別這樣嘛,」公孫濟燦爛地笑著,「笑得這麼假,莫非真是被九王擾亂了心弦?」
「……」錢榮扯扯嘴角。
「其實九王還是不錯的,雖然出身皇族,身份是複雜了一點,不過據說為人宅心仁厚深得民心啊。」木修摸著下巴,說,「錢兄,你還是認真考慮一下吧。」
……
「啪!」錢榮終於斷掉額上一根青筋,一拍桌子:「喂,我說你們夠了!」
兩人拍手大笑:「爆了爆了!哈哈,九王功力果然深厚!」
上座的蒼墨嘴角也噙著笑容。
外人都知錢榮年紀不大卻沈穩冷靜、很是可靠,但只有熟識他的人,才知他是因為孤兒出身,所以才對世人有著天性上的疏離和淡然,而只有深得他信任的人才能見到他其實坦率和直接的性格。
比如,現在││
錢榮收回拍在桌上的手,扶住額頭。
││莊九是停止了對銀松堡的騷擾,但是對他的騷擾卻逐漸加重,彷彿永無止境。
先是每日一禮,從南到北、從古到今的稀奇古怪小玩意兒,只要是莊九有的,必定親自送來,再聊表一番情意。
一開始他還能沈著氣微笑迎送,後來見九王執意,便也漸漸換上正色婉拒,後來更是慢慢帶上怒色要九王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但是莊九不知哪根筋沒搭好,軟硬不吃,禮物照送,情話照表。
錢榮自是煩不勝煩,然而這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他能拿他怎樣?後來,索性豁出去了,反正只是每日見上那麼一見,煩也只是煩那麼一會兒。
但是,很快,錢榮發現,他這一步默默的隱忍退讓,讓莊九很是歡快的更進一步。
一日,錢榮正在和皇城老字號玉器店的老闆詳談合作事宜,莊九悠悠地走進來,很是自然地挨到錢榮身邊,笑容可掬地跟老闆打個招呼,隨後說不打擾他們議事,然後自己去了老闆的私藏房裡,挑了好幾件物器出來,讓錢榮挑選。
莊九笑盈盈,老闆走的路多見的事多,並沒有什麼特別反應,也是笑盈盈。只有錢榮,在還能保持面上表情不崩的情況下,看著莊九充滿期冀的眼神,手上的拳頭握了握,終究是從那些稀世珍奇中隨意拿了一個。
莊九喜笑顏開,跟老闆付了款,又在錢榮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情話,然後才翩然離去,留下識趣的非禮勿言的老闆,和一臉面無表情卻差點生生捏碎手中珍玉的錢榮。
於是,往後不管錢榮在何時何地做何事,莊九總會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身邊,用誠摯得要滴出水的眼睛望著他,彷彿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似的,有時會送些情真意切的禮物,有時說只是想看看他,說著那些大言不慚令普通人覺得羞赧不堪的體己話,也不管面前站沒站人,站的是什麼人。
等那兩個八卦看戲的抱著肚子笑夠了,錢榮才忿忿地看著他們:「既然你們對九王讚賞有加,那不如接下來就你們去跟他接洽好了。若是你們能看對眼,成就銀松堡和九王府的一樁姻緣,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日後小錢回想起這句話,很是痛恨自己,誰也不知他這句話,一語成讖││此乃後事,暫且不表。
「哪裡哪裡,小錢此言差矣。」木修擺手,「緣分這種事情,又不是談生意,換個人也能繼續的是不?」
「就是就是!」公孫濟附和。
