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莊怡半個月後來訪,儘管是掐著點兒,又沒有知會總管太監而偷偷溜出來的,但仍舊被告知莊恐還在私塾先生那裡,要多呆兩天。
莊怡扯扯嘴角,莊九老神在在。
錢榮喝茶,事不關己。
莊怡歎氣,未再多說什麼,只是說他出來一趟也不容易,想在九王府呆一下, 透口氣。
下午,莊九外出辦事。錢榮嫌天氣熱,懶得出去。莊怡也賴著不走,兩口子便隨他。
獨自在自己房間呆了一會兒後,莊怡想了想,還是起了身,去找錢榮。
這邊錢榮剛好聽完趙小強報告相關事宜,也見完了銀松堡下屬的分處頭頭,正坐在書房裡提筆寫著東西。莊怡賣乖地端著托盤,敲了敲門:「錢叔,渴不渴?小十三給你端酸梅湯來了。」
錢榮抬眼看了他一下:「多謝。」
莊怡便乖乖地放下托盤,坐到客椅上,也不說話。
錢榮繼續埋頭處理了一會兒公事,才又抬頭:「你找我也沒用,真的。」
莊怡卻笑著搖搖頭:「不,我想通了,不找你也不找九叔。如果我能憑著自己的力氣見到他自然是好的,見不到的話其實也不用太糾結。」
「哦?」錢榮挑眉看他。
莊怡笑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問你的話嗎?」
錢榮想想,點頭:「猶言在耳。」
「……」莊怡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有那些心思沒錯……不過我確實不知要怎麼把握……算了,反正他也不知道。」
錢榮看著他,嗤笑:「你當他真不知道?」
莊怡驚,抬頭看他。
錢榮聳聳肩:「其實我也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
「拜託錢叔,別跟九叔學……」莊怡扯扯嘴角。
「好吧,」錢榮喝一口酸梅湯,「莊恐的心思純粹,而往往越是純粹就越深。」
「那他怎麼想的?」莊怡有些遲疑地問。
「你不去問他來問我?」錢榮好笑。
莊怡便安靜下來,似在思索。
錢榮歎口氣,自己的感情尚且拎不清……不過還算是好心地給這小子指點一下:「他認為要好好對待的人,必當會好好對待,無論那人是誰,是什麼身份,是否真心待他。」
「我當然是真心的。」莊怡立馬接話,表情甚是嚴肅與認真。
錢榮勾起嘴角,聳聳肩,不再說話。
莊怡愣住,好一會兒才回復過來,卻是已經清明:「……多謝錢叔。」
錢榮笑笑,沒有答話。
莊怡看他神色,突地神秘地湊過來:「那麼錢叔呢?」
「我怎麼?」錢榮不動聲色,心道怎麼連個小孩也要來過問他的感情生活?
「錢叔和九叔啊?」莊怡繼續問道,不怕挑明。
錢榮冷冷瞥他一眼,真是給根桿子就往上爬,不愧和莊九是親叔侄……轉身坐回書桌後面,繼續方才未完的公事。
莊怡的厚臉皮也是和莊九學得有模有樣,猶不放棄地問:「錢叔和九叔看起來感情很好,實則很微妙,錢叔你到底是怎樣想的呢?」
「你怎麼不去問問你九叔怎麼想的?」錢榮反問。
「這不是應該你去問的嗎?」莊怡現學現賣,把才纔錢榮將他的話回將過來。
錢榮默然。
「……哦……」莊怡立刻悟了過來,瞭然地點頭,嘴角掀起一個詭異的笑容。
錢榮扯扯嘴角,不知這小子自己不安生,要怎樣也攪得別人不安生……
看錢榮冷冷看向自己,莊怡勾起天真無邪的笑容,以示自己是多麼的乖巧可人。
知道莊怡肯定有所動作,但不知他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跑來找自己。
