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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半月的夜空 (第二卷)》第4章
第三章 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下)

 爬下二樓的窗簷固然辛苦.不過要從二樓的窗簷爬回屋頂更是難上加難。畢竟我們手上只有一條塑膠繩。想靠那種東西.攀爬垂直牆面根本不可能。結果,在司把梯子找來之前.我就獨自被留在二樓窗簷上將近三十分鐘。在那段時間裡,雨水持續灑落,氣溫持續下降.淋成落湯雞的我只能不由自主地直髮顫。

 唉。看來又要感冒了。

 好不容易等司找到梯子回到屋頂,而穩終於能回到病房時,渾身都已經凍成了一根冰棍。光站著.身體便抖個不停,頻頻碰撞的上下排牙齒更是發出喀切喀切聲。我趕忙鑽進被寓.將空調設定至最高溫度。印便如眥。我的身體還是完壘沒辦法回睡.骨子裡彷彿已經完全結冰。

 隔天.來幫我量體溫的亞希子小姐高聲叫道︰

 咦~!

 死盯著溫度計的亞希子小姐.雙眼瞪得老大。

 怎麼會這麼高啊!?

 幾度?

 我以粗嘎的聲音問。

 三十九度。

 那、那麼高呀

 再量一次。

 亞希子小姐說.但是結果還是一樣。

 情況還真糟糕。

 總之。先打點滴再說。

 一瓶點滴打下來.要一個鐘頭。

 一瓶打完.又吊了一瓶。

 這瓶又得花上一個鐘頭。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用什麼必殺兩倍速。後來

 我終於沉沉人睡,各種干奇百怪的情景出現在夢中。在

 那因熱度而扭曲的夢境中,父親笑著出現.他揚聲哈哈

 大笑,一定是贏了那種賠聿高達百倍的萬馬票了吧。

 我在夢裡還被母親嘮叨了一頓,反正,這已是家常便飯

 了。司也出現了。化身為超強機器的司.上半身赤裸,

 下半身穿著黑色緊身褲.莫名其妙地在和豬木對戰。

 嗚啦一!。

 豬木大吼.使勁渾身力氣一拳揮中司。

 完全被打趴的司札擂台軟墊上一起身,說時遲那時

 快,使出一招雙腳纏繞對手身軀、本身像電話轉盤般扭

 轉的電話轉盤固的變形版本。

 豬木大叫︰

 嗚哇哇哇哇哇一!

 他接著又大叫︰

 嗚哇哇哇哇哇一!

 此時,才一溜煙地逃開對手攻勢。

 氣得滿臉通紅的豬木,迅速跑向擂台繩圈。他以背

 部撞向繩曙,利用繩圈的反作用力,進一步加速!

 不知在哪觀戰的我大叫︰

 糟了!司!是金臂勾呀!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司,胸口隨即遭到金臂勾的攻擊。

 司被撞飛出去!

 豬木高聲嘶吼!

 豬木臉上顯露勝券在握的表情,視在軟墊上掙扎爬行的司。唉,就這麼完了嗎?司,你已經不行了嗎?站不起來了嗎?我絕望地望著司。感覺似乎失去了一切

 但是,司的手此時抽動了一下

 察覺到異狀的豬木眉頭深鎖

 司啊啊啊啊~~!

 我起身大吼︰

 衝啊啊啊啊~~!

 我不自覺地雙手握拳。

 彷彿為了回應我的聲音一般,司迅速撐起身子,同時攥住豬木雙腳。緊接著,使出一招超強機器的必殺技魔神風車固定!豬木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雖然他拚命想逃脫,雙肩卻被司龐大的雙手緊緊扣住,動彈不得。

 我持續大吼︰

 司啊啊啊~~!幹掉他呀呀呀~~

 周圍許多觀眾都站了起來,害我看不見擂台。我蹦蹦跳跳地想儘可能看到擂台上的情況,但是所有一切卻逐漸被黑暗包圍,意識也越來越朦朧、扭曲、消失,接著又重生最後終於轉換到了另一個夢境。

 是裡香。

 在我的病房中。

 沒錯

 是這樣的夢境。

 我緊緊地直瞅著裡香的瞼龐。反正是作夢,不好好看得夠不就虧大了。畢竟,裡香很討厭被人家直勾勾地盯著看,只要凝望個五秒,肯定會有什麼東西飛過來。一張臉長得那麼可愛,本來就應該讓人家好好欣賞欣賞的嘛,裡香這個小氣鬼。夢中的裡香,果然只有在作夢時才會這樣.完全沒有生氣。

 她也一樣持續凝視著我。

 (啐,好可愛呀)

 怎麼會有人長得這/麼可愛呀?長度過腰的黑髮,像浸過水般閃耀著光澤。那頭毫無毛燥捲翹的長發,風一吹,便輕盈擺動。我雖然很想仔細地好好摸摸看,卻苦無機會。唉,之前在炮台山有摸過她的頭髮嗎,那時候,各種情感充塞心胸,根本沒有閒工夫去品味她那一頭秀髮的觸感。裡香的肌膚猶如陶器般潔白光滑。畢竟,裡香幾乎不曾路出醫院一步。她已經持續好多好多年都住在醫院裡。有一次我聽到護土小姐讚美裡香的皮膚.說什麼真是令人羨慕呀裡香當時彷彿很為難地笑了笑。我很明白她的心情,因為,裡香甚至沒辦法曬黑呀,她連這麼理所當然的機會都被剝奪了。每每看著裡香,我就感到有些悲傷。

 因為此時更能深深體會到,孕育出此等美貌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喂,裡香,我說︰

 我們找個時間,去遠一點的地方對了,到海邊去吧。等你手術完,恢復健康以後.我們就一起帶個便當,到鳥羽(注︰位於日本志摩半島東北部,以水產及珍珠聞名)那去啊。那附近特別漂亮喔。聽說還被制定為國家公園呢。透明到不行的波浪啊,會唰~唰~唰~地湧過來耶。電視不是也播過沖繩那邊的海嗎?雖然沒辦法跑那麼遠去,不過真的是很漂亮喔。你有沒有去過海邊呀?