錢榮沒好氣地看著他們,一個人說不過兩張嘴,很是鬱悶。
「好了,別再開小錢玩笑了,」蒼墨才開口,「他臉皮薄,等下跟你們翻臉打起來,這廳裡的傢俱就又要換了。」
錢榮翻個白眼,堡主也一向喜歡打趣他。
「不過說起來,這事,換人可不好處理。」蒼墨說,語氣正經起來,「你跟九王過招多時,想必已經熟悉他的為人和作風,加上你對皇城的瞭解,所以你是最好的人選。」
錢榮微微歎氣:「是,我知道,爺。」
「九王行事向來穩重,不行無稽之事,也少有聽說他下黑手對付敵對之人,」蒼墨接著說,「此次他雖然對銀松堡做了些不乾淨的手腳,但想必事出有因。」
錢榮微微垂眸:「我想九王此舉,大概是想和我們扯上關係。」
「什麼關係?」木修問,「敵對關係?我們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怎會無緣無故來與我們結仇?」
「他順走的東西都給還回來了,自然不是想結仇。」公孫濟說。
錢榮點頭:「所以我覺得九王不是想結仇,是想結盟。」
帶著蒼墨「繼續跟九王周旋」的指令,再次回到皇城,這次迎接他的不光是分處的各位要人和管事,還有臉上寫著「許久沒見相思成疾」的某位。
這次,錢榮臉上維持著客客氣氣的笑容,莊九卻沒那麼好打發。
「你一去就是半個月,真真想苦了我。」莊九委委屈屈地說。
「多謝王爺記掛。」錢榮淡淡說。錢榮自然不是普通人,莊九若想看他被調戲得面紅耳赤,那是不可能的,畢竟小錢本也不是什麼心地善良純潔無害的人。
莊九看他這次的態度又與以前兩樣,心中知道有了變卦,便「情急之下」拉起了錢榮的手:「不知你有沒有想我?」
錢榮微微瞇起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王爺請隨我來。」
莊九一臉不解,被客客氣氣地邀請到書房。
「九王爺,」兩人在矮茶几兩方坐下後,錢榮笑著,圓滑而世故,一邊給莊九倒了茶,一邊說,「雖然錢榮不知哪裡招惹到您,但是這些時日以來,王爺您的所做所為也已經夠了吧。」
莊九愣愣地看著他:「你指的是什麼?」
「王爺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錢榮仍舊客氣地笑著。
莊九沒說話了,只看著他,眼神裡有「傷心」,更多的卻是深邃不明的東西。
錢榮並不急,他是打算今日把事情說清楚明白的。
「原來,你還以為,我對你是,」莊九長歎一聲,「假情假意嗎……」
「恕錢榮愚鈍,實在想不透澈,到底哪一點足夠好,好到能得到九王的厚愛。」錢榮淡淡說。
「你哪裡都好,就是不相信我這一點,」莊九搖頭,「不好。」
錢榮嘴角勾著淡淡的弧度,盯著莊九看了一會兒,莊九毫不避諱躲閃,直直回視。
突地,錢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掌控好了力度,起身前傾,將自己的唇在莊九唇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莊九根本來不及反應,錢榮就已經離開,慢慢坐了回去,嘴角噙著笑,眼神裡有些微不以為然之色,隱藏得極好,然後輕啟雙唇,淡淡道:「王爺方才只有驚嚇,沒有驚喜吧。」
「……」莊九著實沒想到他竟然來這一招,愣了一會兒,才全然放鬆身體,也笑起來,搖著頭道,「錢兄的武功,很不錯。」
能突然如此近身於他的人,不多。
「是王爺沒有防備而已。」錢榮淡淡笑道。
