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京師
翌日,我們幾人搭乘了十二王爺的馬車,朝京師行去。
臨走前,那小郡主還一直黏著韓淡衣不放,哭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還叫韓淡衣在京師等她。
於是快馬加鞭,日夜不停地趕路。
時間長了,瀟瓔珞的事漸漸被忘記。
幾個月後。
疏林薄霧中,掩映著幾家茅舍,草橋流水,枯藤老樹,垂柳扁舟。
兩個腳夫趕著五匹馱炭的毛驢,向城市走去。
一片柳林,枝頭剛剛泛出嫩綠,春寒料峭,卻已大地回春。
將至京師,連續趕路也累了,見馬車外風景如畫,心情不禁大好,幾人提議在附近休憩片刻。
我跳下車,甩甩手,扭扭腰,伸展了身子,一蹦一跳地朝麥田旁走去。
尉遲星弦也隨著我走過來。
經過幾個月不見天日的折磨,黑不溜秋的臉看去也白些了。
我和他並肩走了一截路。
沈默許久,他忽然問道:「去京師以後你想去何處一玩?」
我說:「你呢?」
此話剛出,我和他竟異口同聲道:「青樓!」
兩人都呆了片刻,然後都哈哈大笑起來。
周遭一片綠油油麥田,處處散發著新芽的清香。
閉上眼,深深呼吸。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的黑臉被一只藍蝴蝶取代了。
我倒抽一口氣,往後退了兩步:「大哥,你別嚇我好不好。」
花遺劍道:「我有事要和你說。」
他看了看已經被扯得老遠的尉遲星弦,把我拉得遠了些。
我皺眉道:「什麼事,這麼神神秘秘的。」
花遺劍轉過身去看向一個地方。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他看的人是韓淡衣。
韓淡衣正蹲在一縷清澈的小溪旁,雙手捧了水,靠在嘴旁,淺淺喝了一口,又將剩下的水拍打到臉上,用袖子蹭了蹭,輕輕笑了一下。
若不是花遺劍說話,我估計自己又得走神了。
「你最好小心一點,我發現他可能來頭不小。」他警惕地又看了韓淡衣一眼,轉過頭對我小聲說道。
我說:「你和我說這話有什麼用。」
花遺劍道:「一個人有沒有武功,光感覺他的氣息是不夠的。」
我說:「淡……韓公子他沒有一絲內力。」
花遺劍道:「倘若他的武功高你太多,你是決計感覺不出他會武功的。」
我說:「那你感覺得到麼。」
花遺劍道:「感覺不到。」
我說:「花大哥,你又和我開玩笑。你的武功天下無雙,估計全武林沒幾個人能打得過你了。你都感覺不到,那他的武功不是和重蓮有得一拼了?」
花遺劍的臉色徒然一黯,過了許久才說:「你為何會提到這個名字。」
我說:「呃,重蓮的武功不是天下第一麼。」
花遺劍道:「現在江湖上已經完全沒有他的消息了。」
我說:「沒有他的消息,可人們還是說他‘武霸天下’。」
花遺劍的眼神慢慢露出了一絲陰寒的光芒:「我總有一天要殺了他。」
我驚道:「你要殺他?為什麼?」
花遺劍看了看腰間劍柄上的玉蝶墜子,沈聲道:「你不要管。也不可以告訴別人。還有……要小心韓淡衣,他不簡單。」
我說:「你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花遺劍道:「你記得瀟瓔珞的死麼。他若真的只是個一點武功都不會的文弱書生,看到那樣死相的人是不會一點反應都沒有的。」
我突然想起了那一日的情景。
離開紅緞園時,我們曾去看過瀟瓔珞最後一眼。
韓淡衣看到瀟瓔珞的時候,沒有一點表情。
花遺劍道:「倘或他不會武功而見過市面大還好說,我就怕他是武功高到我都感覺不出他會武功了。」
我又看了看坐在溪水邊朝我招手的韓淡衣,道:「不關我的事。」
花遺劍道:「你和他走得太近。」
他這句話沒有惡意。
可我當時緊張得心都快蹦出來了:「沒有,沒有!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花遺劍不再多加解釋,轉身離開了。
我立刻跑到韓淡衣身邊。
他輕輕拉住我的手,拽我坐在他的身邊。
