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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上)(孽火系列9)》第5章
第四章

不到五分鐘,他就知道自己想得太美了。

「你們兩個人也不年輕了,多少要懂得羞恥這檔事,要做一些能讓人打聽的好事,而不是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一堆見笑的代誌。」

快速扒完了一碗粥,還命英治幫他泡了杯熱茶,夏彪補充完「戰力」之後,又再次掀起風暴地說。

「蛤?有種你再講一次!什麼丟臉、什麼羞恥?!」重重地拍桌。

「又不是洋鬼子,幹麼脫光光的睡覺!」

「我草!明明是你不請自來地闖到我們的房間裡面!再說,誰允許你看我的……你這老不羞!」

「我可是你老背,什麼是老不羞?而且查甫朗(男人)的身體,有什麼好值得看的?」

「不值得看你就別看,把那段記憶給我拿出來,洗掉!」

「肖仔練肖話(瘋子說瘋話)!我實在看不出來,那款型的,有哪裡好?整個人像根柴一樣,沒奶沒屁三比巴。最少也該吃肥一點,抱起來才有肉肉的感覺啊!抱這種硬邦邦的,一點趣味也沒有。」

「你管我這麼多?我就喜歡抱根柴睡覺!只要這跟柴的名字叫歐陽英治,我就他X的爽!」

  砰!

英治雙手撐在餐桌上面,低垂著的頭看不見被陰影籠罩的表情,以低沉、略帶顫抖的聲音說到:「我的身體像根柴,真是對不起你們倆。請把話題從我的身材上移開,不然等一下這鍋粥,我可能會失手砸到你們兩個其中一人的身上。謝謝。」

難得老頭識相地,清了清喉嚨說:「我想我要再來一碗。阿寰你呢?」

  聰明。把粥裝進肚子裡,就不會危險了。 「我也要」之後,兩父子就像在進行大胃王比賽似的,一碗接一碗、拚命地把粥裝進了胃袋中。

鮮少早上吃這麼撐,夏寰現在覺得自己的腸子和胃,像是童話故事中被剖開肚子,裝進一堆大石頭的野狼一樣,又重又沉。

「我要是被粥撐死,全是你的錯,土豆仔。」

惡,還得不時把滿到嘴邊的胃液吞回去。

「以前我立下的規矩,不許你們把幫內發生的事一一傳到那臭老頭的耳朵裡,你已經忘記了嗎?」

當初不願意留在家裡,一個人上來台北闖蕩,就是不想依靠老頭子的勢力,自已的地盤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打拼下來。

為了展現自己獨立的決心,夏寰全力排除父親各方面的介入不管是欠錢、欠人,甚至是欠火拼的道具,只要向夏彪開口就可輕易弄到手的,夏寰從不選擇這條輕鬆的路子走,寧可自己想破腦袋,找遍朋友,尋求解決之道。

因此這十幾、二十年來,知道全宇盟的夏寰,就是南方黑道重鎮的夏彪之子的同道中人,僅限一部分與兩者都有淵源的老幫派。並且,他們也都很清楚夏寰、夏彪父子不合的關係。

「我擔心的就是像今天這樣的情形。臭老頭把這裡也當成他的地盤,大搖大擺地闖進我的生活圈子裡面今天是我家,明天就是公司,我倒大楣,你們難道逃得掉嗎?一山不容二虎,全宇盟不需要一個作威作福的太上皇。臭老頭子根本不知道客氣這兩字怎麼寫,只要讓他插手,問題就會沒完​​沒了。你等著瞧好了,那老頭子一定還會再給我找麻煩的!」

再次向老大謝罪,土豆仔滿臉歉意。

「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那麼巧。昨夜收到底下小弟傳的簡訊,寫說老大的車子翻了,那時我正把陸律師委由我轉交老先覺(指夏彪)的文件拿給他,所以老先覺也就看到了簡訊。我們兩個都以為出事的是你……」

長嘆一口氣,土豆仔說:「可是同為父親的立場,我可以了解老先覺愛子心切的心情。他真的很重視你,馬上就說要連夜開車上來看你,若不是老夫人出面阻止,說“兄弟們只是發簡訊,沒有打電話,可見得傷勢不打緊”,叫他不要小題大做、勞師動眾,等今天早上再出發的話,可能昨夜他已經開車上來了。」