莊九絲毫沒有被冒犯的不快,只是笑著,好一會兒沒說話,只盯著錢榮看。錢榮亦絲毫不怵他,任由他打量。
表面上雲淡風輕,實則暗潮洶湧澎湃。良久,莊九才端起面前的那杯茶。
錢榮道:「茶涼了,我替王爺換一杯。」
「無妨。」莊九笑道,說罷,一飲而盡後放下,「錢兄也事務繁忙,我就不再多加叨擾了。」
錢榮隨著莊九起身:「我送王爺出去。」
「好。」莊九點頭。
送走了莊九,錢榮才轉身向院內走去。已經是深秋了,枝葉都落了個乾淨,只剩崢嶸的枝幹朝天。錢榮停在前院看了會兒,才笑笑,走向書房。
九王何許人也,嬉笑怒罵,不過是給世人看的,所謂情真意切,也都是功力十足的演技。雖然這些時日,他的所作所為是給自己造成了不少困擾,不過錢榮知道自己實則並沒有怪罪或者責怪他。皇室中人,自有他們的身不由己。
走進書房,錢榮走向那矮几,彎腰拿起自己那個茶碗,都已經涼透了。錢榮將杯沿放在唇邊,一點一點抿掉帶著絲絲苦味的茶水。然後才有條不紊地收拾好茶具。
「九王有一段時間沒來了呢。」張立山跟著錢榮後面說。
「你還想他來?」錢榮瞥他一眼。
「沒……」張立山乾笑兩聲,不敢說其實這兩人你來我往見招拆招,大家可都是看得津津有味。
距離「九王爺癡纏錢榮事件」已經過了快一個月,兩人在這段時間裡幾乎都沒有怎麼打照面。
期間錢榮又回了趟銀松堡││當時蒼墨被山東的仇家所傷,困在深山中,他亦被召回,一同前往尋找營救。最後蒼墨是找到了,幸好那位救他的少年略懂岐黃,蒼墨身體並無大礙,最後更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將身體孱弱的少年接回銀松堡調養。
錢榮他們幾個並沒有跟那少年蘇思寧有多少交流,但彼此交換幾個眼神之後,就知以後銀松堡後院估計將再無寧日了。但也不關他們的事情,於是在蒼墨無事後又各自奔赴自己兼管的區域。蒼墨認為九王不會這麼輕易放棄,讓他又來了皇城。
「所以,爺,您這次葫蘆裡又賣的是什麼藥呢?」趙小強立在莊九後面,陪著這位主子在秋風瑟瑟中欣賞花園涼亭外那一樹紅葉。
莊九微微彎著嘴角:「老是什麼都問我,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呢,小趙侍衛?」
「……」趙小強無語。
「我啊,其實是在想,九王府低調沈寂了這麼久……」莊九慢慢說,「是不是該辦場喜事來沖沖這蕭瑟之氣呢?」
還蕭瑟呢,這府裡東西表面上都不浮華,但卻個個都是實打實的精貴之物。
「什麼喜事?」饒是對他的話語表示不屑,但趙小強仍然問道,「難道是││」
「給王府找個主內的可好?」莊九笑問。
「……」果然││趙小強扯扯嘴角,「不知是哪位姑娘﹃有幸﹄得到您的傾心?」
「你知道前幾日,我可是被人偷親了。」莊九答非所問的,嘴角掛著玩味的笑容。
「……」這次趙小強明智地保持了沈默。
他可是暗衛,他負責的是時時刻刻保證九王的安全,自然是不會讓他離了自己視線││咳,那位啊,讓九王難得吃回癟的,他其實是挺欣賞的……
莊九笑看著那一樹被風吹得簌簌的紅葉。這些日子他沒有再去煩擾錢榮了,被那麼將了一軍,他確實是措手不及,本以為自己已經比世人謹慎了一大截,卻還是低估那人。所以這段時間,莊九是在老老實實地反省自己。
不過,去他的勞什子「清高穩重」,莊九笑著回想錢榮的那一手,也頗得意自己還是沒有看錯的││錢榮的心性,可不是外表那樣的。
雖說大意失荊州,但也給了他靈光一現,對策就這麼出來了││摸摸下巴,不就是「耍流氓」嗎,看誰耍得過誰呢?