 沒有啊。

 裡香回答。

 唉,這夢還真是逼真呀。

 怎麼還會回答得這麼有條理。

 我順勢繼續說︰

 那我帶你去啊。就像那時候去炮台山一樣。對了,不去鳥羽,去南島町也不錯喲。我叔叔就住在南島町。他是個漁夫,拜託他的話,搞不好還會讓我們搭船呢。他以前就有讓我坐過一次喔。只要一到海上,就什麼都沒有@4蠛︰吞煒彰煌昝渙說匾恢幣恢毖由熳牛 醋趴醋牛 突崧悴磺宄蠛︰吞煒盞慕縵 恕H緩蟀。 突峋醯檬翟諍眉拍 福 Γ 蛭 氳皆謖餉垂憒蟺氖瀾繢錚 妥約閡桓鋈斯鋁媼嫻鞀鈄牛 約渮翟謔嗆妹煨∴浮H緩蟀br />

 突然之間,我感到呼吸困難。

 胸口深處開始噴出氣體,我接著咳嗽不止,停不下來。難以呼吸的我,整個人弓了起來。

 裡香挨過來,輕撫我的背部。

 裕一,你不要緊吧?

 啊,嗯。

 只要你能對我這麼溫柔,我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緊。話說回來,怎麼會有這種美夢呀

 我開始害怕醒來了。

 當我一止住咳嗽,裡香就在我床邊坐下。

 好熱耶。

 她說著將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接著,就這樣輕撫我的頭。

 害怕醒來的我不再開口說話,只管凝視裡香的臉龐。裡香的表情好溫柔。她那雙眼楮有些濕濡,嘴角浮現笑意。光是望著裡香這樣的臉龐.就莫名其妙地好想哭。

 喂,裕一。

 裡香對我說︰

 你為什麼要去幫我撿書呢?

 啊?

 她怎麼會知道這悼事呢?

 啊.對了

 因為作夢嘛,沒道理才合平常理嘛。

 很久很久以前啊,我有一台黃色的模型車。

 模型車?然後呢?

 那時侯,流行過一種很怪的遊戲。我們都叫它藏東西遊戲。一開始.要先把自己的寶物藏起米。藏在樹叢裡啦、天花板上啦、或是橋上欄杆旁邊,反正哪兒都行。然後呢,藏完以後,就開始去找別人的東西。也就是說,用自己的寶物玩躲貓貓。這樣,你知道意思嗎

 裡香點點頭。

 如果藏得好,當然就可以保有自巳的東西。可是如果被發現的話,就得讓給發現的那個人了。那些再怎麼說都是自己的寶貝.所以大家藏的時候都很拚命。像山西他呀,真的很厲害喔。不不不,不是普通的那種厲害是笨得很厲害喔。他把親戚送他的進口夏威夷豆巧克力,藏在熱水瓶裡。那時侯,那種東西還很稀奇唷,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賣就是了。然後啊,山西那傢伙當時好像藏得手忙腳亂的,根本澄發現熱水瓶裡還剩下一點熱水。

 啊,那不就溶掉了嗎?

 我噗嗤笑出聲,同時點頭。

 對啊。遊戲結束後,東西都沒被發現的山西,得意洋洋地打開熱水瓶,卻看到剛出爐的巧克力口味熱水。山西一臉要哭要哭的,只能啃著剩下的堅果,邊還哺硬說啊啊,好好吃、好好吃喔。他那張臉讓人覺得既可悲又可笑。所有人雖然當場大聲笑個沒完,可是事後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就有股說不上來的悲傷惆帳,讓人很受不了。我現在都還記得山西說好好吃、好好吃喔那時候的瞼呢。

 你從那時候就是個笨蛋了呢,山西。

 那,裕一你藏了什麼呢?

 就是我剛剮說的那台黃色的模型車呀。

 後來被找到了嗎?

 我搖搖頭說︰

 沒人找得到。

 邪就沒被拿走@br />

 我又搖搖頭。

 是怎麼回事?

 裡香納悶著。

 就是困為藏得太好了,最後連我自己都找不到了如果馬上就從藏的地方找出來倒還好,可是後來因為玩別的遊戲玩瘋了,就讓它暫時待在原位後來,也就忘記藏在哪兒了。我事後雖然拚命找了又找,可是不管怎麼找,就是找不到。找到太陽都下山了,隔天再找,然後隔天又找,最後還是找不到。

 那是父親買給我的少數玩具之一。有別於前不久才剛換車型的那種,是舊款的福斯金龜車。我想起那圓滑的車頂,感覺很廉價的外漆。當那台小小的金龜車,出現在父親龐大的掌心中時,我大吃一驚,雙眼直髮亮。父親笑著說。你看,很酷吧。什麼時侯,我們一起來坐坐這種車吧。

 模型車就那樣不見了,父親的願望就那樣永遠沒能實現,僅剩下那段記憶留存於我心底。

 簡直就像某種傷痕似的。

 我當時真的好難過。現在回想起來,也都覺得難過耶。所以,我才想幫你把書撿回來,那是你爸給你的書吧,如果全淋濕的話,你一定會很難過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撿到啦,可是掉在那的書卻變成不是你的那一本。啊,搞不好那也是夢呢,對了.這樣就沒錯啦,和現在一樣都是夢呀.這樣就沒錯啦

 意識逐漸模糊。

 就算是在夢境中,說太多話也很累人的。世界變得越來越稀薄模糊。裡香可愛的臉龐也越來越稀薄模糊。

 喂,裡香

 我用已然不成調的聲音說。

 你的臉看起來為什麼要哭要哭的呢?

 你好好休息吧。

 裡香頂著張窪然欲泣的臉龐.以特別溫柔的聲音說︰

 謝謝你.裕一。

 啊啊,怎麼會有這種美夢呢。

 太棒了。

 如果是這種夢的話。我永遠都想要待在夢裡呢

 我這麼想著,閉上了雙眼。

 之後也夢見各種夢。

 真是的,發燒那傢伙還真讓人受不了,隨隨便便把沉睡於人心中的各種思緒和記憶硬是給慢慢拖了出來。

 而且和現實完全不符合這一點,更讓人受不了。

 殺呀~!殺呀~!