「你也真是的,起碼先提醒他,可以用打電話的吧?」

「有,老夫人有提,我們也打了,但是撥這裡的電話怎麼打都不通,好像是臨時故障。大仔你的手機也關了。」

「幾百年沒壞過的室內電話,這麼剛好就壞掉?運氣好成這樣,只能說是天意了嗎?現在那臭老頭賴著要住下來,也不知要住幾天,真是……天滅我也。」仰天一長嘯。夏寰捉亂了頭髮,無奈地揮一揮手。

「我知道了,這次的事就算了。以後不要再讓老頭子有機會攪局。萬一讓人把全宇盟當成我老頭的周邊組織,我可就頭痛了。」

全宇盟的走向已經漸漸轉為企業經營的形態,和老頭主導的傳統組織不一樣,假使兩者被混為一談,可能會波及好不容易漂白的企業形象。

  「以後我一定會多加註意的。」

  夏寰看看他沮喪的臉。 「我差點忘了,你女兒……在國外唸書的那個,念得怎麼樣了?」

土豆仔立刻開心地笑了,「已經畢業了,現在已經是大公司的秘書了,多謝大​​仔,以前若不是你借我錢供她留學,她現在也不能找到這份好工作,而且,也讓我這個父親在她面前不至於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是什麼意思?!」掀起了不爽的眉毛。

  土豆仔訕笑地摸了摸後腦勺。 「這也不能怪她,都是我不好。少年沒學好,書沒讀多少,也不認得幾個大字。做的又是那種……沒辦法大聲告訴別人的行業……啊,我不是說現在啦,是說在大仔你接收了以前的新門幫時,我那時候不是在專門接送小姐的嗎?」

「嗯,我記得。你那時候管十幾間娼寮,新門幫都是靠你的手腕在賺錢的,所以我把新門幫的招牌拆了之後,你們幫上那些混吃等死的傢伙,我全花錢打發,叫他們回家吃自己,只有你,是唯一一個值得我挖角的。」

  大叔不好意思地紅了紅眼眶。

「那時候我女兒剛好是開始懂事的年紀,十幾歲的小女生嘛,總是卡計較清潔不清潔的問題。自她從街坊鄰居的口中,知道她老爸是車夫、是皮條客,是做嘆呷查某(應召女)生意的之後,就不再和我講話了。」

  夏寰的臉色陰霾了起來。

「你麥生氣,大仔。代誌講起來是我自己不好。」土豆仔搖搖頭。 「我知道自己做的行業不光彩,但是這世人我唯一的驕傲就是我不曾害過人。我應該讓自己的女兒了解這一點,當她不和我講話的時候,我應該好好和她講明白的……讓她輕視父親,這是我教育的失敗。希望以後她做人父母的時候,不會因此多一條痛苦的理由就好了。」

也許,這是他們這種人的宿命。

夏寰和自己的父親也處得不好,追根究底,或許是老一輩的道上中人,都有著和土豆仔同樣的心理糾葛所造成的。

怨嘆命運不好,走上人生的岔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覺得光彩,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走上同一條路,但是往往又渴望被自己的孩子接納,希望能受孩子尊重。這種自我輕視又希望受尊重的矛盾,假使再加上拙於溝通,十之八九的人都沒辦法建立什麼良好的親子關係。

自己過去在年少輕狂的時代,何嘗不是如此?面對一心一意叫自己得繼承衣缽的老頭,腦子裡面都是煩死了、我自己的路要怎麼走,我自己決定的反抗念頭,不曾想過老頭心裡的想法……

到了現在,與其說他是在反抗老頭,不如說他越來越了解,自己與老頭處不好的理由,也領悟到了“合不來的東西,就不要勉強去合,合起來也還是會破裂,不如各過各的”的道理。

他們一南一北,井水不犯河水的那陣子,反而是父子關係最平順的時期。

「所以我也想要苦勸你一句……你也不要太和老先覺鬥了。老先覺有一天總是會放棄,不會再把歐陽醫師當作是敵人,所以……要怎麼說呢… …你卡擔待一點,再怎麼說老先覺也是你的」