觥籌交錯,鶯歌燕舞,人們臉上堆著假笑,相互恭維。
錢榮其實並不是多喜歡某種充斥著銅臭和肉慾的宴席。但既然坐著主事的位子,自然免不了這些交際。
他猜測對面坐著的莊九其實也不耐煩,從他和自己一樣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得出。是的,不管隱藏得多深,笑得多坦然,但厭惡就是厭惡。
不想這麼為難自己,但也是他們的身不由己。
從那次以後,九王沒有再來找過他「麻煩」,只是兩人偶爾會在一些商務宴席上碰面,也都是相敬如賓以禮相待,比如這次。
錢榮也一直保持著臉上嘴角的完美弧度,端著酒杯,和來跟自己敬酒的掌櫃們一一乾了杯。
不知是否是錯覺,九王會偶爾似乎不經意地看過來。無妨,自己不是也在打量他麼?這段時間兩人雖來往稀少,卻也從來沒有放下對彼此的關注──都知道事情可不會就那麼完結,錢榮只是敵不動我不動,靜觀其變。
酒過三旬,在場的有些人開始坐不住,對自己懷裡的一個或兩個花娘動起手腳來,是該散場各自尋歡的時刻了。
錢榮起身,對主辦人打了聲招呼,說自己有些著涼又喝了酒,頭疼,就先回去了。主辦人關照了幾聲,便送了他出來。
已經入了冬,皇城都開始飄雪,只是錢榮是練武之人,並不覺得太冷。酒樓離分處不遠,閒庭信步走回去,剛好散下酒氣。
沒走兩步,卻被身後的呼喚聲停住腳步。
那聲音由遠而近,真誠熱切:「小錢!小錢!等等我!」
錢榮扯扯嘴角,轉身,果然看見某王爺,很是不顧形象的,向他這邊狂奔過來。
「呼……呼……」莊九似乎是用撲的上來,一手抓住錢榮袖子,喘著大氣,「小錢你做什麼跑這麼快?」
「……王爺您做什麼來追我?」錢榮想不著痕跡把自己的袖子扯回來,無奈被抓得死緊。
「想和你一起走回去。」莊九笑得很是真誠,「順路。」
錢榮本想反駁,一想到確實順路,也就無從開口,只得又扯扯自己袖子:「你放了,我又不會跑。」
「明明跑得比兔子還快……」莊九咕噥道,還是放了手。
錢榮當做沒聽見,理理袖子,然後做了個「請」的姿勢。
莊九甩甩袖子:「一起走。」
「草民怎敢和王爺並肩前行。」錢榮說。
「你都敢拒絕本王的情意了,還有什麼不敢的。」莊九嬉笑,半真半假地說。
錢榮無話可對,只得默然,和他一同走了。
「你看今天風和日麗的,天氣多好。」莊九看著天,說。
「是,晴空萬里的。」錢榮附和。
「明天是個好天氣。」莊九又說。
「是,明天萬里無雲。」錢榮點頭,絲毫不理會頭頂上方的烏雲重重。
莊九咧開嘴笑,看著錢榮,笑得兩眼都亮閃閃。
錢榮有所防備:「王爺您又想怎樣?」
「方纔你在裡面,是不是表面應酬,心底卻極度不耐煩呀?」莊九問。
「……您不也一樣嘛。」錢榮承認,反正自己也有在觀察他。
「是呀,我是很討厭這些事情的。」莊九又看向天。
錢榮想著你是個王爺,你不想做這些事沒人會逼你,只不過沒打算沒說出口。
「你是不是想說,我這千金之軀,既然討厭不去也罷?」莊九笑問。
錢榮沒回話。
「呵,」莊九長歎一口氣,「不得已。」
「在其位謀其事。」錢榮淡淡說。
莊九轉頭:「所以我中意你,你總是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
「王爺又說笑了。」錢榮仍舊淡淡的。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著,氣氛竟頭一次微妙地融洽。
慢慢的,莊九刻意放緩了腳步,想多走一會兒,錢榮知道他意圖,也難得地配合。很快到了一個岔路口,兩人停住腳步,該是分別的時候。