遠處一頂大花轎。
轎頂裝飾著楊柳雜花,轎後跟隨著騎馬的、挑擔的,從京郊踏青掃墓歸來。
草坪有些冰涼,我不悄悄歎了一口氣。
韓淡衣見狀,脫下了自己的外套,鋪在草坪上,拍了兩下。
我指了指那裏:「坐那裏?」
他點頭。
我擺擺手道:「不要,把你衣服弄髒了,你快穿著吧。」
韓淡衣也沒勉強我,只笑著把衣服又披了上去,然後把壓在外套下的長發撥了出來。
長長的頭發柔順滑落,散發出黑亮黑亮的光。
頸間的蓮瓣嫣紅如火,襯得他光滑的肌膚更加白皙。
就在這時,有一雙手靠在了我的腋下,將我提了起來。
我被嚇得驚呼一聲,卻發現自己立刻坐在了一個人的腿上。
轉過頭去,看到了一雙柔媚的桃花眼。
林軒鳳竟將我抱在了他的腿上。
我慘叫道:「大哥,你做什麼,當我娘兒們啊,給我彈開!」
林軒鳳道:「你不是冷麼,這就不冷了。」
我一拳打在他的腦袋上,他痛得捂住了自己的頭。
「你竟打我,我……你怎麼這樣對我,凰弟……」
凰弟,凰弟。又是凰弟!
我怒道:「你有病麼,什麼都忘了?不是說不這麼叫了嗎……」
剛說到這,看了韓淡衣一眼,說不下去了。
只奮力站起來,順便踩了林軒鳳一腳。
韓淡衣沒有說話,只微微笑了笑,站起身,將衣服理好,走回了轎子。
半日後,我們抵達了京師城內。
京師城以高大的城樓為中心。
兩邊的屋宇鱗次櫛比,有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等等。
商店中有綾羅綢緞、珠寶香料、香火紙馬等的專門經營,此外尚有醫藥門診,大車修理,看相算命,各行各業,應有盡有。
大的商店門首還紮「彩樓歡門」,懸挂市招旗幟,招攬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天色已晚,城內燈火輝煌,林軒鳳說帶我們去住他的朋友家。
走了一段路,來到了一個大宅子門口。
我看著一直沒有一點動靜的韓淡衣,道:「你……要走了麼?」
韓淡衣在我手上寫道:會來看你。
我立刻笑了出來:「好!你一定要來,不要耍賴。」
剛說完,我的臉就變得滾燙。
他柔笑著點頭。
然後拿了自己的小包裹,朝我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看他漸漸消失在黑夜中的頎長背影,發現自己的心是越跳越快,到最後都不得不用手去按住胸口。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如何,喜歡上了?」
說是冰冷,不如說是挑釁。
我似乎像是預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樣,立刻反駁道:「不是,你想多了。」
林軒鳳道:「不喜歡,臉會紅成這樣?」
我正准備再回他幾句,卻突然聽到身後穿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不知公子用膳沒有……哎,別只顧著吃!我在和你說話呢。」
「他是大少爺,不會憋這麼久的,放心。」
轉過頭去,只見一高一矮的男女走了過來。
那個瘦瘦高高的少年手中正拿著一個還在冒著熱氣的餅子,大口大口地啃著吃。
天太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那種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嗓音讓人印象深刻。
抬起頭看了看宅院的牌匾。
上面赫然三個大字:碧華宅。
裝修雅致,竹秀花香,卻不失富貴之氣。
林軒鳳道:「碧華宅,‘酒惠聖人’桓雅文的住宅。以前桓雅文的爹,也就是六王爺曾住在這裏。」
我說:「那現在他去哪裏了?」
林軒鳳道:「死了。據說是被他兒子親手殺害的。」
我疑惑道:「他殺了自己的親爹,人家竟還說他是聖人?」
林軒鳳道:「他有兩個兒子。另一個,就是梅影教主弄玉。」
我說:「冥神教的教主?他為何要殺掉自己親爹?」