  「土豆仔!」

  「是!」嚇得發抖。

「我要是沒把臭老頭當成老背看待,今天他早就因為看到我的……我……我早把他做掉了啦!」

  「是、是!我知道。」

哼地,宛如鬧彆扭的小孩子般,夏寰扭開脖子,看著窗外說:「你去忙你的吧,我這邊也有些事要處理。

  「好,那我先出去了。」

土豆仔走出會議室,畢恭畢敬地將門輕輕關上之後,忍不住噗地笑出來。方才老大的神情,像極了明知自己犯了錯,卻又無法老實承認,只好採取虛張聲勢的態度來間接澄清的頑皮小男孩。

再怎麼強悍的男人,也有充滿童心的一面。

夏老大就是這樣一個強悍與頑皮,對敵人毫不留情,對自己人卻充滿義氣與仁慈的複雜又單純的綜合體,所以才會受到成員們的愛戴。自己的人生,也可以說是因為夏老大而得救了。

像自己這種隨波逐流的性格,即使明知新門幫幫主=自己的前老大,做了許多人神共憤的勾當,他也沒辦法反抗。如果大仔沒有消滅新門幫的話,到今天他還在做著讓自己女兒瞧不起的那種工作也不一定。

和以前相比,現在全宇盟旗下的保全公司和廣告公司、娛樂經紀公司的董事頭銜,多少讓女兒抬得起頭來,也不那麼引以為恥。這一切,他都得感謝大仔的提拔。

土豆仔再次向會議室鞠了個躬後,踩著沉重的步伐離開。

  「餵,你在幹什麼呀?」

用完早餐,捲起了衣袖,英治便提著兩個水桶走進車庫內。

偶爾,會沒來由地、非常地想以為自己的雙手好好地刷洗愛車、替它打蠟。那種看著蒙塵的鋼板一寸寸地化身為閃閃發亮的金屬尤物的過程,能為心靈帶來極大的平靜與安撫作用。

但是破壞這份寧靜的人物,出現了。

  「洗車。」

英治沒有回頭,繼續以沾滿泡沫的海綿刷著愛車的玻璃窗。

「那種東西,交給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了。底下的人沒空的話,外頭不是有一堆洗車場嗎?說什麼早餐沒辦法煮,洗車子這種無聊的事卻自己來,還真是奇怪的媳婦兒。」

可惡的難纏污垢,看本大爺怎麼對付你!我刷、我刷、我刷刷刷!……英治打開了耳朵濾浄器,將令人不快的雜音隔離在外。

「吶,為什麼一個堂堂的醫生,連洗車子這種小錢也要省啊?難道你是自己喜歡才做這種事的嗎?」

  「我是喜歡。不行嗎?」

  打破沉默的瞬間,英治就後悔了。果不其然……

「對喔,我都忘記了,你是個有奇怪癖好的傢伙,喜歡做和別人不一樣的事。別的人要是有你這樣的好條件,像人家說的那個三什麼的,哪有可能會和我兒子在一起。」

他是想說三高---高興歷、高收入和身材高嗎?英治打完了車體的泡沫後,蹲點下來以鐵刷和毛刷仔細地刷洗輪胎。

「我早八百年前就想問你了,你究竟是看上他哪裡?」

似乎每個認識英治,而且知道他與夏寰的關係的人,第一個好奇的,都是同樣的這個問題。

不,甚至英治自己都不時在反問自己,究竟自己是吃錯了什麼藥,竟和夏寰維持這種切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到今天特別是在每回夏寰又做了什麼令他抓狂的蠢事,說了什麼令他青筋狂跳的話之後。

但是,他只能肯定地這麼說:「我不知道。」

假使英治有辦法用三言兩語交代清楚他與夏寰之間的關係、他對夏寰的想法或情感,能看清對夏寰的情感來自何方,那麼只要消滅了那個理由,自己也可以離開夏寰了。

正因為不知道問題所在,所以才會一直困到今天,不是嗎?

