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年仔的雙親也是運氣不好,連著生下了兩個孩子,正是需要用錢來買奶粉、養孩子的時候,卻遇上了幾十年一次的大水災,原本還可過得去的日子變成得舉債度日,像被窮神附了身。幸好兩夫婦勤勞又不怕吃苦,窮歸窮,照樣養大了兩個孩子。只是孩子們念完了小學後,他們就沒辦法再供孩子們念中學求上進了,這讓他們的一直覺得很遺憾。
「大兒子,就是少年仔的哥哥,為人老實敦厚,小學畢業後就陪父親下田耕作,幫忙農務,是鄰里間稱讚的孝子。有他的幫,兩夫婦不但減輕了肩上的負擔,而且幾年內就將債務還清,日子跟著寬裕多了。後來,大兒子還娶了鄰家一個從小認識的乖巧女兒做媳婦兒,幾個月過後就給家裡添了男丁——這可能是少年仔一家子最是幸福的時候。」
「那個少年仔……弟弟呢?」
這段幸福故事中始終沒有出現的少年仔,如果英治沒猜錯的話,就是眼前的老人家吧?
「講到少年仔,這個弟弟的脾氣暴躁又好高騖遠,小學之後嫌種田賺不了什麼錢,就到都市工廠去做黑手。
「因為他性格衝動,又自以為是、愛打抱不平,成天和工廠裡的主管起衝突,常常乾不了多久就自己辭職或被老闆砍頭,不要說是賺錢養家了,反而還經常讓家人為他墊錢賠償、收爛攤子,鄰里都說他是了尾阿仔(敗家子),事實上也是真是如此。」
「後來,發生了一件大代誌。少年仔交往的一個朋友,他的小妹『乎人欺負』。玷污他的,是一個地方流氓的兒子,那時候對方的勢力很大,事件送進警局之後,案子被那個流氓以搓湯圓的方式搓掉了。更叫人忍無可忍的,是那個兒子不但不知悔過,還大肆張揚地說那個女孩子早不是清白之身、說他只是為了貪圖錢財才誣指他強上,甚至說一開始是女孩子先誘惑他的。結果那女孩子就這樣子想不開,留下了一句『我是清白的』,便投河自殺了。」
老人家揉了揉鼻子,苦笑了下。
「真傻。不過人越是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越會做傻事。結果,少年仔便聚眾帶刀、帶棍、帶傢伙,找上流氓的一家,要替死去的少女討公道。少年仔雖然常常惹事,可是他的朋友還不少,登高一呼就來了三、四十人。事情鬧得很大,幾十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聲勢浩大地把一個流氓的老巢鬧得天翻地覆,轟動了地方。少年仔因為這樣犯了重傷害罪而入獄。不過因為未成年,關了幾年就又出來了。他出來之後,那個流氓和流氓的兒子還是不願意放過他。因為他的關係,讓流氓成了笑柄,流氓的兒子還因此跛了腳,所以他們記恨在心,三天兩頭就到他工作的地方砸店、砸廠,弄得地方上誰也不敢僱用少年。
「那時候少年仔的親人都勸他去找警察商量,不過那時的少年一點都不相信那些穿制服的會幫助自己。他愛逞英雄,自以為很行的老毛病,在那幾年中還是一點也沒改,所以他決定自己決定這件事……你猜他怎麼做?」
英治想像了一下。 「單槍匹馬地找上門,談判?」
老人哈哈一笑。 「差不多,不過還是有點可惜。他知道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去,根本是去給人打死的。為了要讓對方好好聽進他的話,他便自己策劃,先把流氓的兒子綁架起來,然後押著肉票去談判。」
「……成功了嗎?」
「綁架成功了。他一個人也逼得流氓低頭答應以後絕對不再找他的麻煩,還白紙黑字地寫在字條上畫押給他。少年仔志得意滿,驕傲得不得了,以為自己整治了這個大惡人,出了一口大大的怨氣,於是找朋友徹夜狂歡,大肆慶祝勝利。直到深夜,他喝得爛醉,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打開門……」
淡淡地說著的老人家,忽然將臉轉開,看著牆壁,聲音哽咽地說:「整間屋子都是血的味道……全死了,無一活口。」