 父親揮舞著捲成筒狀的手冊.大吼大叫︰

 裕~~!幹掉前面的馬,反敗為勝呀!

 我受到那聲音的激勵,拚命在跑道上往前衝。前面是二班那傢伙,當我緩緩接近他背部時,雙腿更為使勁,不停地踢著腳下的跑道。直到肺部一片炙熱.我仍舊腳不停歇地努力向前跑。

 然後,就在距離終點不遠處,我和二班那傢伙並駕齊驅。

 只差那麼一點點。

 我最後僅靠著挺得比別人高的胸膛,先馳得點。

 父親發狂似地大叫︰

 嗚喔喔喔喔喔~~!成功啦啊啊啊啊~~!萬馬票呀~~!

 我揮舞第一名的旗幟,得意洋洋地笑著。

 我對著父親。誇張地猛手。

 乖、乖。

 我邊說,邊輕撫小貓咪的頭。

 多吃一點喔。

 那是住在校園後面的小描咪。

 因為是野貓,所以很容易和人親近,不過很膽小,一聽到什麼巨大聲響,就會全身顫抖個不停。

 喵嗚,它撒嬌似地對我叫。

 小貓咪育個名字叫咕嚕嚕。是三班那些女生取的。可是,三班的女生沒多久就對小貓毋咪膩了,才一個禮拜就把什麼咕嚕嚕忘得一乾二淨。

 之後,就只剩工友伯伯會拿東西去喂咕嚕嚕。

 一直餓肚子的咕嚕嚕.只要一看見食物,不管對方是誰都會立刻挨過去。而且它孤伶伶地獨自生話,表情看來總是可憐兮兮的。

 看著那樣的咕嚕嚕,我也難過了起來。

 因為,簡直像在看著自己一樣。

 我當然有家人,也有朋友。不像咕嚕嘻一樣會餓肚子,也不會感到寂寞。

 可是咕嘈嚕所懷的不安與悲慼。畢竟也存在我心底一隅。

 我有時也會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我不是因為可愛,才想管咕嚕嚕的。是因為覺得真的好可憐好悲哀,才會把剩下的早餐吃剩的火腿啦、烤魚啦有一頓沒一頓地送去給它。

 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呢。

 工友伯伯在咕嘈嚕死掉後.這麼對我說。

 那其小描太虛弱了,本來就設辦法倖存的。

 我能夠倖存嗎,

 還有裡香呢?

 當我終於退燒能下床走動時,便舉步邁向東樓。我經由通往東樓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連接走廊,穿過對面那條靜得過份的走道,緩緩走向裡香從盡頭數來的第二間病房。我原本想慢慢走,可是不到五分鐘就到了。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呀,畢竟,這是間小醫院嘛。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裡香。

 我有好一會兒.就這麼呆望寫著這些字的塑膠門牌。裡香就在門的那一頭。今天同樣也躺在病床上。

 夢中情景浮現腦海。

 你好好休息吧。

 輕撫我頭部的那隻手傳來暖意。

 謝謝你,裕一。

 整張臉瞬間熱了起來。

 就算是夢其實說是願望比較貼切也還真是個荒謬絕倫的夢呢。裡香根本就不可能對我這麼溫柔的嘛。

 她可是害五個護士小姐掉眼淚的裡香喔。

 她可是連亞希于小姐都覺得棘手的裡香喔。

 躁熱的臉龐突然又冷卻了下來。算了,今天先打道回府吧。身體狀況也不太好,如果今天又碰到什麼恐怖的悲劇,又要發燒了。對、對了,像日本以前的軍隊不是也不講撤退嗎?沒、沒錯,是回前進,迂迴前進。

 正當我才改變身體方向,準備打退堂鼓時。

 你在做什麼?

 門扉猛然打開,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唉喲,真不想轉向後頭去呀

 當然,我也不能像這樣一直背對著人家,否則她說不定就會從背後一腳踹過來,於是我慌慌張張轉過身去。

 我勉強擠出笑容說︰

 哈、哈@ 鏘恪br />

 裡香就在眼前。

 廢話。

 她那張可愛的臉龐,直盯著我。

 你剛剛在人家病房門口做什麼呀?

 真受不了耶,裡香說︰

 簡直和變態沒兩樣。

 我雙眼瞪得老大。

 奇怪,怎麼回事?

 現在是什麼情況?

 有種非常強烈的不協調感。平常時的裡香呢,整個人簡直就像是岩漿做成的。只要一碰就會被燙傷,只要稍一接近就讓人覺得害怕。那張漂亮的臉蛋光是沉默不語,便會散發出壓倒性的氣勢。更何況是她一真正發怒,那可真的是誰都拿她沒轍。

 但是!

 如今,眼前的這個裡香,表情卻格外溫柔。

 對、對不起。

 我如墜五里霧中,總之先道歉再說。

 裡香瞥向自己的病房。

 好了,進來吧。

 啊,喔。

 今天很冷喔。

 裡香說著,一邊坐回自己床上。

 我真的已經好久沒踏進過裡香的病房,不知所措的我暫時呆站在門口附近,一邊張大眼楮四處張望。

 以女生的病房而言,這裡還真是冷清呀。

 沒半個洋娃娃之類的東西。

 也沒有絨毛玩具之類的東西。

 看來彷彿是個短期住院的病房。暫時住院,立刻離開的那種感覺。

 連我的病房,都放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怎麼啦,裕一?

 啊,不是,沒有啦。

 我慌忙在床邊的圓凳坐下。

 你病房裡的東西這麼少喔。

 嗯,稍微處理掉了一些。

 處理?

 算是某種轉換心情的儀式吧。

 裡香格外漫不經心地說,同時輕輕丟了什麼過來。

 哇,什麼啊?

 接在手裡的是,橘子。

 沒想到那還蠻好吃的唷,要不要吃?

 唔,嗯。

 那就給我啊。

 裡香微笑,接著伸出雙手。這次換我輕輕把橘子丟向裡香。裡香一接過橘子,便得意洋洋地笑了。

 你怎麼那麼得意呀?

