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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第3章
第三章

東海龍王三番五次要請勖揚君去下棋,精緻的請帖遞過來,言辭懇切,一片慇勤。

勖揚隨意地瞥了一眼,又丟回文舒手裡:「不去。」

那邊也不氣餒,一封又一封的請帖不間斷地送過來,言辭愈加懇切,語氣愈加慇勤。烏龜精化成的小廝拉著文舒的衣袖叭嗒叭嗒地抹眼淚:「您再去跟天君說說吧,他要再不肯去,公主非打死奴才不可!」

文舒為難地說:「天君的事,我怎麼能說得上話?」

他也不聽,緊緊扯著文舒的衣袖,綠豆大的小眼睛一眨一眨,一副可憐相。

文舒好說歹說才讓他鬆了手,他兀自苦著臉比劃著跟他哭訴::「公主會打死奴才呀……您是沒見過,那鞭子,這麼粗!哎喲,這哪是鞭子呀?誰受得住啊?別提有多疼了。」

非要捋起袖子給文舒看他的傷:「這兒,你看看這兒,還有這兒,這還都是前一次留下的,還有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的呢……哎喲,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文舒有心想幫他,可也知道自己在勖揚君面前根本說不上話,只得接過帖子道:「我幫你呈進去看看。」

勖揚斜斜靠在榻上,榻上置了一隻方形的小矮桌,上頭擱一方棋盤,黑棋白子縱橫交錯,星羅棋布,是前一夜的殘局,今日還未破解,怕要成死局。勖揚一手托腮一手捻一顆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著棋面。廣袖錦袍,八寶銀冠閃耀。額前的劉海垂下,髮絲間依稀一雙半開半闔的眼。

「主子,東海龍王來邀主子去下棋。」文舒走到他身前道。

「是麼?」他紋絲不動,手裡的棋子叩著棋盤發出「篤篤」的清響,半開半闔的眼懶懶看著枰上風雲,「倒挺有耐性的。」

「是。」

文舒見他不語,知道他又要拒絕,暗中替那龍宮小廝歎一口氣,想到那他的淚眼又於心不忍,想他還沒明說不去,便試探著問道:「龍宮幾次邀約,足見其誠意,主子可要去走一遭?」

「這樣……」「啪──」地一聲脆響,一子落下,風雲立變,乾坤扭轉。勖揚君直起身來,目光在文舒臉上來回巡梭,「你要我去龍宮?」

「奴才不敢。」文舒忙躬身道。

「……」長袖拂過,滿盤星子被掃落在地,嘩啦的響聲中他長身而立,衣衫曳地,銀冠入雲,略薄的唇快貼上文舒的耳,「好,那就去一次。」

耳根發燙,灼熱的氣息噴在頰上,渾身都是一顫。文舒道:「謝主子恩典。」手裡的大紅請帖被捏得快皺成一團。

他施施然走出房去,文舒急急跟上,廊上跪倒一地天奴。烏龜精化成的小廝喜得又叭嗒叭嗒地抹起眼淚。

立在雲端的天君,銀髮紫眸,風姿俊朗,傲然如凌駕於萬人之巔。

文舒彎腰拱手道:「恭送天君起駕。」

他卻忽然伸過手來:「上來。」臉色口氣依舊是萬人之上的高傲模樣。

文舒訝異地看著伸向自己的手,他今天哪兒來這麼好的興致?

「上來。」勖揚君又重複一遍,眉頭皺起來,語氣也惡劣了許多,「聾了嗎?」

惴惴地牽起他的衣袖,雙腳踩上雲端,文舒抬起頭想看清他的表情,他似早有察覺,旋即轉身,只留一個筆直的背影。銀色泛著紫光的髮絲落在手背上,癢癢的,似方才噴在耳際的氣息,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才能壓下週身湧起的那股不自在。

凡人不會騰雲駕霧,找仙宮中的天奴們學了許久,跌一身青紫也沒招來半朵祥雲。勖揚君勾著嘴角嘲弄他:「凡人就要守凡人的本分。」自六歲那年進天崇宮,不知不覺千年光陰如白駒過隙在指間滑過,步出宮門的次數屈指可數。二太子瀾淵曾帶著他御過祥雲,都是數百年前的事了,飛出不遠就被勖揚君追了回來,如今只記得宮門前的萬階登仙梯,綿延曲折,如白色巨龍盤踞於山頭。

站在空中往下看,雲氣漫漫,一片翻滾湧動的蒼白霧氣。猶不死心,睜大了眼睛想要從那些翻滾的縫隙間看到些什麼,雲下的凡塵俗世一閃而過,快得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抓不住。失望也似流走的雲煙,淡淡地在心頭飄過,臉上不敢露出分毫。

「拿著。」

空著的左手裡忽然塞進來樣事物,是只玉瓶,觸手微熱,也不知道他握了多久,瓶身上還留有餘溫,掌心一陣火燙。

「斷玉膏。」紫衣的天君背對著他,天風過耳,衣袂飄飄,把冷硬的聲音也吹柔了幾分。

是天界中的療傷聖品,文舒認得,塗上後,即使斷骨也能再生的。視線落到自己牽著他的衣袖的手上,袖口邊繡的是忍冬紋,紫衣銀線,繁複而華麗:「謝主子恩典。」

前幾天還用得著,現在傷都好了。

勖揚看不見文舒臉上的苦笑。

龍宮中早備下了宴席,豬鼻鹿角的老龍王大笑著來迎:「勖揚天君大駕,使我龍宮蓬蓽生輝。」

勖揚君擺手說:「不客氣。」

門外一陣環珮叮噹,裙擺微動,香氣暗浮,一眾蚌女簇擁出個明眸皓齒的美人。

「這是小女瀲灩。」

瀲灩公主娉娉婷婷地走上前來拜禮:「瀲灩見過天君。」美目盈盈,波光流轉,芙蓉面上飛起兩抹紅霞,豔過身上那條石榴裙。

怪道那個閱人無數的二太子瀾淵也要在文舒面前誇她:「天界裡要說東海老龍王家的女兒難看,那就真的連嫦娥都沒法看了。」

舞起席開,人身魚尾的鮫女合著調子唱起婉轉的歌謠,歌聲清越,低處似是月下一泓幽水,脈脈含情不語,高處如箭指九重雲霄,似能裂天。

瀲灩公主執著酒杯來勸酒:「天君尊貴非凡,瀲灩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終於得償心願。請天君務必喝下這一杯。」