林軒鳳道:「據說是為了奪取《芙蓉心經》。」
我「哦」了一聲,不再講話。
慢著,《芙蓉心經》。
那不是與《蓮神九式》齊名的秘籍麼。
又是梅,又是寶貝。
「那《芙蓉心經》現在還在他手上嗎?」
林軒鳳道:「好像是。我估計他已經練了這門武功,否則冥神教的實力不會一下變得那麼強大。傳說得到《蓮翼》其一,可雄據天下,若二者兼得,無所不能。」
花容天下。
腦中迅速浮現出這四個字。
我說:「弄玉有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麼?」
林軒鳳搖頭道:「我不知道。」
這時,走在身後的花遺劍道:「你已經看到了。」
我迷惑地看著他。
花遺劍指了指碧華宅:「就是方才進去的那個吃餅的人。」
一下腦子轉不過來了,就這麼呆呆看著花遺劍。
花遺劍解釋道:「他是梅影教主的情人,不知為何離開了教主。桓公子在武當山上當著眾人不給掌門人須眉道長面子,硬是把他帶了回來。然後他就住在了這裏。」
尉遲星弦靠過來天真地問道:「咦?那個吃餅的是女子?我以為是個男的。」
花遺劍道:「他是男人。」
一直不愛說話的尉遲月琴也忍不住說道:「原來是男寵。」
口氣聽去不屑之極。
我也不知自己腦子是進水了還是怎麼的,竟替他倆說起話了:「同性戀有什麼錯了,同性戀也是愛的一種!」
鴉雀無聲。
下意識地看了看林軒鳳。
他的眼睛突然變得異常清亮,盛了水似的盈盈動人。
「宇凰……」
林軒鳳這人什麼都還行,就是太容易被感動。
尉遲星弦道:「是啊,男子喜歡男子沒錯,只要相愛就好。」
難得臭小子冒出一句人話。
片刻沈默過後,林軒鳳繼續帶我們往他朋友家走去。
穿過繁華街巷,人煙漸漸稀少。
很快就又走到了一座宅院門口。
大院後方是一片翠綠山林。
紫棠山莊。
同樣是有錢人居住的宅院,紫棠山莊卻與碧華宅典雅的感覺不同,即便是靠在山林處,這裏都顯得奢華且富貴。
靛青色的房簷磚瓦,楠木門。
門口挂著一串小小的赤色燈籠。
紅紙黑字,用草書寫了兩個大字:司徒。
很多人說不喜歡這種地方。
說有金錢的銅臭味。
可我喜歡。
越有錢我越喜歡,嘿嘿。
想來這裏就是長安首府司徒世尋的府第。
我用手肘撞了撞林軒鳳的手:「小子,你都怎麼闖的江湖啊,教我兩招。這麼有錢的人都給你巴結上了。」
林軒鳳似乎還在生氣,只淡然說道:「我只是認識司徒雪天。」
花遺劍道:「司徒雪天?他竟是司徒世尋的兒子?」
林軒鳳點點頭,卻未說話。
我說:「司徒雪天,那是個什麼人?」
花遺劍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百曉生。只要是江湖上發生的事,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作畫詩文都是他的拿手好戲。據說他還精通音律,會不下七種樂器。」
我說:「這麼神奇的人?那武功一定高深莫測了。」
花遺劍道:「他不會武功。」
歎息。人無完人。
花遺劍道:「林公子,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林軒鳳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聊得來,就認識了。」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向前去扣門環。
花遺劍輕輕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對我小聲說:「宇凰,我覺得這樣查下去也沒有頭緒。」
我說:「什麼意思?」
花遺劍道:「我想我該走了。」
他握緊手中的劍,劍柄上的碧色玉蝶輕輕搖晃,在燈籠燭火的映照下散發出一絲冰涼幽寂的光。
站在紫棠山莊門口的林軒鳳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有些懊惱地看著花遺劍。