老人家聽到他冷談的回答之後,瞅著他瞧了半晌。

  「嗯……」

英治結束了四個輪胎的清理工作後,走到後院的水龍頭處,將接著花灑的水管拿到車身前,打開栓蓋,瞬間,強力的水柱一口氣噴灑出弧狀的美麗水橋,沖掉車體上的大量泡沫。

啪撒、啪撒的水花,夾雜著大量的泡沫,在冬日暖陽的照射下,映出一圈圈虹彩泡泡,好不可愛,好不美麗,看了就使人心情愉快。

這是英治最喜歡洗車工作中的一環。

「那臭小子厝內A息頭(喻:床上)能力真那麼強啊?」

啪咚渾身起了惡寒的英治,一個不留神,手中的水管嘩地落地,強大的水力讓整條水管瞬間化為一條活蹦亂跳的水蛇,左扭右轉地四處噴著水。

「哇草!你、你滴咧衝動啥咪(你在幹什麼)?水頭,水頭,卡緊(快)把水頭關掉!」

夏彪被水噴得無處可逃,只好四處亂竄。等到英治後知後覺地收拾完善後,老先生已經從頭到腳滴著水,無一件衣服不是濕透的了。

  英治叩叩地敲著門。

  「進來。」

唉地嘆口氣,英治捧著熱騰騰的薑湯,走進夏彪暫住的客房裡。

剛才在車庫那兒,不小心讓老人家淋了冷水。雖然今天出了大太陽,畢竟是冬天,擔心老人家著涼,染了風寒就不得了偏偏家裡負責主廚、打雜的眼鏡仔又去了陸禾琛那裡,不在,英治只得破例,自己下廚替他準備薑湯了。

換掉濕透的衣物,夏彪坐在暖爐前,見到英治,一開口就虧道:「你是來看看自己搞的傑作嗎?我整套的蟾蜍(台語,類GIORGIO)西裝都壞壞去了。」

「有任何問題,我會負責賠償。」英治把薑湯放在他面前,道:「這是​​給您暖身​​子用的。」

  「嗯?你自己弄的嗎?」

  英治點了點頭。

老人家端起碗,聞一聞,又看了英治一眼。

  忍不住一聲嘆息。 「我保證裡面除了老薑和黑糖外,沒別的東西。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先喝給你看。」

「我不是擔心你給我下毒,諒你作為一個醫生也不會這麼狠毒。」老人家喃喃地說著,舉碗就口地喝了一大口,然後沉默著。

因為他沉默太久了,讓英治有些緊張。 「我放太多姜了嗎?」

老人家掀眼瞧了他一下,什麼也沒有說地繼續把它給喝完,然後咚地一聲放下碗。

這是代表……自己的薑湯沒煮錯吧?英治心想。

  此時,老人家感慨萬千地開口。 「第一次喝到兒媳婦親手煮的東西,是一碗薑湯啊!雖然這個兒媳婦是個沒什麼笑臉、沒什麼身材、下面還多了根不該有的東西的兒媳婦,但兒媳婦就是兒媳婦,我看我就認了吧……」

  英治不知該氣或該笑。這對父子似乎在惹人發火和引人抓狂這兩件事情上,都有著極為雷同的遺傳因子。

但是一想到三十年後,很可能夏寰就會變成眼前這個難纏、刁鑽又口舌不饒人的長者模樣,英治忽然有打包行李的衝動。

  「喏,你在那邊坐下。」

該不會是要他聆聽一類三從四​​德的教誨吧?英治暗忖著,也不禁求著老天饒了我吧。

「我現在要告訴你一個少年仔的故事。那個少年仔雖然和你一樣活在同一塊土地上,但是他和你卻是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真是耳熟能詳的一句話。流氓與醫生。這兩個世界有了交集,是件如此不可思議的事嗎?

「少年仔誕生在雲林偏僻鄉下的村子裡,那個年代都市正在起飛,可是鄉下人還是一樣過著看天吃飯的日子,遇到農作歉收,颱風連著來的話,種田人的日子就非常艱苦,淹一場大水就會毀掉半生的積蓄。」

  不,這不是夏寰的故事。英治從不感興趣,此刻倒是豎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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