錢榮轉身,正要道別,卻突然把莊九拉向自己,然後一個閃身。
方纔莊九站的地方,齊齊射了三隻箭。箭頭在夜色下隱隱閃著銀光,是淬了劇毒。
又聽到細微聲響,兩人對看一眼,不約而同的飛身躍起,四面的屋頂上,站了十幾個黑衣人,早已埋伏好。見一擊不成,又被發現,於是便一擁而上,想至少能以多數取勝。
黑衣人撲將過來,錢榮順勢抽出自己腰間軟劍,破空一聲清響,飛身迎上。
莊九也沒有閒著,他的武功不及錢榮,但隨身也帶著匕首,能勉強迎戰。
兩人都沒說一句話,卻是非常默契。背對背,彌補彼此的死角。
黑衣人招招凌厲,都是衝著莊九,誓要置人於死地的狠毒勁兒。錢榮皺著眉頭,面帶怒色──換誰像他這樣躺著中箭無辜受牽連的,臉色都不會好看到哪裡去吧。
錢榮帶著莊九,硬是生生和那些人打鬥了好一陣,但是終究敵不過人家車輪戰,漸漸體力消逝,感到吃力起來。莊九口中的風和日麗的天也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這些人又都是受過訓練的,下手歹毒,不能往分處那邊帶以免傷了銀松堡的兄弟。而他們又堵在了去王府的方向,分明是要逼著莊九不能逃回去搬救兵。
一柄銀白色的軟劍在錢榮手上使得風生水起,但最終劍勢頓了一下──為了護著莊九,錢榮右手臂上被劃了一道深重的口子。
被黑衣人圍在一個圈裡,圈子漸漸縮小。莊九的衣服上也沾了錢榮的血跡,面色很是難看。錢榮捂著自己的臂膀,皺著眉,看著漸漸逼近的人。
暗中撞了一下莊九,感覺莊九疑惑的回應,錢榮倒是輕輕笑了起來,冷笑。
趁著黑衣人的攻勢有些鬆懈,錢榮突地將劍換到左手,依舊劍跡生花,硬是將包圍圈扯開一個口子。莊九會意過來,率先突圍,錢榮緊隨其後,兩人提著一股氣,生生縱身躍了好幾里路,從城南到了城北,才終於甩開那群人。
確定身後再沒有追兵,兩人才稍稍停住,錢榮本穿著淡青色衣服,這下子整個右手臂都被血染成了墨色,莊九小心地扶著他,在一所民房前停住。
敲了三短三長六聲門後,門開了,一個很是樸素的老婦人看見他們,很是吃驚,連忙讓人進去了,才又左右看看,關了大門。
「王爺!」裡面走來幾個同樣很是樸素的百姓打敗的中年人,看見莊九身上血跡斑斑,都嚇了一大跳,「王爺這是受傷了?!」
「不是我,是這位先生。」莊九扶著錢榮進到大堂坐下,「去拿藥來。」
「是。」一人連忙去了。
錢榮一直沈著臉皺著眉不說話,一來是疼得不想費力氣,二來是狡兔三窟,一個王爺在皇城裡有些藏身的地方並不多稀奇。
「小錢,」莊九很是擔憂和歉疚地看著他,聲音低沈,「對不起,連累你了。」
錢榮疲倦地微微迷上眼睛,並不做回答。
算他輕慢也好,無禮也罷,他已經受夠了──好歹他也是這個王爺的救命恩人不是,他累了倦了,只想快點處理好傷口,好好睡一覺。
莊九自然也不會去怪他,只是看人拿了火盆藥箱打了熱水來,親自看著他們替錢榮清洗好,再縫了線,纏上繃帶,再換上乾淨的衣服,才又親自扶著他,往臥室去。
進了乾淨整潔的臥房,或許是失血過多導致的暈眩,錢榮眼睛都不想睜開的,直接倒在了床上。莊九歎口氣,上前給他脫了鞋,蓋上被子,放下帳子,才起身向外屋走去。
外面站著方纔那幾個人,受過嚴格訓練,對所見一切皆緘默不語。莊九走到貴妃榻邊躺下,只說了一句:「去查查。」
「是。」那幾人答道,便轉身走了出去。
屋子裡的火盆生得正旺,莊九扯扯貴妃榻上準備的被子,閉上眼,只是假寐。
第二日,錢榮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莊九就坐在桌邊,看見他醒來,連忙放下手中卷宗,走過來:「醒了?那來把這藥喝了。」
