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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第2章
第二章

仙宮裡的日子說清閒很清閒,文舒只服侍勖揚君一人,更衣、泡茶、收拾收拾棋盤、再把架子上的書冊整理整理……遠比那些掃地、挑水的雜役來得輕鬆。

勖揚君好穿紫衣,外罩一層素紗,錦是天錦,紗是雲紗,綢光隱隱,都籠在了雲霧裡。茶是必定要洞庭湖畔那口龍眼井旁的茶樹上明前頭一茬的新茶,用長白山頭那棵五色老梅花瓣上積下的雪水沖泡,水清而葉綠,葉片在水中翻騰舒展,澄碧的綠似是滴落在杯裡的,氤氳著往周圍化開,通透清澈恍如人間春意。下到一半的殘局總要留心記下來,哪天主子又有了興致,就要一子不差地擺出來,磨得光滑圓潤的玉石落在木質的棋盤上,發出「叩、叩」的輕響,猶如鍾罄之聲,悅耳而凝神,心思沉靜彷彿手下滿是古老韻味的棋盤。

尊貴的天君雖挑剔,但只要做事時多些小心仔細,還是不會有錯處的。

日子閒了,總要找些事來做。

文舒曾聽二太子提起酒仙釀酒的法子,那時留心記下了一些,再去請教仙宮裡那些出過宮,有過見識的人,又集了一些宮中花園中的落花、清早的露水和著其他東西,玩似的釀出幾小罈子自製的土酒。嘗試著喝一口,清冽中帶點花香,倒還有一些酒的味道。

舀了一些裝在瓶子裡打算讓其他人也嘗嘗,回過身,卻見勖揚君就站在他身後。無聲無息,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文舒心驚,忙側身跪下:「主子。」

想悄悄把瓶子往袖子裡藏卻被勖揚君一眼瞧見:「拿來。」

「是……是奴才自己釀的土酒,主子您喝不慣。」

「拿來。」

只得順從地把瓶子呈給他,看著樸素的瓶子在握在他白皙的手中,銀紫色的眸子裡隱隱又起了輕蔑的神色,好在這麼多年也慣了。文舒看他要拔開瓶塞,忙接過瓶子來替他斟酒,手指微微相碰,他的手指還是涼涼的,激起一身戰慄。

「糖水也用釀麼?」文舒記得他是這麼說的。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文舒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對自己說:「所以說,主子您是喝不慣的。」

二太子瀾淵時不時地過來坐一陣。他與勖揚君是叔侄,年歲卻相當,算是從小就處在一起的。勖揚君自小就是副自傲的脾氣,寡言少語,臉上也看不出悲喜,和八面玲瓏的他是截然相反的兩面。他笑嘻嘻地「小叔、小叔」地叫著,和性格柔順的文舒更合得來。

每次都是搖著扇子大大咧咧地跑到文舒住的小院裡來,往院中的圓石墩上一坐,墨中透藍的桃花眼裡滿滿都是深情:「文舒,我想你。」

文舒知他是玩笑,「哦」一聲算是回答。

他捧著心口一臉的哀怨,非要文舒說出「我也想你」,才算稱了心意。

文舒笑著暗暗搖頭,天上地下皆知藍衣金冠的太子有多風流多情,玩笑間不知踩碎了多少玻璃心。

瀾淵常跟他講述仙宮外的世界,天界中誰又和誰為了句什麼話交惡了;誰又有了情劫,要下凡去應劫;誰又煉出了什麼丹藥,這麼大一顆,誰吞得下去……

文舒一言不發地聽,問他:「凡間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瀾淵反問他:「文舒對凡間有興趣?」

「因為我是凡人。」文舒笑著回答他。

心裡勾起無數雜思,不知不覺間,千年一晃而過,記憶中的村莊河流早就模糊得成了空白,可那總是自己的來處。小時候尚不覺得如何,大了後卻常常想起從前,人間的四時景致,暮色下小村莊裡的飯菜香,思鄉情切。仙宮中縱是安逸美好,終不是他小小一介凡人的歸處。

二太子有一副好口才,繪聲繪色地講著他去人間時的所見所聞,人間的皇宮、人間的太子、人間的紈褲子弟,末了忽然問他:「文舒想回凡間麼?你……你走了,我小叔可就少了個貼心人了。」

識分寸的人悄悄把那句「你要服侍勖揚君到灰飛煙滅」吞下,這是天界眾人皆知的事情,不然一個凡人何德何能就這麼輕易地能長生不老了呢?

文舒不說話,淡淡的笑在臉上泛開又慢慢隱去,見他杯裡的水空了,就提起茶壺為他斟滿:「都說天宮香茗『浮羅碧』是上好的,二太子嘗嘗我這兒的茶如何?」

兩人又漫無邊際地說了一陣,瀾淵才起身告辭。

待他走遠了,文舒才回身關上院門,左手摸上右臂,一陣鈍痛自手臂上傳來,快麻痺了半個身子,疼得只能背靠著院門大口喘氣。

稍顯疏淡的眉蹙起來,暗暗在心裡歎氣,怎麼還沒好?

