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奉召而來的太上老君鬚髮皆白,語重心長:「二太子,時光已逝便不再回頭,過往一切皆空,您何必苦苦執著?」
堂上的人不為所動,擺袖回身,一雙墨藍眸中寫滿不耐:「我只問你如何回溯時光。」
「這…」老君語塞,神色頓時沉重,「此乃逆天之舉啊!」
「你就是不願意說了?」緩步下階,瀾淵長袖垂地拖出一路逶迤,「你不說,就當沒人會說了麼?」
「二太子…」太上老君聞言大駭,「不可啊…」
「有何不可呢?」玉白面容上泛起一絲淺笑,「還真當我這個二太子是只知享樂不知世事的紈褲子弟麼?崑崙山的輪迴台旁你們封印什麼了?」
「…」
見老君沉吟不語,瀾淵繼續說道:「我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旁人的生死我不管。若惹急了我,休說是逆天,破天我也不在話下,老君是想看我去撞一回擎天柱麼?只是女媧娘娘長眠,試問這天下還有誰有本事煉石補天呢?嗯?」
話是笑著說出來的,唇角微翹,說不出的漫不經心,可眸中精光盡顯,擺明了是千萬分的認真。
老君不禁頹然,眼中盡顯哀憐:「二太子既已知曉,又為何召來臣下?」
「知不知曉是一回事,能否開啟是另一回事,故而還要請老君示下。」言罷,瀾淵收斂狂傲,竟對著太上老君恭恭敬敬抱拳長揖。
「老朽愧不敢當。」太上老君忙將他扶起,方緩緩說起當年種種,「開天闢地之初,天地間有清靈精魄聚成寶鑒一面,憑此鏡可任意往來於過去與當今,實為上古至寶。只是逆天而行終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過往已逝,現今即是定局。過往時節中一草一木之變幻於現今便是滔天災禍,更遑論更改時局。故而,天帝將其封印於崑崙山輪迴台旁,以往生眾生之因果緣孽為鎮。又將密鑰擲於眾生命盤之上,欲取之者受枉死冤魂怨念裹身,不慎失足則前緣盡毀,魂飛魄散。萬千年來無人敢當此險,更無人敢以天下蒼生性命為注行此逆天之舉。二太子,一旦鑄成大錯,種種罪業加身,即便是天帝也難當悠悠眾人之口啊。」
「之後種種,無需老君擔心。」揮手招來祥雲,瀾淵含笑立於雲端,「瀾淵私心,我要先給自己一個交代,其後自會給天下一個交代。」
「時也,命也…」太上老君仰天長歎。
何時起,這金冠藍袍的紈褲子有了這般可怕的執著心?
崑崙山巔即是輪迴台,以天帝二太子之尊喝退了守台天將,偌大的方台便只留下瀾淵一人。
站在欄前往下看,上層的清淡雲煙是善果,下方的黑慘煙霧是惡業,黑白迷煙相纏相繞,構成世間因果循環善惡糾葛。雲氣瀰漫間隱約可見底下有一隻巨大的圓盤懸浮於空中無聲旋轉,輪轉間,無數閃光沙塵自無際空中掉落自圓盤之上,又有無數塵埃飄飄揚揚自盤中浮出灑向山下萬丈紅塵。這便是眾生的宿命輪迴,每一份善因惡果都清晰地刻在盤上,前一世叫囂富貴顯赫,保不齊下一世便成荒山中一株枯萎的雜草,轉瞬便為狂風所摧。
輪迴台上有天際清風拂過,揚起墨發如瀑。瀾淵抬手將太子金冠摘下放於欄邊,而後縱身跳下高台。
此去,縱能安然而返,天帝二太子亦不能再容於天界。
雲煙過眼,一路下墜一路看遍人世悲歡離合。
有暴戾無為的帝王,生前魚肉一方百姓,縱一己之私慾,逞一世之極樂,死後必受刀山火海之刑,肉身於陰間受苦,怨念卻纏繞於此,在眼前幻成一張窮凶極惡的可憎面目;有身世淒苦的女子,自幼被賣於青樓,千人騎萬人罵,悲苦只訴與一個進京才子聽,他流落街頭時甚至將血汗積蓄相贈。待得他高中之時,卻有押差來將她捉拿,無端端一樁滅門殺人案扣在她頭上,臨死方知,駙馬的過往無需旁人知曉。冤死的怒氣化成尖利風聲,「我冤吶…」哭聲縈縈在耳邊迴盪,一路寒涼到心底;更有諸多面色詭異的嬰孩,或胎死腹中或生來未睜眼便夭折,鮮血淋漓地趴在腳下睜大無神的烏黑眼睛逼問:「為什麼不要我?」…
所有淒厲怨念纏住四肢身軀使勁將他逼往命盤邊緣,回首下望,底下就是滾滾凡塵,再退一步就要失足落下,灰飛煙滅。耳邊傳來「桀桀」怪笑,所有冤魂惡鬼咧開血盆大嘴嘲弄他的下場,「下來吧,下來吧…」雲煙化為萬千手掌來捉他的腳踝,要將他拖往末路。
「放肆!」瀾淵回神,手結伽藍法印,口頌咒文,身上的金剛罩法器光芒大盛,身遭仿若金佛護身光燦燦一身金光刺眼。