英治一震,皮膚竄過了戰粟感無法想像那個場面。
老人家的敘述在此停頓了下來,英治沒有開口,默默地等待著他整理情緒。
好一會兒之後,夏彪重新述說的口吻,已經平靜許多了。
「流氓是答應少年仔不找他的麻煩,但是他們卻沒打算放過他的家人。理由說是要給他一個血的教訓,實際上是因為流氓三番兩次被少年仔扳倒,在地方上的顏面盡失,就快失勢了。為了救亡圖存、殺雞儆猴,所以挑了少年仔的家人當祭品,提示自己兇殘的手腕。」
「這些是後來少年仔輾轉聽人描述才得知的理由,不過當年少年仔卻苦無證據證明流氓就是兇手。因為很快地,就有一幫人出面自首,說是和少年仔的家人有債務糾紛,在爭論間失手殺了少年仔的哥哥,接著因為兩個老人家拿出刀和傢伙說要和他們拼命,於是在自衛下又誤殺兩老。至於剩下的女人和小孩子,則是因為一直哭吵,怕吵到鄰居,所以也一不做二不休地殺了。」
英治閉上了眼睛,心情沉重到連嘆息也不能。
「少年仔當然知道,那些全部都是漫天大謊,對方越是拿借據、找人證,就越是清晰地告訴少年,這一切都是流氓一幫人搞出來的案子。可是真正的殺人兇手,除了這些敵人之外,還有一個……那就是少年仔自己。」
老人回頭看向英治,說道:「聽說你是一個了不起的醫師,技術很好,救了很多的人。和你相比,那個少年仔這輩子都是在做一些會下地獄的勾當,根本沒有任何的理由接納你這種人作為他家族的一份子。少年仔不但手上沾滿了許多人的血,也曾經間接殺了自己的親人,你聽了,難道不怕嗎?」
英治想了想,遲疑地開口。
「少年的命運很坎坷,但是裁決他犯下的罪有多重、有多深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法律或執法者。」
夏彪低頭不語,半晌過後。
「命運多舛或坎坷,全部都是少年仔自己找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當年自己沒有那麼做就好了,如果當年自己能再更成熟一年就好了,如果自己可以再多想想……不過,這些事情再想也沒用了,是吧?」
英治沒有給他答案。
如果今天夏彪問他,殺人兇手可怕嗎?他會說……當然可怕。
但可怕的不是兇手奪走了一條人命的這件事而已,真正可怕的是奪走了人命之後的事。那跟著被牽動的許許多多的人生。
即使是善意的,但一條生命在手上消逝,就是沉重的負荷。因為一條生命的背後,往往還牽連著許多人的人生,甚至可能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奪走了一條命(或是目送一條生命的逝去),也是在見證著人命運轉變的一刻。
夏彪望著他不語的表情,若有所思地說:「你如果是女人的話,我家笨兒子還真是撿到寶了……不,男人也無所謂了。」
他朝英治伸出一手。
「以後,請你多多幫忙夏寰,那小子就交給你了,歐……我就叫你英治吧。」
面對這意外的求和宣言,英治有些尷尬、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不希望對方誤會自己是不給面子,只好也握住了夏彪的手,回道:「不,我才是,請多多指教。」
「嗯……你不叫我一聲爸爸嗎?」夏彪噘著嘴,遲遲不放開他的手,道:「你這樣很不給面子!」
天啊?英治的臉頰抽搐著。自己該怎麼辦?叫,或不叫?幾滴冷汗沿著額頭滴下。可是接觸到對方責備與坦率受傷的眼神,又讓英治良心不安。
「……爸。」
我完了!英治有股掩面的衝動。
「這樣就對了,乖。」
夏彪說著,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你們兩個在幹啥?!放開我的小治治,臭老頭!」
「啥咪幹啥?你看也知道,我在給兒媳婦一個愛的抱抱!安怎?犯法喔?你這個臭小子,腦子裡裝什麼啊?林背會對自己的媳婦做什麼嗎?動不動就吃醋,你是女人啊!」
「你再講一次!」
英治嘆口氣,默默退出客房。現在他頭痛的根源驟增了一倍了。該怎麼辦才好?