 因為我接得很準呀。

 接不到才奇怪哩。

 我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這麼近。

 哎唷,裕一真沒意思耶。你就稱讚我一句接得好會怎麼樣啊?

 �br />

 哼。

 裡香說著,開始以纖細的手指剝橘皮。皮好像很硬,她似乎很努力地用盡吃奶的力氣,那樣子像個孩子似的。她的臉龐微,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長睫毛的朦朧影子就落在面頰上。長期生活在醫院中的裡香,肌膚猶如牛奶般潔白,那也讓我感到有悲哀。

 無論如何,我都想守護著裡想。

 我這麼想。

 當然,以我的能力或許什麼都做不到。就像去炮台山那次一樣,只會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吧。即便如此,我仍然想待在裡香身旁。仍然想為她做什麼。

 喂,裡香。

 我最寶貝得就是你喔。

 比這個世界,比我自己都還要寶貝喔。

 當然,我沒把這話說出口。只是在心底彷彿唸咒一般地復誦罷了。沒錯,還是不說的好。像這種事,還是比較適合悄悄埋藏在心底深處。

 況且,這種肉麻話,我哪有臉說出口啊。

 不要緊,我都已經知道了。

 裡香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讓我嚇了一大跳。

 難不成,剛剛的心裡話都被我一五一十地嘰哩咕嚕全念了出來?

 正當我惶惶不安時,裡香繼續說︰

 我馬上就明白了,那本書是裕一幫我撿回來的。

 啊,嗯......

 我鬆了一大口氣。

 太好了,她是說那個呀。

 不對,等等。

 就算說的是那個,聽起來也不太對呀。

 你說的書......

 我早上醒來時,枕頭旁就放著那本書,讓我嚇了一大跳呢。我知道是有人幫我把書給撿回來了,還在納悶是誰呢。可是,除了裕一以外不可能有別人啦。所以,我就到你的病房去──

 裡香望著我的臉,隨即彷彿很不好意思似地避開視線。

 ──去了以後,才發現裕一發燒躺在床上。你真是個笨蛋耶!雨下成那樣,居然還去幫我撿書,真是個笨蛋耶!

 這是甚麼跟甚麼呀。

 我是撿了書沒錯。

 但是,撿到的可是另外一本書耶。

 放在枕頭旁?

 那不是我,我沒做那件事啊。

 那時候,我才將其中蹊蹺拼湊起來。可惡,是夏目。是那個王八蛋使的小手段。

 是他先去把裡香的書撿走,再用別本書調包。

 他已經事先想我會去撿書了。

 但是,他呀,是活該現世報。裡香現在深信書是我撿的了。也就是說,我搶了夏目的功勞。我雖然晚了一步,可是誰管得了那麼多啊。話說回來......這會不會也在夏目的預料之中?如果說他是為了想讓我和裡香和好,才趁裡香沉睡時,把書放在她枕邊?

 不不不,不可能啦。

 那種壞心眼的王八蛋,怎麼可能為我做這種事呢?

 來,給你。

 剝完皮後,裡香將橘子分成兩半。

 吃吧。

 她輕輕將半顆橘子扔過來。

 我伸手接住。

 接得好。

 我自己試著這麼說。

 裡香似乎覺得很奇怪地笑了。

 笨蛋裕一。

 幹嘛這麼說啦。

 橘子很好吃吧。

 嗯,很好吃。

 你的也很甜嗎?

 嗯。不就是同一顆橘子嗎?

 是啊。

 真的好甜喔,這橘子。

 像男生都會連皮一起吃進去喔。

 對啊,那是一定要的嘛。

 唉,話說回來,裡香好溫柔喔。她怎麼會對我這麼溫柔呢?那張臉龐看起來怎麼會那麼開心呢?她這種好心情如果能夠永永遠遠,真的維持個一萬,那該有多好啊。

 我此時猛然察覺。

 裡香方才那番話的意義。

 ......去了以後,才發現裕一發燒躺在床上。

 啊?

 啊?

 來我的病房?

 在我發燒的時候?

 這麼說來──

 臉龐逐漸躁熱了起來。那個夢......我本來以為的夢,或許並不是夢。裡香那隻小小的手,溫暖的手。那隻手輕覆於額頭時的觸感。那柔軟的觸感。說謝謝時的聲音。

 裕一,你臉紅紅的耶。是不是空調太強了?

 啊,不是......不會熱啦......不、不是......大、大慨吧......熱......還真熱呢.....熱得一塌糊塗呢......

 可以把溫度調低一點啊。

 好.....就這樣吧.....哈、哈哈哈......

 我慌忙起身,一邊這麼想。

 那難道不是夢嗎?

 裡香為什麼會這麼溫柔呢?

 我們到底是什麼時候和好的呀?

 3

 眼前的東西轟然作響。

 同時散發熱度。

 那是什麼呢,正是醫院後頭的焚化爐。這個焚化爐和學校那個形狀雷同,大小也差不多。高約一公尺,寬約五十公分。焚化爐爐口動開,赤紅的火焰熊熊搖曳著。

 話說回來,這火還燒得真旺呢。

 因為我不斷往裡頭添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嘶嘶

 我吸吸鼻水。

 感冒還沒完全好呀。

 我凝視眼前搖曳的火焰,回想起發燒癱在床上那陣子的事。總之,那時候特別好睡,一天大概會睡上二十個小時。

 睡成那副德行,是一定會做夢的。

 也會出現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想。

 額頭似乎又逐漸能感受到裡香那隻手的暖意,那一切是那樣的溫柔、舒服,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是發生在真實世界中的事。

 沒錯,那一定是夢。

 一定是我的幻想。

 話說回來,臉好熱呀。唉,現在還有點發燒,還有這麼多的紙張在面前燃燒,覺得熱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沒有什麼其他原因咯,懂了嗎。