錢榮睨他一眼:「怎麼?」
「九叔……在花樓。」莊怡怯怯地說。
「哦?」錢榮挑眉,面色……饒有趣味……
「……嗯,今天九叔要跟寧摩國的大使會面,」莊怡很是沈痛悔過的表情,款款敘述,「我自作主張要來替大使辦招待。然後我想既然錢叔你這麼不安,那我就來測測九叔的真心,於是我把地方安排在了花樓……」
「然後?」錢榮雙手抱胸,閒閒地問。
早知錢榮不是這麼容易上鉤,莊怡再接再厲:「一開始九叔確實乖巧,坐懷不亂談笑風生……後來……後來……」
「後來怎樣?」明知是詐,這小子要哄他還差了幾個年頭。
「後來,大使說可能九叔不愛紅粉愛藍顏,就叫了幾個小倌兒……也不是漂亮豔麗那種,都是氣質清秀動人的……」莊怡越說越輕,看錢榮怎麼也不是相信的樣子,心中有些鬱悶,但也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然後,九叔就有點坐不住……其實九叔可能只是不好拂了大使的面子,也想說讓大使看他只愛男兒而徹底打消將公主嫁給他的念頭……」
「哦。」錢榮想了想,起身,「那走吧。」
「去哪裡?」莊怡沒反應過來。
「捉姦啊。」錢榮挑眉,「不然你逮著我說這麼一大通是要做什麼?」
啊?呃……
萬華樓,金碧輝煌,五光十色。甫一走進去,便是醉人的香氣撲鼻而來。甚至連普通的侍女都穿著統一的羅紗裙子──沒有穿內衣,內裡若隱若現惹人遐思不已,何況花娘和小倌兒們。
錢榮進去了,卻並沒有去找莊九,只是找了個桌子,和莊怡坐下,麼麼來問要什麼招待,他只拿出一個銀錠,說要一壺清茶就好。
麼麼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看出這人氣勢不凡,便笑著收了銀子,命人泡了壺竹葉青來給他們。
莊怡也就老老實實的,磕著瓜子兒,和錢榮欣賞的台上的藝妓彈琴唱歌。一直等到莊九下了樓來。
「小錢?」莊九著實被駭了一跳,雖說他行的端坐的正,但是在這裡被看到,心裡還是那麼一點虛。
錢榮彎著嘴角:「事情談完了?」
莊九乖乖點頭。
「那走吧。」錢榮便也拍掉手上的瓜子屑,起身。莊怡趕緊跟著。
「去哪裡?」莊九傻傻問。
錢榮瞇起眼睛:「回家啊,王爺您還想去哪裡?」
「啊,當然是回家,承蒙愛妃親自來接……」莊九立刻諂笑道。
周圍一片抽氣聲──這就是那位傳說中的九王妃!真的是男的!不是女扮男裝的!
大街上,莊九面上帶著笑,看起來心情不錯,拉著錢榮的袖子說:「要不,我們散散步回去?」
莊怡非常識相地說:「我就先坐轎子回府裡了。」
莊九擺擺手,莊怡立刻竄上轎子先行一步。
錢榮看看莊九,後者也無辜地看著他,才甩甩衣袖,轉身邁開步子。莊九立刻跟上。
一路上,月高星稀,涼風撩撩,只把兩人身上的香氣都吹散了,莊九才敢上前來,偷偷牽起錢榮的袖子。
見錢榮沒有反對之意,才又慢慢地,改成牽上他的手。
錢榮的手冰涼冰涼──記得小時候哪個老宮女告訴過他,手涼的人多善良。莊九勾起嘴角,握緊那隻手。
良久,路上人丁稀少,只有身後不遠不近跟著的暗衛們。莊九終是清清喉嚨:「那個,不生氣?」
錢榮斜睨他一眼,不答。
「我也是被莊十三拉去的,那小子先拉了大使去,我去的時候大使已經沈浸其中了,我才不好推拒……」莊九乖巧地解釋。
錢榮仍舊不答他。
莊九撇嘴,歎口氣,突地停住,錢榮被拉著也停下,轉頭看他。
「今天你來,我很高興。」莊九柔柔地笑說,「說明你不是不在意我,我很高興。」
錢榮垂了眼瞼。卻被莊九抬起下巴,不得不面對那雙認真的黑眸。錢榮覺得自己要沈入其中了。