錢榮默默接過藥碗,默默喝了,再默默還回去。然後便靠著床頭坐著,還是有些頭暈。
「你若還是不舒服,就繼續睡吧。」莊九將碗放到桌上,回來說,「我已派人去銀松堡分處說了,邀你在我這裡做客來著。」
「……」錢榮皺著眉頭,「昨夜,是何人所為。」
「……」莊九有些猶豫,「知道這些只會讓你更危險。」
「你知道我會有危險,還不是一樣來招惹我,招惹銀松堡。」錢榮皺著眉,有著淡淡的不悅。
「……」莊九看著他臉上淡淡的不耐煩神情,撇了撇嘴,「是三王。」
「三王爺,你哥哥?」錢榮挑眉。
「嗯。」莊九點頭。
錢榮一時沒再說話,素來知道皇室之間兄弟爭鬥厲害,卻還真是第一次見到要置自己親兄弟於死地的……
「你不用可憐我。」莊九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笑笑,聳聳肩。
錢榮淡淡地看著他:「想必你平時也沒有少跟三王作對吧。」
「作對到要殺了他,還真是沒有過。」莊九帶著些自嘲。
錢榮又默然。莊九看了看他,自己便也起身,打算離開床邊,回到桌子邊上處理卷宗。
卻被錢榮叫住:「事到如今,王爺您還不肯如實相告,坦誠相對?」
莊九停住,卻沒有回頭。
「對我,對銀松堡。」錢榮的聲音冷冷的,絲毫不帶感情色彩。
莊九不答。
「您到底想要什麼?」錢榮繼續說,「你又能回饋些什麼?」
莊九坐回桌邊,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才看向錢榮,正色道:「我想和銀松堡聯盟。」
很平和樸實的一句話,絲毫不端王爺架子。
錢榮不說話,聽他繼續。
「當今皇帝所生的皇子,大皇子資質駑鈍,皇帝欲在其他皇子裡尋找繼承之人,重點在五皇子和十三皇子之間。三王是五皇子外祖父前右宰相的關門弟子,感念師恩,力保五皇子。我是保十三一派,所以素來不合。」莊九說,「三王今日連番散金拉攏勢力,我不能落後,否則我和十三皇子,還有很多相關聯的人,將死無葬身之地。於是我想找一個實力強大的,甚至能讓當今朝廷禮讓三分的存在,與之聯盟。」
「做那些小動作是因為?」
「不能讓三王知道我在找後盾。」
「對我的那些出格舉動?」
「混淆視聽。」
「你有自信能讓銀松堡與你聯盟?」
「小五雖天資過人,但生性奸詐多疑,為人陰狠毒辣,不是合適的帝王之選。」莊九輕輕勾了勾嘴角,「十三,仁德才智兼備,又是皇帝最寵愛的貴妃所生,他的勝算要比小五大。」
錢榮不再問,只是垂下眼瞼,似在思索什麼。
「你會幫我嗎?」莊九笑了一笑,「反正你昨日都幫過我了不是嗎?」
錢榮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王爺,示弱裝可憐什麼的,也不會打動我的。」
「……」莊九聳聳肩。
「我會向堡主稟報的。」錢榮又淡淡說,「但是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你這樣做,我就已經很感激了。」莊九輕輕笑道。
又過兩日,錢榮的傷勢得以穩定好轉,才打道回府。呆在民宅的兩日,便是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好開心的生活。莊九也沒有離開過,只是命暗衛帶了些公事來處理。
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莊九表現得很親民,甚至是被趙小強一番恭敬中帶著棍棒的語言教育,也絲毫不惱──誰叫他當日硬是要甩開暗衛去追錢榮的?