 我含著淚光說︰

 拜拜,《萌運動小短褲》。

 我接著將一本書扔進焚化爐。

 真的超級可愛的唷。

 火焰瞬間轉為猛烈,似乎是在回應我的話。

 《萌運動小短褲》逐漸燒成灰燼。

 簡直像在控訴這如浮光掠影般的人世間,又像是高喊出滿腔悲慼一般,隨著搖曳的火焰逐漸燒成灰燼。

 我又扔了一本進去。

 拜拜,《未亡人旅情》。

 火焰變得更為猛烈。

 真的很煽情耶。

 又一本。

 拜拜,《火熱眼鏡女孩》。

 哎呀,燒掉了呢

 戴眼鏡的女高中生、女老師一一被赤紅的火焰吞噬。燒掉的東西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仰望天際說︰

 對不起,多田先生。

 沒錯

 我在燒的正是戎崎收藏。

 承繼自多多田先生,那數量龐大的H書。如今,那堆書像座小山橫躺在我身旁。這麼一看,數量還真是驚人呀。

 還真是服了他,能收集到這麼多這種東西耶。

 我想起多田先生那個人,好像總是笑嘻嘻的,每天都偷摸亞希子小姐的屁股,然後每天都被臭罵一頓。

 仔細一想,長久以來能與亞希子小姐抗衡的也只有多田先生了。

 這些A書全都是多田先生留下來的。

 換句話說,就是多天先生生存過的證據。

 我實在不忍心把這些東西燒掉,同時也覺得愧疚萬分,無法好好加以收藏保存,我真是太沒用了。

 但是,我還有比這重要千倍、萬倍的東西得顧呀。

 真的很對不起,多田先生。

 燒吧。

 燒吧。

 反正全都得燒掉,那就給我盡情地燒吧。

 我豁出去了,不斷把書往焚化爐裡丟。兩三本做一次向爐裡扔。火焰規規矩矩地往上竄,毫不猶豫地讓書緩緩消失在這世上。最後僅剩下灰燼和煙霧而已

 一仰頭,冬天偏白的天空出現一條拖得老長的煙霧。

 你在做什麼啊?

 當我大概燒到一半時(話雖如此,還剩下千本以上),聽到這樣的聲音。

 回頭一看,夏目就站在那兒。

 我吸著鼻水說︰

 書,是你先去撿走的吧。

 啊?什麼書?

 裡香掉在窗簷上的書啦。

 窗簷?裡香的?你在說什麼?

 拜託,還在給我睜眼說瞎話。

 我狠狠瞪著夏目。

 別裝傻了。是夏目醫師吧,是你把裡香掉在那裡的書撿走的吧。然後,還用別的書調包放回原位。

 什麼嘛,露餡咯。

 還有誰會做這種事呀。

 很好玩吧。

 夏目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還哈哈大笑。

 光把書撿走實在太沒意思了嘛。

 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可覺得很好玩呢。

 喔,是嗎?

 王八蛋。

 怎麼會有怎麼討厭的傢伙啊?

 這傢伙早料到我會去撿書了。所以就先去把書撿走,還用別的書調包。

 全都是為了時候能取笑我。

 你是在燒什麼啊?

 順手拿起戎崎收藏的夏目發出驚嘆聲︰

 哇,好猛啊!

 嗯,對啊。

 怎麼回事呀,這些都是你的嗎?

 人家給的。

 喔,不過,這也太猛了吧。而且還有這麼多耶。沒想到戎崎你是個色鬼耶。哇,佩服、佩服嗯?喂!你是在燒這個喔!怎麼可以燒這麼貴重的東西呢!太暴殄天物了吧!

 是裡香說的啦。

 裡香?

 她叫我把這些全都燒掉。

 一本往焚化爐裡扔。

 拜拜,《放學後的禁忌遊戲》。

 又一本往焚化爐裡扔。

 拜拜,《午後的誘惑》。

 再一本往焚化爐裡扔。

 拜拜,《社區嬌妻的狂想》。

 她說全燒掉的話就原諒我。

 夏目拚命翻著A書的手,頓時停了下來。他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瞪向我。

 她有說要原諒你嗎?裡香她真那麼說?

 嗯。

 拜拜,《淫luan花和尚》。

 拜拜,《奔向寢室的少女》。

 拜拜,《極密俱樂部之女》。

 說真說假?那個裡香?說要原諒你?

 得先把這些全都燒掉就是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在這燒書的呀。不過,是那個裡香耶。那個任性刁蠻、旁若無人、天上地下惟我獨尊,干下潑粥事件的裡香耶。真不敢相信她會原諒你。

 什麼潑粥事件啊?

 那是在前一間醫院發生的事。受害者是我的一個同事,那傢伙他呀,上輩子沒燒香,不小心惹到裡香。你猜裡香對那傢伙做了什麼?真是有夠過份的呢!首先,有枝筆從床上掉下去,當然,是裡香故意扔的。然後,當我同事想把筆撿起來的時候,她就把裝稀飯的碗公扔到人家頭上去。

 哇

 對啊,他當然就滿身稀飯啦!然後,我同事才正要大發脾氣呢,這次換一碗味噌湯掉下來,唏哩呼嚕地流滿整顆頭。

 唏哩呼嚕的呀?

 沒錯,那天是海帶芽豆腐味噌湯。看到那傢伙頭頂上戴著海帶芽的樣子,真讓人不真鯛該笑還是該生氣,而且,事情還沒完呢!其他配菜也一道道從天而降,最後連醃菜都扔下去了呢。啊,不過,布丁好像有留著就是了。

 他並不是想讓故事聽起來更有趣,而誇大其詞。

 這點我很清楚。

 裡香,是有可能做出那種事的。

 她的確能夠蠻不在乎地做出那點小事。

 我那同事啊,真的是全面投降了,還哭著說拜託讓他卸下里香的主治醫師一職呢。那個裡香說要原諒你?不可能吧。你到底使出了什麼手段啊?

 我什麼都沒做啊。

 什麼都沒做?真的?

 嗯。

 是呀,那是個夢。

 一定是個夢。

 我一邊感到漲紅臉龐的熱度不不不,當然全都是因為眼前的熊熊火焰所致。不論任何人說了什麼,都一定是這樣的我這麼說服自己。

 4

 病房門氣勢十足地猛然打開,亞希子小姐的臉龐隨之探了進來。

 嗨,色男。

 她說著露出一笑。

 我那時正在床上看書。是裡香借我的宮澤賢治傑作《銀河鐵道之夜》。就是那本我特別去撿,卻被夏目先從窗簷撿走的書。喬凡尼吹口哨般落寂寞地噘著嘴,從成排漆黑檜木的小鎮坡道走下來。我讀完這句後,才合上書。一吹起口哨,的確會有幾分寂寞淒涼之感呢,我邊這麼想。

 我說︰

 那個色男是什麼意思啊?