「小錢,」莊九輕輕摩挲著他的下巴,說,「一直都是我在說,是我在強勢地要求,要你在我身邊,一生一世。我不管你的回答,其實也是怕聽見你的回答……」
錢榮挑眉:「哦,現在想聽了?」
莊九把他拉得離自己更近:「你可以回答,但若不合我意,我仍然不聽……」
錢榮勾起一邊嘴角,哼笑一聲。
「錢榮,」莊九深深看著眼前這個人,「你是否願意,陪伴我,一直走下去,隨時隨地,一生?」
錢榮靜靜看著他,不答,莊九也不焦躁,安靜等著。
良久,錢榮才似歎息地說:「一生那麼長,會發生什麼變故誰也不知道……但若能夠,我給你承諾,我不會先放手。」
而你,好膽敢給我先放手試試看。
莊九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那裡,雙手愈加鎖緊他在懷中:「若你要放,我都會死死攥住。」
錢榮不知要笑還是要無奈,卻是將雙手攀上男人的背,並不用力,卻並不隨意。
第二天中午,莊怡特地跑到莊九房門前敲門:「九叔?錢叔?小十三先回宮了哦?」
沒人回應,身後響起聲音道:「殿下,王爺和主子在這邊屋。」
莊怡回頭,沖那兩名隨侍的暗衛扯扯嘴角,才又過來,敲門:「九叔,錢叔,小十三先回宮了。」
「哦。」門內傳來莊九懶懶的聲音,「下次不要這麼勤快地跑出來了,沒什麼用的。」
莊怡撇嘴:「噢……」
孰料莊九一語成讖,莊怡一回皇宮,便立刻被扣,送到了大理寺。
下午立刻有人迅速來通知莊九。
「是皇上下的聖旨,誰都沒有知會一聲,直接押走了。」送信的人是個小公公,立在門板外一一稟告,「說是因為謀害十七皇子。」
門內靜了一會兒,然後門「砰」的打開,莊九一邊繫腰帶一邊咕噥:「這個莊十三怎麼不能給我安分一兩天。你說十七皇子怎麼了?」
「給人溺死在御花園的荷塘裡了。」公公回答。
莊九皺眉,十七會「出事」,他是有預料到,但是會牽涉到十三?
身後錢榮也已經整理好衣衫,步出房門:「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夜裡,昨天早上發現的,但是那個時候還沒有查出是誰做的,而十三殿下前夜去找過十七殿下,昨天早上又連總管太監都沒有知會就擅自出了宮……」公公回答。
莊九跟錢榮對望一眼,轉身對公公說:「你回去告訴馬公公,我想好辦法就去。」
馬公公是打十三出生就跟在他身邊的太監,很是疼愛這小子。
「是。」小公公點頭,「小的就先回去了。」
「好,你去吧。」莊九說。
莊九和錢榮直接去了書房。莊九一進門就開始翻翻找找,錢榮並沒詢問,只是坐到書桌邊,提筆擬書信。
莊九翻了一會兒,才從一本舊書裡面找出三片金箔。
「這是什麼?」錢榮邊寫邊問。
「莊怡這次的事情大了,萬事要先保住他再說。」莊九皺著眉,「只是先帝賜的三枚金葉,無論是何事,可保命一條。」
「你並不確定他是否無辜?」錢榮已經寫完了,落完款後,待信紙干。
「……我是不確定,」莊九沈聲說,自嘲一下,「雖然我事事都竭力避免讓他接觸,但不知道何時他會成長到我都不認識的樣子……」
錢榮勾勾嘴角:「記得當初銀松堡議事時怎麼說的,十三皇子德重仁厚……我倒覺得他不至於主動出手。況且早前七王爺也來找過我們。」
「我知道,也很可能是老七做的手腳。」莊九歎氣,「等會我先進宮面聖。就怕老三一派藉機行動。」
「唔。」錢榮點頭,開始折疊信紙,塞進信封,在信封上提筆寫下「銀松堡收」,落款是「錢」。