神所驅逐的人
「下、下次定在什麼時候?」
抬頭一起便止不住顫抖的男人,以滿佈紅絲的混濁雙眼,瞪著身居在黑暗中的人物問道。
「這幾天還不行,他們應該提高了戒心,再過幾天看看吧。」
「你、你自己不是說,那傢伙很高傲,如果叫他一個人赴約,他是不會帶幫手來保護自己的。那、那、那不是就沒問題了嗎?」
聲調越來越高的男人,抱著頭,神情痛苦地嚷著。 「要等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復仇?那個毀了我人生的男人,我非要讓他好看不可!」
「我懂,我也和你有著一樣的心情。我們同病相憐,所以我才會這樣幫助你,你也才會這樣地幫忙我,不是嗎?」
聽見這句話,男人旋即抬起了頭,黃濁的眼瞳迸出了貪婪的光芒,他嚥下了一口口水,以討好、央求的口吻,試探地開口。
「你……有帶來嗎?那個……那個東西……」
黑暗中,某樣東西被拋了出來。
哐啷地發出清脆聲音,在地上滾動。
男人立刻雙腿一軟地趴在地上,狗爬式地撲向那透明的玻璃瓶,以及一支細小的注射用針管。
他顫抖地拆著針管,全神貫注在手中的瓶子上,根本無暇去注意黑暗中的人已經站起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是的,他只需要這個!有了這個,他什麼都不害怕,也什麼都不需要了!他不再感覺到寒冷或飢餓,他不再感覺到悲傷,只有無盡的快感,飄飄然地在空中,像是神仙一般。
對,他不能沒有這個,否則他就會置身螞蟻啃蝕他全身、無盡的蛆在他血液中蠕動,似被冷凍又似火烤的煉獄之中。
那個煉獄裡面,還有無數個長著長長的、長到地上、長到可以卷住身體好幾圈的長發的噁心怪物在追著他。他被追得好累好累……好苦好苦……
可是,他又有了這個!只要有它,就算是叫他去殺掉神也沒關係!
沒錯,上帝算什麼、菩薩算什麼?他的人生只要有這個,就是天堂!哈哈哈哈哈……
陸禾琛進入辦公室的時候,夏寰剛好在電話中,他向陸禾琛使了個眼色,要他稍等一下,於是陸禾琛坐進了辦公桌前的椅子,等待著。
「……嗯……還是沒辦法嗎……連那一帶都沒有的話,最有可能的還是那裡確嘍?……嗯…………嗯……」
站在窗邊講著電話的夏哥,神情難得的嚴肅。
而且,今天夏哥還穿上他不喜歡穿,但是穿起來卻最有型的全套西裝。
現在雖然外套脫了,捲起了衣袖道,連領帶也是鬆垮垮的,照樣頹廢得很有味道──這都得歸功於基本材料好,怎麼樣都好發揮。
無論是粗獷而狂野的五官,或剛硬而自然鬈的帥氣短髮、性感的脖子到寬闊且肌肉結實的胸口,隨便數都可以數出讓女人酥腰、男人挫敗的迷人之處。
光是夏哥「無往不利的男性魅力,只要瞧上一眼,就可以讓人靠幻想多活三個月」──引述自全X保全之櫃檯S小姐之形容詞(為了避免她將來嫁不出去,只好將她的身分予以保留)。
假使初戀的對像等級這麼高,接下來自己還有可能喜歡上其他人嗎?真的有人能超越過夏哥在他心中的地位嗎?
……因為我真的很擔心你,陸律師。
怎麼那傢伙的臉會出現?為什麼會想到他?!陸禾琛掩住自己的嘴,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想起誰都好,怎麼他卻偏偏想起那個染一頭紫發,戴副矬又笨的醜男眼鏡,不過是接個吻就皮皮剉的遜咖啊?
不不不,這一定是哪裡搞錯!
陸禾琛趕緊將目光放回夏哥身上,一股安心感立即油然而生。沒錯,他要找尋的下一個可靠的男人,至少要像夏哥一樣穩重、一樣值得信任,而且一樣俊酷有型,否則他寧願一輩子一個人過──有那方面的需要時,就去夜店找個看得順眼的砲友各取所需,多方便。
「……嗯,要足有什麼消息再聯絡。那就降子。」
「喀」地掛上電話。
「抱歉,讓你久等了。」
陸禾琛搖了搖頭。 「謝謝夏哥,那點小傷卻讓我休息了-個禮拜,好像反而是我賺到了。」“
「傻瓜。」夏寰伸手越過辦公桌,抓亂了他的發,咧嘴道:「想夢休假,用嘴巴說就是了,犯不著特地去撞車啊!」
「哈,被看穿了嗎?」吐一吐舌。
「想瞞過你夏哥我的眼睛,你還早三百年呢!」一頓,夏寰瞅著他的眼,嚴肅地說:「你真的沒問題吧?有沒有哪裡還痛?如果有暈眩的感覺,要馬上去給醫生檢查。」
「幹麼,夏哥不要學歐陽醫師那套好不好?」有些不滿地翹起嘴,只有在夏寰的面前,陸禾琛會忘掉身為一名律師該有的莊重舉止。
「少抱怨,有人關心是好事吧。」