前些天,西海龍宮的伯虞皇子派人送來一株五尺來高的珊瑚,枝繁葉茂,甚是艷麗,小奴們看了直咂舌,邊往庫房裡抬邊回過頭來直著眼睛看。許是看得太入神,腳下一個踉蹌,眼看就要跌倒,文舒剛好路過,便順手扶了一把。

那小奴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模樣,瞪著雙眼睛嚇得連話也說不全:「我……我……」

文舒知他是害怕打碎珊瑚受責罰,柔聲撫慰他:「沒事,以後當心。」

轉過眼來,卻瞧見勖揚君正站在他面前。素紗紫衣,映得垂腰的長髮銀中也微微泛一點紫色,用銀冠高高束起,冠兩側的絛子由寶珠串成長長地垂下來,襯上俊挺的面容,劍眉星目,紫衣銀髮,華貴非凡。叫園中的繽紛瓊花都失了顏色,

他一雙銀紫色的眼嘲諷似地盯著文舒的手:「茶呢?」

文舒望向手裡的茶盅和自己被沾濕的衣袖,這才發現,剛才一時情急去扶別人,手中一晃,蓋碗早摔在了地上,裡頭的茶水也撒了大半:「奴才該死。」

深吸一口氣,低下頭來等著聽他訓斥。勖揚君自小就看他這個凡人不怎麼順眼,少時就常找了事來為難他,長大後雖不像小時候那樣任性,喜歡看他狼狽的習慣卻似乎一直保持了下來。一找到機會總是不會輕易放過。

有時連一些和他熟絡的天奴也看不過去,悄悄問他:「天君怎麼就對你這麼嚴?」

文舒苦笑,搖頭說:「還好。剛好就碰上他不稱心的時候吧?」

上一次錯手擺錯了棋子,文舒剛要伸手去改,他唇角一勾,一壺新沏的茶水潑過來,文舒閃身不及,手臂上被燙紅了一大片。這一次打碎了茶盅,不知他又想要怎麼責罰。

低下頭時總是不由自主去看他的衣擺,繡著蒼龍出海旭日東昇,初見時留下的印象太深,想起他時,眼前總是一片籠在雲煙裡的紫,和那片紫上繁複而華麗的紋飾,勾纏連結,總覺得製衣人下針時是帶了幾分溫柔的。只是再綺旎的顏色與紋樣到了他身上總是化成了一片冰涼的寒意,溫柔都被凍結了。文舒只見眼前的衣擺無風自動,一陣勁風撲面而來,等不及要躲,勁風已帶著他向後掠去,背部觸地時不覺得有多痛,幸好被摔到了花園中,想要撐著站起來,右臂上傳來一陣刺痛,人一軟又摔了回去。

大概是方才打到廊柱上了,文舒想著。抬起眼來看,勖揚君還站在廊簷下,小奴們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側,衣衫飛揚,看不清他的臉,只是感覺到那雙紫中帶銀的眼還在冷冷地看著他。

後來找了個略通醫術的天奴看了看,幸好沒有傷到骨頭。那天奴偷偷配了些草藥讓他敷,只是都過了一陣子了,疼還是一陣一陣的。

文舒靠在院門上,摸著手臂想勖揚那一天的表情,隔得有些遠,看不真切。只是那個人,無論高興不高興,都是那個傲得誰都瞧不上的樣子吧?

天邊忽然飛來一小朵紅雲,急速地往這裡落下來,火球似的,這要是放到人間,指不定把人驚嚇成個什麼樣子。

手臂上的疼痛似乎過去了,緩緩吐一口氣,文舒看著火球落到他的圓石桌上。「呯令哐啷」一陣聲響,他的茶壺茶杯都被那急旋風似的火球掃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聲。那火球還不安分,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在圓石台上蹦蹦跳跳地轉了幾圈還不肯停下來。文舒無奈地搖頭,怎麼主子什麼性子,連報信的炙鳥也是一模一樣的性子?

好容易那傢伙才停頓下來,渾身火紅羽色的鳥兒,連尖尖的喙也是紅色的,急速飛行時還真像是一團火球。鳥兒拍著翅膀,引頸昂首不可一世,吐出來的話卻委屈得很:

「文舒啊,我又被老頭子關起來了。」

火光乍起,幽藍的火焰中只依稀看得見幾根翻飛的紅羽。片刻後,桌上空無一物,只留下桌下一地破碎的瓷片。

彎下腰收拾自己的小院子,文舒思量著:那傢伙怎麼又闖禍了?

說不上擔心,想著他愁眉苦臉的樣子臉上就不由自主泛起笑容,像是在看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抬頭看牆上的大片籐蘿,風吹過就漾起層層綠浪,一層掀一層,總能令他想起在凡間時村中人間那矮矮的土牆,上面也爬滿了籐蔓,風過處如綠海微波,拙樸卻令人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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