莊九看了,突地上前,提筆在那「錢」字上邊加了個「九」。錢榮扯扯嘴角看他,他嘿嘿一笑:「我們是一家人嘛。」
錢榮無奈,索性不去跟他計較,然後封了信封,起身:「我去將信寄出去。」
「你都寫了什麼?」莊九問。
「在我們都陷入危險不能自保的時候,請他們出手相救。」錢榮淡淡說。
卻被莊九一下子拉住,錢榮回身,定定看進男人眼裡。
莊九認真而嚴肅地說,聲音低沈:「如果我進宮後有什麼問題,你速速回去銀松堡,不要受牽連。」
錢榮的眸子淡淡,嘴角勾起一邊,回他一個冷笑:「是,錢某自當有分寸,王爺放心。」
莊九知道惹到了他,歎口氣:「我是擔心你……」
錢榮輕輕掙開他:「你準備準備吧,多耽誤一刻,十三殿下便多一分危險。」
莊九這才無奈,放手。
待錢榮吩咐將信送出去後,莊九已經收拾妥當,著了正裝,要進宮去。
門口,莊九看著小錢雲淡風輕地跟他告白,終是忍不住拉過來,當著眾人面,給他一個輕吻。
而錢榮,竟然沒有推拒,默許了他。
兩人都知,莊九此行,危險重重。
放手讓莊九離去,錢榮輕靠著門框,抱胸。直到看到那轎子的影子消失在轉角。方才轉身,去等著剛才送信時一併通知的在皇城的銀松堡的人來。
兩人猜測沒錯,三王爺這次果然立刻追擊,藉機要將此事鬧大,最好能徹底剷除莊九和十三皇子。立馬落井下石火上澆油的,幾乎是和莊九同一時間進了宮。
錢榮聽著屬下述說,一手撐頭,一手無節奏地敲著桌面,開口詢問:「七王那邊呢?」
「並無動作。」屬下回答。
錢榮沈吟,表面上沒有動作是對的,除了親自來九王府告之十七皇子的事情以外,外界並不知道七王和十七皇子之間還有貓膩。
然則,如果真是七王動的手腳,何必牽扯莊九,十七不是還等著莊九給他安排去處嗎?
正在和屬下商議,外面又來一人,是上午來的那個公公。
「九王爺亦被扣押。」公公焦急地說,「皇上這次極為震怒,要大力處置,雖然九王爺拿了金葉保命,但亦被送到大理寺──那裡的嚴刑是極為殘酷的……」
錢榮皺了眉,聽他說。
「馬公公叫我立刻出來告之王妃,茲事重大,」小公公繼續說,「三王爺也在宮裡,跟皇上跟頭說了不少九王爺的壞話,還說十三殿下事發後前來找九王爺,必是有所隱情。」
「那十七皇子的事情徹查出來了嗎?」錢榮問。
「就是沒有,彷彿有人在故意遮掩,十七皇子的母妃也不讓人靠近遺體……」小公公答,「馬公公擔心,此事拖延,九王爺和十三殿下會受無妄之災。」
錢榮扶著額頭,心下對十七皇子的真死假死有了些許肯定。但是也誠如小公公所說,如果七王施了手段拖延調查,莊九他們定會在天牢裡吃盡苦頭。再加上三王那邊,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想了想,抬頭對公公說:「多謝公公特意前來告之,錢某再想辦法。請公公先行回宮,以免逗留太久,被人嚼口舌。」
「是,謝錢大人。」小公公說完,便也匆匆離去。
留下錢榮,還有莊九的幾位親隨,以及銀松堡裡自己信得過的人。
「有什麼地方不對。」錢榮皺著眉說。
「是,在下估計,關鍵點還在七王爺那裡。」一位謀士說。
錢榮點頭,起身:「趙小強,準備轎子,我要去七王府上拜訪。」
大理寺裡,莊九雖然手腳上都加了鐐銬,身上也有幾處傷,但好歹見到了莊怡。小子也好不到哪裡去,面上滿是血污,一見到莊九,一直憋著的眼淚便止不住花花地流,又刺激了臉上的傷口,給疼得。
莊九扯扯嘴角,上前摸摸他的頭:「乖啦……誰讓你沒事去招惹十七。」
莊怡癟嘴,很是委屈:「明明是他來招惹我……」
莊九無奈。
後頭的獄卒推了兩人一把:「還在囉嗦什麼呢?嫌吃的苦頭不夠多是不是?!」