凡事一扯上那個男人,陸禾琛就會產生嚴重的「敗北感」,「我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幾個開月前,我告訴過你,『新門幫』的『那傢伙』被釋放出來了,是不是從那時侯起,你就一直在擔心著他會回來找你而沒有好好休息過?」
悚然一驚。
「我說中了,對吧?」夏寰環抱起雙手,喟了好大一口氣。
「那時侯會告訴你這件事,當然是希望你稍微注意一下身邊的情況,可不是要你一個人擔心害怕。倘若你一個人會害怕,你也該找我商量,我們可以找個解決之道。」
臉色微白,陸禾琛笑得有些淒涼。
「講了,夏哥大概、絕對,會叫我搬回你那裡,和你們一起住吧?我可沒興趣當人家的電燈泡,也不想一天到晚在屋子裡面戴墨鏡、防閃光。」
「阿琛……」夏寰以眼神指責著他,要他說實話。
「待在私娼寮的那段過去,我以為自己忘得差不多了,直到你向我提起,我才想到『啊,還有這樣一號人物呢!』。」
沒有刻意要對夏哥隱瞞,他以無辜的表情做著告白。
「說也奇怪,本來以為忘記的東西,一旦開始回想,就會不停地跑回腦中,起初只是一、兩天睡不好,老是夢到自己又被關進了小房間裡,被打了毒品,逃也無
處可逃。後來開始疑神疑鬼,不管到什麼地方,我都很注意有沒有被跟踪……最後就是睡不著了。 」
搖搖頭。他又否定掉自己的話,說道:「也不是睡不著,應該說我在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會睡不著,只要人多的地方,能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的地方就沒事。因此我採取了最簡單的方案,就是到旅館或是三溫暖這種地方去睡覺,很聰明吧?」
夏寰不僅沒有同意他「聰明」的說法,還嘆口大氣說:「你現在就回去把行李整理一下,我叫眼鏡仔幫你把舊房問整理整理。」
「真的不用了。我知道夏哥很喜歡我在那個家裡,因為可以引起歐陽醫師吃醋的反應,你很高興。可是我真的、真的一個人可以應付得了這種情況。夏哥的關心我很感激,不過我──」
「翻車的事故,如果就是他搞的呢?」
陸禾琛立刻倒退兩步,血色刷地從臉上消失。 「你……找到證據了?」
夏寰搖了搖頭。 「事故之後,我找人追踪了一下他的動向。似乎言半年多他混得不是很好,也有人曾聽過他放話要找我們兩人算帳,可是最近常和他混的人或是一些老地盤,據說都沒看到他的人影。」
想到或許會再次和那個人渣見面,就忍不住打一個冷顫,但陸禾琛還瞪是強自鎮定地說:「那種垃圾,最好窮途潦倒、餓死病死街頭,再也不要出現。 」
「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性。但在我確認他的下落之前,你別再一個人撐下去下了,到我家來吧。你擔心的什麼閃光,根本不成問題。臭老頭沒離開我家之前,英治那小子連一根手指都不讓我碰,就連話也都不太跟我講。」悻悻然地說。
「咦?夏哥的爸爸還沒回南部嗎?」
「說得好聽是想留下來在台北玩玩,我看大概是做了什麼惹老太婆生氣的事,被趕出家門外了吧?兩個加起來都超過百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好吵架的?我實往不懂,也懶得去問了。」夏寰一揮手。
「唔……我記得伯父挺討厭歐陽醫師的不是嗎?他們兩人現在同處一個屋簷底下,沒問題嗎?」要是自己再加進去,可熱鬧了。
「誰曉得那臭老頭在想什麼,這幾天動不動就纏著我的英治不放,一下子說要去醫院看他怎麼工作,一下子說要英治開車載他麼兜風,真是……害我這兩、三天超想捉個人來痛扁一頓。」
瞥一眼陸禾琛愁眉的苦臉,夏寰笑了笑。
「別擔心,我再怎麼缺人扁,也不會捉你來濫竽充數。你就搬進來吧。」
「……令人擔心的是夏哥亂用成語,教壞囝仔大小,一堆國家未來的棟樑都被你給毀了。」嘟嚷完,他也不再逞強了,點頭說:「既然夏哥都這麼說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樣才對?集中在一起保管,我也好辦事呀!」
禾琛噗哧一笑。 「我們是貴重物品呀?」
「你知道就好。」一彈他的額頭。 「快去工作吧,不然枉費我把你當貴重物品保管,到頭來卻發現是飯桶一個。」
「好痛!」按壓著額頭,幾天內頭一回能發自內心的笑。
除了夏哥之外,還有哪個人能帶給他這種莫大的信任感呢?有夏哥在,相信天大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