「花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心情不好罷了。」
花遺劍露出了十分難得的笑容:「不是因為這個,我只是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我有些著急了:「你要就這麼走了,那我們怎麼辦?」
花遺劍莫名地看著我。
「你武功那麼高,人又那麼帥,替我們擋風遮雨,我們都過習慣了,要走,起碼也要先讓我們適應適應吧?」
編了半天才想出一個適當的理由。
時間長了,總會覺得難以割舍。
「你太小覷你軒鳳哥了,他武功高得很。」
花遺劍的手指關節已經變得蒼白無色。
晚風如水,輕輕擦過他領口處的火紅絨毛,流散開一道道細細的波紋。
他舉起手中的劍,合了掌心:「就此告辭。」
轉身走去。
「花大哥--」
我和林軒鳳一起喊道。
我咬了咬嘴唇,對林軒鳳道:「我去叫他,你等等。」
可我才知道武功不高實在不方便。
我一直追著他跑,可他看去走得不快,實際就像快馬疾馳。
追了好遠的路,實在跟不上,在後面大叫一聲:「花大哥,等等!」
花遺劍停了下來,卻沒有轉過身。
我飛速跑到他身邊,喘著粗氣道:「哈……哈……你的輕功實在是太彪悍了,我追得腿都酸掉了……」
花遺劍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在那裏。
杏子眼尾的蝴蝶霎時像失了生命一般,失去了光澤。
我開門見山道:「為什麼突然想走了?」
還是沒有說話。
握住手中的紺阿劍,劍鞘漆黑如夜。
他的手輕輕撫摸過劍身,最後停留在了那兩個玉蝶墜子上。
手指開始微微顫抖。
眼中漸漸有了若隱若現的水光。
他緊閉上雙眼,聲音有些發抖地念著:
「連理木生連理枝,枝上花開斷情絲。鴛鴦偶歸鴛鴦夢,夢中赤人把觴奉。玉蝶梅凋鶼鰈飛,飛雁落淚雙鳧悲。別鶴孤鸞長相思,思鳥豈能斬情癡?」
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他的手反複摩挲著那晶瑩冰涼的玉墜。
他費力地念著最後幾個字:「花遺劍於五堂廟……致亡妻玉蝶。」
我大概明白些什麼了。
想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話:「花大哥原來已經成親,大嫂泉下有知,一定會很欣慰的。」
花遺劍道:「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努力練武,為的就是替她報仇。」
我忽然想起他說的話,試探道:「花大哥說的人,莫不成是……重蓮?」
紺阿出鞘,劍光淒寒。
他將紺阿狠狠插入石子路中,發出刺耳的聲音。
「重蓮害死了玉蝶,也將過去的花遺劍殺死了。我若不報仇,此生妄為人!」
我說:「你尋找《蓮翼》,難道就是因為想報仇?」
他沈重地點頭。
「可你為何要離開?有我們幫助不好麼。雖然我們力量不及你,可有總比沒有好啊。」
花遺劍的臉上露出了憤然的神色。
「宇凰,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要堅定我自己的意志,我要殺重蓮,我要替玉蝶報仇,因為我愛著她,你懂麼,你懂不懂?!」
越說聲音越大,到後來幾乎是吼出來的。
我從未見他如此激動過,卻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該活在光明中,我殺了太多的人。對玉蝶的感情是支撐我這麼多年活下來的理由……我別無選擇。」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的語調又變得平靜了。
仍然沒懂他的意思。
一陣風卷過,翻起了他束起的長發。
發絲飛舞,遮住了他清俊卻略帶滄桑的面容。
「我不可以愛上別人,你懂不懂……」
聲音哽咽。
言未盡,人已消失在黑夜的霧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