纏身怨念立時在光芒下散於無形,所到之處,蔽目黑煙急走消散。四下張望,終於見命盤中央有微光閃耀,走近細看,正是一枚金色密鑰靜靜臥於盤上。俯身將它拾起收入掌中。命盤中央驟失密鑰,感應般顫然一震。
瀾淵嘴角勾起,足下一點,仗著佛光護身,一路衝破煙霧直上高台。
高台之上依舊沒有人煙,遠方天空卻逐漸暗沉下來,期間閃電隱隱,雷聲轟然,正是天帝震怒的前兆。
心知天帝已經知悉,立刻會有天兵天將來拿,瀾淵事不宜遲急忙行到高台東側,將金色密鑰拋入湛藍虛空。
眼前景物微晃,天空破碎,露出隱藏的又一空間,腳下白玉石板延伸,內裡白色石桌之上正放了一面黃銅古鏡。
舉起鏡子仔細端詳,周邊鏤了一圈異草花卉並祥雲如意的紋樣,既無寶石鑲嵌也無金銀鍍邊,平整的鏡面上映出一張溫雅面孔,細長眼中一雙墨中透藍的眸。
籬清、籬清、籬清…心中一直暗念這個名字,鏡面泛起波紋,復歸平靜時內中就照出一間裝飾古樸的臥房,房中木椅木桌青藍紗帳,貴妃木榻上趴臥一隻銀白雪狐,狐族重傷的王正閉目調息。
便再移不開眼,想要進入那房中,即便只能在一邊靜靜看著也好。可天際轟鳴的雷聲卻分明預示著時間無多,只得斂起心神,墨藍的眼彷彿又看到了滿街花燈快映紅了泰半夜空。
鏡面又起波瀾,一圈一圈漣漪漾開,心神就被吸了進去,腳下無數場景變換,或是那日湖心亭中飲酒望月,或是那夜書房中你儂我儂,直至客棧中徹夜迷亂。
「告訴我,那個花燈…那個花燈上寫的是誰?」
「你…啊…你不是看見了嗎?」
「我沒看清。」
「呵呵呵呵…那你便猜吧…」
當日對話一字一句入耳,心情確實截然兩番天地。我的狐王,即使是如此時刻你也半點不肯給我哪怕一絲一毫的柔情與真心,當真狡詐,當真冷情。
心下大痛,腳下的場景卻不再轉移。抬眼四望,河水悠悠,點點蓮花燈在河中搖曳。喧騰聲四起,正是當日他放燈的時刻。
對岸有人銀髮白衣,一雙金瞳燦過十里花燈。就這麼隔著人群貪婪地看,看他接過花燈,看他提筆書寫,看他將燈慢慢放入河中。
河水粼粼,慢慢載著那花燈往這裡飄,極目去看,燭火朦朧,照得燈壁上黑黑兩團小小的黑影。
「鉤那個!」
身旁有人伸著竹竿去拽,無端刮來一陣風,驅散河面上無數明燈,獨獨吹著那一朵往遠處移。
等的就是這一刻。
身形騰空而起,踩著河上花燈往風裡追去,凡胎俗眼看不見他這逆天而來的狂妄太子,只當是風過餘波。
那燈就在前方,觸手可及。
「膽大妄為的孽障!」天空中顯出天帝怒容,聲若驚雷,怒目圓睜,恨不得將他剔骨剝皮。
瀾淵卻彷彿不曾聽見看見,只顧著將花燈托到眼前仔細看。
瀾淵。
一筆一畫寫得工整分明,火光明滅,那字彷彿是跟著燭火在一起跳動,心如擂鼓,一起一落,也是這般的節奏。
「哈哈哈哈…」將燈環在胸前仰天大笑,「你還敢說你不是真心?你還敢說你不是真心!我的狐王,你還敢說你不是真心!不是真心!」
笑聲轉為淒苦:「只是如今呢?籬清…」
聲音淹沒在雷聲裡。
「速將這孽障拿來!」天帝在雲層後憤而下令。
天際便降下耀眼光團正衝著他而來,瀾淵一概不管,只抱著花燈癡笑。
再回神,他已跪在靈霄寶殿之上,殿下文官武將俱都看著他,同情、歎息或是冷漠,甚至幸災樂禍,興奮得都快將心思漫出了眼角。
花燈還好好的托在他手裡,一低頭就能看到燈壁上清楚無誤的「瀾淵」兩字,嘴角就勾了起來,眉梢微挑,彷彿還是那個醉臥花叢的浪蕩紈褲子。
「無知孽障!你可知你犯下多大過錯!只因你一時興起,稍有不慎就將打亂人世定數,引來濕處久雨成災,旱地烈陽不落,天下蒼生盡毀你手!你何德何能來擔這個罪過,你又如何來向三界交代!」天帝於御座上震怒異常,滿殿仙眾皆不敢抬頭出聲,「平日便四處遊蕩不務正業,朕處處縱容於你,卻不想縱出你這麼個為禍人間的禍害!早知今日,當初就該一掌將你打死,也好過今日你如此任意妄為來貽害眾生!朕有你如此這般的孽子,你叫朕如何面對滿殿仙家,如何面對三界眾生,更如何面對萬千黎民!」
殿上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寂靜中卻見瀾淵抬起頭,一雙墨藍眼瞳平靜無緒:「我的罪業,我來擔。」
眉眼梢彎,唇邊綻開奪目笑容,於抽氣聲中再一字一頓重複一遍:「我的罪業,我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