回到分處後,錢榮沒有食自己的言,即刻寫了書信給蒼墨,然後一邊休養著靜候回復。
然後,那位王爺,彷彿又開始青睞於他,隔三岔五地,便往分處跑。今日帶著人參,明日帶著鹿茸,稀世珍奇的上好藥物,統統往這邊送,看得分處上上下下目瞪口呆,直歎他福氣好,能得九王重視。
錢榮不是沒有阻止過,同先前是大同小異,先是笑著,後正色,後微惱,後嚴厲。莊九隻是用他那雙天生誠摯的眼,盯著他看,彷彿是個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的小孩。然後錢榮終於撐不住,又破罐子破摔了……
你送你的,我不吃不用還不行麼?
但是分處那些人不知怎地就被莊九收買了,導致錢榮被一天三頓加宵夜地灌補藥。
不光是送東西來,莊九每日呆在分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當有一天他竟然帶著公事的卷宗來,毫不客氣地在錢榮書房辦公時,錢榮終於忍不住,嘴角抽搐著雙手拍上大案桌:「王爺,請問你到底在做什麼?」
──自從那次他捨身相救九王之後,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他對莊九的態度有了很微妙的變化,即是往往繃不住也裝不住,變得多少坦率而直接起來──或許是因為那次,跟他虛與委蛇了那麼久的莊九終於跟他坦誠以對了吧。
當然他很是郁卒,但莊九卻很是高興。
「辦公啊。」莊九抬頭,很是無辜,「這裡茶香繚繞,很是舒適宜人呢。」
「王爺不需要我提醒,這裡是銀松堡分處的書房,不是九王府的書房吧?」錢榮瞪著他。
莊九歪歪頭:「有什麼不一樣嗎?」
錢榮頓住,突然直起身體,抱胸,瞇起眼睛盯著莊九:「王爺,是又有什麼陰謀詭計嗎?」
「怎麼可能?」莊九睜大眼睛,「小錢你又冤枉我!」
「……」錢榮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小錢,」莊九又開口,「我一直覺得……但是一直沒說……」
錢榮盯著他。
「我喜歡你現在這樣,」莊九看著他,語氣很是柔和,「率真的,直接的,不把我的身份看在眼裡的……」
錢榮看著他,不語。
莊九笑笑,接著說:「我一直想要這樣一個朋友。找到了,他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他,只要他能平安健康。」
……「一見鍾情」過了之後是「桃園結義」?錢榮深覺莊九這人好無恥,但是卻真的又不能奈他作何。
一甩袖子,一聲「隨你便了」,錢榮轉身,氣惱地出了書房,留下在他身後嘴大大咧開著笑的莊九一人。
蒼墨很快便給了回復,大意是可以考慮和九王聯盟,但是務必要做好完全準備,即要探清九王誠意,以及確定十三皇子是值得他們「保護」的對象。
對著信箋又看了一會兒才放下,錢榮歎出一口氣,這是事先預知的結果,事先沒有預知的是,莊九又開始不按理出牌。
本來錢榮只是以為他又只是不知哪裡抽風,糾纏著要和自己做好兄弟,但是漸漸坊間居然開始有傳言,說九王對銀松堡謀士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癡心可表。對於謠言,錢榮一向不會放在心上,或者說不屑於放心上,但是這次,直覺很是敏銳地察覺到,或許,又有什麼在等著他?比如說,為何莊九的態度,彷彿沒有覺得不快,反而更像是默許?
但也只能先放下這些不表,因為蒼墨的命令,他現在需要做的事情是和莊九周旋,而所謂周旋,當然是要兩人在一起。
錢榮開始和莊九一起,商議相關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