此時此刻,識時務者為俊傑,莊九被押著和十三錯身而過,進入自己的那間牢房裡時,隱隱記住了十三的牢房號。
深夜,錢榮才從七王府裡出來,臉色黑沈沈,不知道在想什麼。趙小強跟在後面,心裡揣測不出他高深莫測的表情。
此時此刻,九王府雖然暫時沒有九王在,但也沒有群龍無首亂成一鍋粥。有這位錢主子坐鎮,大家竟也都稍微安心。
孰料這位主子,一回了自己王府,卻是直接回了臥房。
趙小強斗膽在他進屋前問了句:「主子?」
「嗯?」錢榮回頭看他。
「接下來怎麼做?」
「回屋睡覺。」錢榮答他。
便不再理會目瞪口呆的侍衛們,逕自進了屋關了門。
……留下的人面面相覷,突地就是很相信他似的,相互聳聳肩,除了隨侍的人外,都各回各屋了。
第二日,錢榮也沒有什麼動作,倒是把王府眾人,小廝丫鬟什麼的,都叫到了大廳裡。
看著底下各個不明所以的人,錢榮喝了口茶,清清喉嚨:「九王今次有難,實屬天意難為。錢某不才,實在無力回天。大家這些年也都在王府裡過著,說起來也不是沒有情誼。實在是,夫妻間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錢某實在無能,只能請大家各自謀出路──當然,王府會給予各位足夠的補償。」
底下人面面相覷,又不敢議論。
錢榮看這情況,放下茶杯,歎氣道:「各位,請去找管家大人,領取自己的那份,然後,就散了吧。」
那些人雖然遲疑,但一時竟也無他法。縱使心裡皆非議錯看了這位「王妃娘娘」。
趙小強他們卻不為所動──他們不是那些普通的小廝丫鬟或者侍衛,是莊九一手帶出來的死士。所謂死士,即是到死,都不會背離自己的主子。哪怕面對的是,誠如錢榮所說的,天。
又回到了書房,錢榮看著仍舊跟在自己身後的趙小強和秦剛,勾起一邊嘴角:「九王沒有白養你們。」
「主子。」趙小強的稱呼都未變。
他們同時也效忠錢榮,這也是毋庸置疑的。
「都各自回去吧。」錢榮說,「今晚睡個好覺。」
「……是。」
直到深夜,錢榮一直呆在書房裡沒有出來。直到總管來敲門。
「都走了?」錢榮一邊看著一本書,一邊問。
「是的。」總管回答。
他是跟了九王多年的人了,對九王忠心不二。
錢榮仍舊沒有抬眼:「你也走吧。」
「主子……」老管家一下子潤了眼。
錢榮淡淡地說:「留給你的,足夠你安心回家養老了。」
「可是,九王府一夜之間就落敗如此,老奴,不甘心……」老管家說。
錢榮才抬頭,看著他笑笑:「我是認真的,感謝你這些年對莊九的照顧,但是該到緣分盡了的時候了。」
老管家無語凝噎,歎息一聲,退下了。
錢榮才又淡淡地將視線轉回手上書本。
半夜的時候,一隊黑衣人悄無聲息地進了九王府,到處搜尋一番後,發現人去樓空,竟連只耗子都找不到了。
「首領?」一名黑衣人詢問領頭的那個。
「想必果然是白天趁著家僕都散了的時候混出去的。」首領皺眉,「現在只有等九王世子那邊的消息了。」
「那現在──」
「先撤,想辦法速速去九王那裡,」為首的說,「怕是天亮之前就要生變了。」
錢榮其實並沒有走遠。九王府暗道如此多,隨便一條都能肆意進出。待見黑衣人都撤離之後,錢榮才又從暗道口──就離九王府大門不遠──進去王府,提著一個黑布罩著的籠子。
待天快亮的時候,已經又打了個盹兒的錢榮才揭開身邊那籠子的黑布,放出了莊九平時餵養的數十隻蝴蝶。每隻蝴蝶都追尋著自己獨愛的香氣,散開來,漸隱在黎明前的純黑之中。
須臾後,又是一隊黑衣人來到了王府。
「主子。」趙小強向錢榮行禮。
錢榮也已經著了夜行衣,看看面前的三十人,淡淡道:「走吧。」