 裡香叫你過去喲。

 我?

 對啊,叫你。

 亞希子小姐仍然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我不高興地皺起臉但是,心底暗自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一邊下床。

 啊喲,還真煩哩。

 那要不要我去和裡香說裕一很忙呀?

 不、不用了不用那麼麻煩啦。

 喔?真的不用嗎?

 嗯,嗯。

 你可別跟我客氣喔。

 亞希子小姐的笑容逐漸摻雜些許不安好心的感覺。唉,真受不了耶,這醫院怎麼淨是這種人呀

 那我過去咯。

 什麼嘛,要去喔?

 對啦,敗給你了,敗給你了。

 王八蛋。

 我為了掩飾內心懊惱,試著問︰

 亞希子小姐,你會吹口哨嗎?

 口哨?會啊。

 嗶嗶嗶嗶嗶技巧高超的口哨聲響徹病房。

 亞希子小姐志得意滿地笑了。

 哇,你好會吹喔。

 因為以前是用這個來當暗號的嘛。

 暗號?

 騎機車跑的時候,說話聲音根本就傳不太遠。不過像口哨這種高亢的聲音,就每個人都聽得到啦。所以大家就決定以不同的口哨聲,當作夥伴之間的暗號。感覺上就像是在說要回轉咯、把他碎屍萬段,或者幹掉他之類的。

 幹掉他?

 亞希子小姐似乎說得很開心,所以我也暫時打消追問下去的念頭。如果真的有給她幹下去的話,那也太恐怖了

 我雙腳伸進拖鞋,步出房間。

 裕一。

 怎麼啦?

 你可得對裡香溫柔一點喔。

 啊?

 那抹開心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已從亞希子小姐的臉上消逝。雖然她微微笑著,不過看來卻有些落寞,另外還摻雜著某種別的情緒

 好了,快去啊。她還在等你呢。

 喔。

 亞希子小姐是怎麼啦?

 當裕一朝裡香病房走去時

 若葉醫院的醫務室位於二樓正中央,最右邊的就是夏目的座位。只見他的桌面被滿而溢的文件、礦石、書籍、照片總之就是一大堆該有的、不該有的東西所佔據,似乎馬上就會完全傾倒崩落。就職不過幾個月就有如此斐然成績,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會發生第一場大雪崩。

 夏目叼了一根菸,卻被路過的護士小姐念道︰

 醫師,請別在這裡吸菸喔。

 他被這麼一說,皺起臉來。

 這是香菸形狀的巧克力啦。

 好好好,反正請別在這裡抽喲。

 就跟你說是香菸巧克力嘛。

 自己強詞奪理的樣子簡直像個小朋友。

 即便如此,就是在這種時刻才更想吸菸。否則哪撐得下去啊。雖然他想溜到屋頂去抽根菸再回來,可是看看手錶,實在沒有那種美國時間了。

 果不其然,訪客準時現身。

 這邊請。

 他領訪客到對面座位去。

 訪客或許該說是患者母親沉默不語。她低著頭,雙手緊握,身體僵直。

 彷彿正嚴陣以待,準備面對過於嚴酷的命運。

 (不,或許早做好準備了)

 夏目收起香菸說︰

 關於令嬡的病情

 一打開病房門,有東西掉到我頭上,然後咚咚彈跳。

 那是,橘子。

 我望著在地面上滾動的物體,對於本身的愚昧無知,以及裡香的壞心眼,深深嘆了口氣。

 又被整了呀

 喂,裡香。

 伴隨著嘆息,我這麼說︰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這個啊?

 裡香笑容可掬。

 見到她笑容的瞬間,在腹部激烈打轉的怒氣與憤慨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唉,算了吧。每次一看到裡香的笑容,我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今天裡香的臉色很好。

 只要觀察她的臉色變化,就能大概瞭解裡香當天的身體狀況。情況糟的時候,她看來會連動一下都覺得痛苦似的,整個人動也不動。她會臉色鐵青,從那豐盈雙唇間所呼出的氣息都會發顫。

 每當那種時候,我也會跟著發顫。

 不過,今天的裡香似乎很有精神。

 裕一,你真的都學不乖耶。

 吵死了。

 不小心一點,總有一天會死得很慘的喔。

 讓我死得很慘的不就是你嗎?真是的,三番兩次讓那些橘子咚咚咚地掉到我頭上。

 你真的不懂耶,裡香說︰

 我呢,可是在教育裕一喔。

 教育?

 是啊,現實社會是很恐怖的唷。一不小心,立刻就會被絆倒的。

 裡香道出的話語格外尖銳,就像是玻璃碎片。胡亂觸碰,似乎還可能被割傷。

 當我還在猶豫該怎麼回答時,裡香爬下床。

 喂,帶我去屋頂。我想曬太陽。

 好啊。

 什麼嘛,她是為了這個才叫我來的呀。

 只要想到裡香有求於我,就會讓我滿心驕傲。這個可愛到讓人受不了的女生,會來拜託我。而我也能為她做些什麼。

 我才不信自己會有什麼光輝燦爛的未來。

 我還真沒用?

 是嗎?

 但是,只有裡香在一起的時候,不論是未來、世界、幸福,我都能夠相信。不對,是會開始想去相信。

 怎麼啦,裕一?