又親手來為他夾菜:「天君來嘗嘗這道菜,瀲灩愚笨,不知合不合天君的口味……」

紅著臉坐到勖揚君身邊,絮絮地來和他說話:「聽說勖揚君棋藝獨步天界……」

「瀲灩前兩日畫了幅畫,要請天君指點一二……」

「瀲灩前兩日新學了一首曲子,還沒練熟,天君千萬別笑話……」

嬌聲軟語,一派小女兒家的懷春心思。見勖揚君仍是疏離沈默的神色,低下頭來咬一下唇,抬起臉時又是興高采烈的,放在桌下的雙手把一塊帕子絞得死緊。

文舒站在勖揚君身側,諸多事務都讓瀲灩公主和龍宮的奴僕們搶去做了,眾人圍著勖揚君團團轉,他就漸漸被擠到了一旁。也樂得清閒,細細打量著龍宮裡的擺設,壁上嵌一周夜明珠,映得海底亮晃晃彷彿人家白晝,珊瑚擺件翡翠瓶,堂上一面碩大的屏風上畫著碧海雲天,潛龍出海。

神思游轉,想起那只性子急得如火團的炙鳥,和那句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文舒啊,我又被老頭子關起來了」。居然這時候才想起來。

堂上僕從如雲,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文舒往人群集中處看一眼,那人正與龍王客套,瀲灩公主的身影正擋住這裡。便大起膽子,悄悄跟著一班小廝一起退了出去。

找人問一聲:「天君想問,赤炎皇子現下如何?」

立馬有人將他領了過去。還沒進門裡頭就飛出一隻茶碗,險險就打中了臉。

「你就這麼待我?」文舒站在門邊笑。

屋裡的人聞言回過身來,赤髮紅衣,左耳邊杯口大小一隻金環一晃一晃:「文舒?」

赤炎快步奔過來,要邁出門時似被一道無形的牆攔住了,「哎喲」一聲揉著額頭喊痛:「你怎麼來了?」

「探監。」

「你也來看我笑話。」赤炎不滿道,乾脆盤起腿在門邊席地而坐,嘴角一撇,顯然是不甘心被關在裡面。

「赤炎皇子的笑話我難得看一回。」文舒也跟著在門邊坐下,問道,「你這又是闖了什麼禍?」

「沒什麼。」赤炎道,略帶紅色的眼得意地看著文舒,「我把伯虞打了。」

「那小子我早看他不順眼,就知道巴結著那個勖揚君。哼,搶人都搶到洛水府去了。也不看看是誰的地界……正好叫我遇上……你沒看到他那個樣子……哈哈哈哈……老子這麼大點兒的時候都比他強!」

勖揚君一脈原形也是龍形,因此與龍族素有親緣。兼之年歲相當,幾位龍皇子也與勖揚君從小有些來往。西、南、北三海龍皇子與勖揚君同氣連聲,對文舒自然沒幾分好臉色。只有這位東海龍皇子赤炎仗義直爽,與文舒一來二去就成了好友。

赤炎生性熱情好義而莽撞,常因魯莽而惹禍,叫龍王氣憤不已。這次打傷了西海龍皇子,一定讓兩家臉上都不好看,難怪龍王要關他閉門思過。

「以後做事前要多想想。」這樣的話文舒不知勸了多少遍。

他無事時信誓旦旦說記住了,一旦事到眼前立刻又忘了個一乾二淨。

「文舒啊,還是你想著我……」赤炎坐在門檻邊感歎,「過來跟著我吧。跟你說了多少回了,總是搖頭。我這龍宮哪兒比天崇宮差?看看你,那個勖揚是不是不讓你吃飯?總不見你長肉。」

文舒不說話,笑笑地看著地上的青玉石板。

赤炎見他無語,又獻寶似地從懷裡掏出只草編的螞蚱拋到文舒手裡:「前些時候去人間時得的,我知道你想凡間,給你帶的……等你跟了我,我帶你上凡間轉去,你愛呆多久呆多久。」

文舒看著手上的螞蚱,小心地托在掌中:「謝謝。」

「朋友嘛,說個『謝』字就生疏了。你等著啊,等老子出來了,我再上凡間給你弄些別的來。免得你心心唸唸地不安生。」赤炎伸一個懶腰,咂著嘴道,「真他媽沒意思,這破術法,不讓人進又不讓人出,連要喝壺酒都要讓他們扔進來,老子都成什麼了都……」

忽然又回過眼來問文舒:「我說,天界不也挺好的,你回什麼凡間?你又回不去。」

「就因為回不去,才更想回去。」文舒答道,低頭看著手裡的螞蚱,「我是從凡間來的,不回凡間又能回哪裡?」

縱使人非物也非,故土總是故土,孤燕歸巢,倦鳥投林,能縫補起一身傷痕的地方也唯有故鄉家園而已。

「我是凡人。」把螞蚱小心地收進袖子裡,摸到一隻玉瓶,指尖碰觸到瓶身,滑潤清涼。

鮫女清越的歌聲入耳,悠遠纏綿,似癡情女子在向情人傾訴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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