身後眾人並不詢問,只是跟在他後面。
因為知道這位主子和莊九間的糾纏情誼,所以,相信他。
算一算正是早朝時間。被上頭打了招呼要好好守這一夜的獄卒們打個呵欠,總算是要天亮了。
待牢頭收拾收拾要與人換班,卻聽得身後一聲劍氣破空而來,急急閃開,回頭一看,十多個黑衣人正大開殺戒。
牢頭慌忙拾起身旁砍刀,卻來不及砍下去──臨死前好歹聽到外面警鑼震天,才稍稍能夠瞑目。
領頭的黑衣人與身旁同僚對視一眼,看是要速戰速決才行,便十來個人分開來,一邊與剩下的獄卒打鬥,一邊在各個牢房裡搜尋。
莊九聽到異動,知道是有人來了。聽著動靜,怕不是自己人……眉頭緊鎖著,想著怎樣才能保十三安全。恰一個黑衣人闖了進來,立刻迅速上前要提刀砍來。莊九側身閃過,反手就手頭一塊早已削尖的木頭扎進那人眼中,趁那人疼痛難忍的時候奪過刀來,一刀砍了下去。
溫熱的血液沾到了身上,雖然是萬分緊急中,莊九還是稍微愣了下──終究,是親手沾了血……
聽到身後又有動靜,歎口氣,莊九轉身,卻驀地對上一雙深得不見底的眸子。
外面打鬥依舊,卻與方才情景不同。獄卒們又看見一隊手臂上綁著紅巾的黑衣人入侵,目標卻是先前那隊人馬,下手利索完全不留活口,對待獄卒時卻是刀背砍下,只將人弄暈作罷。
莊九看著那人,終是無奈笑笑:「你果然還是來了……」
那人不答他話,只冷冷看著他。
莊九欲討好,笑嘻嘻的:「多些娘子再次相救……」
「打昏拖走。」那人清清冷冷的聲音說道。
趙小強輕車熟路摸到莊九身後,熟練地一個手刀砍下莊九後頸,乾淨利落。
那邊已經被找到的莊十三看到這情形,一時摸不準,又看到他錢叔一個冷眼看過來,立刻乖巧地說:「我自己來……」
接著便兩眼一閉,逕自昏倒過去。
……錢榮扯扯嘴角,開口吩咐:「照顧好他們。」
「是。」
出去的時候,場面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錢榮打個手勢,所有人便迅速集合過來。
「撤。」
錢榮下令,一干人馬便猶如來時一般,頃刻出了大理寺,消失個乾淨。
彷彿踩著點兒似的,這方人馬剛撤,那方大批官兵便湧至。領頭的是七王身邊的人,看了看情形,只有九王和十三皇子被劫走,便皺皺眉頭:「下令下去,皇城戒嚴。」
「是。」
莊九緩緩睜眼,若說是被濃郁芳香熏醒的更為恰當。
待視線定了焦,周圍卻是紅紗羅帳,曖昧之至的擺設。只有那桌前的一抹青色衣衫的身影,才讓這一切看起來不是夢境。
「小錢……」莊九張嘴喊道,要掀開被子起身,身上的傷痕都已經被上了藥妥善處理過了。
錢榮聽到叫喚,回過頭來,挑眉看他。
莊九自知理虧,心虛地別過頭:「咳,這裡不錯……怎麼有些眼熟……」
「萬華樓。」錢榮答。
莊九傻眼。
「銀松堡前身叫雷堡,上上代堡主與那時的情報頭子私交甚密。那位的情報網便是主要散佈在賭場青樓等下九流處。」錢榮簡單解釋。
「噢……」莊九似受教,還會舉一反三,「是曾聽說過那時有一位蕭公子……」
錢榮不答他話,只是盯著他。
莊九這才摸摸後腦勺:「娘子,我知錯了……」
「哦?」錢榮挑眉,「恕我愚鈍,不知你錯在哪裡?」
「不該瞞著你要和七王來做這場戲……但是我是真地不想讓你涉險,此次事情太過重大,一個環節沒有處理好,就會……」
「丟了性命?」錢榮問。
「……如果你回了銀松堡,完事之後我定會去找你的……」莊九嘟噥。
「但是我等不及,」錢榮嘴角譏諷,「你說的一起走下去,就是指的,我在某個你認為安全的地方,等著不知什麼時候會來找我的你?」