 沒有,沒什麼事啦我們走吧

 嗯。

 我將手伸向裡香背後。這樣就算裡香站不穩跌倒時,我也能立刻接住她。

 是的,接住她。

 不論裡香發生什麼事。

 啪嚓

 X光片一夾上投影機時,發出這樣的聲音,投射出來的影像是拳頭般大小的臟器,那是掌管人類生命的中樞。在英語中,這樣的存在擁有和心一樣的名稱

 夏目以筆尖指向臟器中央部位。

 出問題的是這邊。

 是

 瓣膜附近組織相當脆弱。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請看這邊,輪廓比之前變得更模糊了。據我判斷,恐怕是因為周邊組織正逐漸肥大化。如果就這麼放任不管的話

 他漠然地持續陳述。

 成為醫師之後,他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行為或許該說是儀式。不過,他始終無法習慣。每當面對患者或家屬時,內心一隅便會如同岩石般地硬化。

 恐怕死亡本身還比較容易習慣。

 同事之中,也有那種面對患者死亡仍能蠻不在乎地吃飯,蠻不在乎地看著綜藝節目哈哈大笑的傢伙存在。

 活生生的人類的感情,才是最讓人害怕的

 不論是痛苦或悲傷都是那麼樣地強烈。

 唯今之計也只有開刀了。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想讓病情好轉根本毫無希望。雖然,也有那種不動手術,還能活到三十多歲的案例,但是令嬡的病情實在惡化得太快了

 所以,他漠然地喋喋不休。撇過頭去,不著痕跡地閃避任何感情。患者的、家屬的,還有自己的感情,全都任其從身旁徹底流逝。

 患者母親緊握的雙手關節逐漸泛白。

 請問

 是。

 裡香她那孩子有救嗎?

 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醫治她。

 那母親始終凝視著他。夏目很清楚她在等什麼,他早已準備好了答案。

 手術的成功率是

 我配合裡香的腳程,緩緩爬上階梯。一個人的時候沒兩三下就爬完的階梯,和裡香一走起來感覺好漫長,就好像是一直延伸至天際的天梯。好長喔,我想。還亂長的呢,這樓梯。

 裡香呼地嘆了口氣。

 你不要緊吧,裡香?

 嗯。

 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我是真的很擔心。胸口深處紛亂騷動,像是有什麼鋸齒狀的爪子持續劃過心底一般。不安總是帶伴於我們左右,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既不吵鬧也不叫喚,只是靜靜地緊跟在我們身邊。

 裡香搖搖頭。

 不要緊,走吧。

 啊,喔。

 裡香仰望著我,在虛弱之餘仍使勁渾身氣力,勉強擠出笑容。

 別擔心啦,喬凡尼。

 喬凡尼?

 啊,是《銀河鐵道之夜》呀。

 既然裡香興致來了,我也決定奉陪到底。

 是嗎,坎帕奈拉?

 是呀。

 裡香裝出幾乎和男生沒兩樣的語氣說。

 那模樣有點可愛。

 爬完樓梯後,裡香志得意滿地說︰

 我已經來到天之原野了。

 那是銀河鐵道的台詞嗎?

 是啊。再過來呢,就換喬凡尼說︰這輛火車不是燒煤炭的呢。

 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還記得真牢呢。

 因為都讀過好幾遍了嘛,我最喜歡那個故事了。

 你看,是天之原野喔。

 說著,我便打開通往屋頂的大門。光與風在那一瞬間將我倆包圍。裡香沐浴於耀眼的光線中,髮絲隨風搖曳,她露出微笑。

 謝謝。

 嗯。

 我大吃一驚,裡香竟然跟我道謝。

 簡直就像奇蹟。

 一步出屋頂,滿坑滿谷的白布照例在風中舞動。我們在那些白布之間穿梭前進。雖然裡香的腳步不疾不徐,莫名地我就是能感受到她那雀躍萬分的心情。僅僅如此,便讓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太詭異了吧。光看裡香一笑,我就會隨之露出微笑,怎麼會這樣啊?

 裡香在扶手旁的向陽處坐了下來,說道︰

 好溫暖喔。

 我也坐到她身旁,回應著︰

 是呀,再過一兩個月就是春天了。

 春天啊。

 對啊,到時候就會變得更更溫暖咯。等到天氣暖和一點,我們就偷溜出醫院一下,到那邊的河邊去。那裡有整排的櫻花樹,超漂亮的。

 嗯,我想去、我想去。

 裡香興奮地說︰

 你要帶我去喔。

 我自豪地點點頭應允著︰

 好啊。

 我們有那麼好一會兒就只管盡情曬太陽。像這樣和裡香在一起,身心全都變地暖呼呼的。伊勢小鎮這片熟悉的景色在眼前延展,這是我唯一認識的地方、世界的盡頭,同時也是中心。

 好不容易,裡香像曬太陽曬得很舒服似的眯著雙眼說︰

 媽媽能夠原諒我嗎?

 含糊朦朧的聲音。

 又是銀河鐵道。

 我拿出好端端地放在口袋裡的那本書,翻找裡香所說的那句台詞在什麼地方。很幸運地我很快就發現了。

 咳咳,我清清嗓子,念出接下來的台詞︰

 只要能讓媽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但是,到底什麼才是媽媽至高無上的幸福呢?

 你媽媽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論是誰,如果做了什麼真正的好事,就是最大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媽媽會原諒我的。

 裡香的台詞沒有絲毫停頓。

 我喉嚨作響笑出聲︰

 你記得還真牢咧。

 嘿嘿嘿。

 裡香得意地笑了。

 我不知為什麼心情像沐浴於光彩之中,視線又移回手上的書。接在那句台詞之後的話,映入眼簾︰

 坎帕奈拉似乎真的下了某種決心。

 當那句話躍入眼簾的瞬間,我的胸口噗通地為之悸動。

 就快到天鵝站了呵。

 裡香的聲音。

 我翻著書頁。

 嗯,會在十一點準時達到喔。

 再往後一點,有這麼一段文字。

 兩人在那白色岩石上沒命地往前衝,深怕趕不上火車。他們真的就想風一般地跑著,跑著跑著,既沒有感到呼吸困難,也不會覺得膝蓋一片燥熱。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尼心想。

 沒錯,就是那樣。

 只要和裡香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跑得到。像去炮台山那時候也是,即使身體狀況糟成那樣,還不是一點兒都難不倒我們嗎。

 動手術或幹嘛,也一定會很順利。

 一定是這樣的。

 在這種暖和的陽光中,和裡香緊挨著坐在一起,高聲唸著那本《銀河鐵道之夜》,自然而然便會萌生這樣的想法。

 在這樣的日子裡,天上神明都會祝福我們的。

 夏目陷入了沉默。眼前那位母親背部拱起,不斷哭泣流淚,夏目只是凝視著她的背部。也只能這樣了。他無法出聲安撫,或要她放心。那些行動都於事無補。現實仍會常存於該處,根本不可能讓任何人逃脫。既然如此,我們只能挺身而戰。即便希望渺茫,幾乎篤定必敗無疑,然而一旦放棄就全完了。但是,應該奮戰到何種程度,何時為止呢?少女的心臟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逐漸衰弱。事實上以她目前情況而言,心臟在任何時刻停止跳動都不足為奇。如今刀刃已斷,箭也即將告罄請問,那孩子究竟要奮戰都什麼時候呢?