「我錯了。」莊九真誠萬分地道歉,走下床來,每走一步都會牽扯傷口──那些獄卒可沒有陪他做戲。
錢榮不語。
莊九終於走到他身邊:「所以你才既打定了主意要來劫我,又拖延時間讓我吃足苦頭?」
錢榮瞥他一眼:「不讓你把戲做足,又怎能完全撇清你和七王的關係。」
莊九無奈,要伸手抱住錢榮,卻被喝止:「你給我回床上去躺著。」
莊九撇嘴,這次是真的要哭出來似的。錢榮惱他,卻又不能真的把他怎樣,只得自己起身,抓住他肩膀,往床那邊送。
「我就恨你這樣,自己把事情埋藏得這樣深。」錢榮恨恨地說,「若不是我想起來去找七王,怎會得知是你要做的苦肉計,只是要徹底擺脫王爺身份……」
莊九苦笑:「這不,你冰雪聰明都猜到了嘛……最後你也和七王聯合了吧?」
「不然你以為你能這麼輕鬆出來?」錢榮反問。
莊九不答他話,卻是突地問起:「我現在不是那個身份了,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錢榮被氣得樂了:「感情我看上你只是因為你這勞什子身份啊?!」
莊九連忙抱住他:「你看你看,所以我才放心不告訴你,我就知道你不會嫌棄我的……」
「你給我放手,這一出是一出……」
「不放不放,」莊九料到他不敢用力過猛,耍賴地抱得緊緊的,「早已說過,這一輩子都不放……」
門外看他倆打情罵俏不亦樂乎的兩小兒對視一眼,聳聳肩,還是先走開罷。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莊十三說。
莊恐看著他:「一出事銀松堡的人就來找我了……你還說呢,看看你都吃了些什麼苦頭……」
看莊恐一臉難過,莊怡連忙安慰:「沒事沒事,都是些皮肉傷。為成大事當不拘小節……」
莊恐還是很難過:「讓父……親一人去做這事就行了麼,你去摻和什麼……」
莊怡聽著他這「大逆不道」的話,一半是欣慰一半是暗歎,卻還是說明:「我本來也沒想過,那時不是看十七一人坐在那裡賞月竟覺得他有些孤單嗎……就去和他說了幾句話,孰料他以為我知道他要出去這一事,便無意透露了九叔的幾個想法,其中一個就是一箭雙鵰,不單讓十七出去……那時我也想通了,知道自己要選擇什麼──」
說到這裡,莊怡看著莊恐,微笑:「所以我就想既然想好了,就乾脆放手去做──這樣一來事情看來更加逼真呢……」
「……」莊恐看他,突然很認真地告誡,「那你這段時間一定要注意,千萬別惹到義父……」
莊怡扯扯嘴角:「我會的。」
莊恐才笑笑。莊怡看著他。
「我是笑,父親所說的一輩子,這才開始呢。」
半月後,七王向皇帝稟告,皇城搜遍了,仍不見失蹤的九王和十三皇子。
皇上大怒,下令一定要徹底搜查。七王遲疑了一下,道出九王曾經未帶侍衛只與家人一起南下江南,說不定是在那邊有所安排。皇上便下了令,將搜查範圍擴大到江南一帶,一定要活見人死見屍。另外由於劫獄現場死的傷的黑衣人經查證竟與三王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皇帝雖面上不說,但三王最近的處境也不若以前那般自由了。
又一月後,江南布家拓展生意,一舉在皇城開了十來家商舖。城南那家不大不小的布料店,有個甩手掌櫃,姓榮,人稱榮九爺。榮九爺有個跟班的,名喚柳憶錢。有時會聽他對人說,別看我現在叫一錢,我可是一直都腰纏萬貫呢!每每便會被榮九爺揪了耳朵,罵道,叫你再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