 那位母親雙手緊握,或許正在祈求些什麼吧。不過,那也只是白費功夫罷了。諸如此類的祈禱是不會傳達到任何地方去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神。如果有神,就不可能會讓那個少女這麼痛苦。自己以前也會向神明祈禱。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明他都拜,甚至還會跑到一些古怪可疑的祈禱師跟前,發狂似的不斷祈禱。可是一點同都沒有。珍貴的暖意,就那麼一溜煙地從指間滑落。是的,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人只會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像梳齒會日益稀疏,朝日會東昇,夕陽會西沉一般,人也只會步步走向死亡。這其中並沒有什麼特殊意義。死亡就只是以沉靜的神情佇立在那裡而已。夏目自嘲地笑了。什麼醫師,什麼神明,不都一樣無能為力嗎?不論技術如何突飛猛進,人力所能之事也不過爾爾。只能眼睜睜地任其凋零流逝,完全沒辦法阻止。我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例證。這個連自己最珍視的都救不了的人

 真想抽菸。

 真想痛快地抽個夠。

 我們之後還是繼續玩銀河鐵道模仿遊戲。我是喬凡已,而裡香都扮演坎帕奈拉。和蠻有男子氣概的喬凡尼比起來,總覺得坎帕奈拉懦弱了些,完全不像裡香。

 我不滿地說︰

 "為什麼是你當坎帕奈拉啊?"

 "有什麼關係嘛。都一樣呀。"

 "可是你們完全不像呀。"

 "什麼意思啊?"

 裡香看來也很不滿地皺起臉來。

 我這才趕緊解釋。

 "沒,沒有啦......就感覺嘛。可沒什麼深奧的意思喔。"

 "喂,裕一,這本書讀完了嗎?"

 "還沒啊。"

 裡香目不轉楮地凝視著我的雙眼。

 "有沒有讀完有關係嗎?"

 "不要緊,那就算了。你慢慢看吧。"

 嗯,我正有此意。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看書,就算這本是短篇故事,我也沒辦法這麼快就看完。

 我隨手翻著書頁。

 照這種速度看來,大概還要三天吧。

 裡香把頭淒進來看我正巧翻到的那一頁。

 "請問您要到何處去呢?"

 裡香說。

 我也說︰

 "天涯海角哪兒都去。"

 "那太好了呢。這班列車其實也是天涯海角哪兒都去的喔。"

 我想起某件事,笑了出來。

 怎麼啦,裡香問。

 "沒有啦,只不過火車呀,還真是天涯海角不論哪兒都去的呢,我常呆呆地望著電車鐵軌,心想好想到鐵軌的那一頭去。每次一看到鐵軌,我就會這麼想。"

 "裕一想到什麼別的地方去嗎?"

 "曾經那麼想過。可是,現在不會了。"

 "現在?為什麼?"

 因為你在這裡呀。

 我裝模作樣地笑著︰

 "想繼續升學的話,非得用功不可啦。我呀.最不會唸書了,看本書也慢吞吞的。"

 "裕一,看起來就笨笨的嘛。"

 "吵死了。"

 "是你自己說的啊。"

 "話是沒錯啦。"

 我們就在陽光中,不斷閒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裡香對著書頁東指西指,一會兒說她喜歡這邊,一會兒又說那句話唸起來感覺很好。我則一直"嗯嗯嗯"地點頭。裡香似乎很喜歡老派的措辭。話說回來,<銀河鐵路之夜>裡頭的人物,每個都在追尋真正的幸福。一面追尋幸,並且持續以此追問喬凡尼。

 我說啊,那不是很簡單嗎--

 陽光柔和、微風徐徐,簡直像在春天一般。身邊的一切都好溫暖,我已經停止思考、停止煩惱,只管沉浸於幸之中。這世界原本就洋溢著幸福,根本不須要找呀。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就在這裡呀。我想要的全都在這裡,甚麼都不缺了呀。

 只要有裡香就夠了。

 其它任何事物都只是多餘。

 5

 夜晚的醫院一片寂靜。

 畢竟入院患者幾乎清一色全都是老人,平常作息本來就習慣早睡早起。更何況醫院裡的熄燈時間又比外頭早,晚上到十二點還醒著的人,大概就只剩值班的護士小姐了。

 當然,我又不是老人。

 我可是個年輕人。

 既然是個年輕人,生點小病還是會有多餘精力。

 "睡不著啦"

 我在黑暗中呢喃,接著起身。

 我暫且豎起耳朵傾聽週遭動靜,這才爬出被窩,披上外套。然後將<銀河鐵道之夜>放進右邊口袋。司應該還醒著吧。他或許會老大不甘願地說我干擾他唸書,可是我哪管得了那麼多啊。

 嗯、嗯,所謂的朋友就是這樣嘛。

 我悄悄開門,看看通道情況如何。太好了,沒半個人影。我手裡拿著鞋子--避免發出腳步聲--邁出步伐。

 出乎意料之外地沒兩三下就突破了"恐怖十公尺",我走在一樓的通道上,往夜間出入口前進。

 那聲音是在我來到大廳時聽到的。

 嗨,戎崎。

 我真的嚇了好大一跳。

 背脊瞬間凍結,寒意自腳底直往上竄。

 你在幹嘛呀?

 啊。

 仔細一看,是夏目睡在長椅上。

 嗨,他邊發出中年大叔般的聲音,一邊起身。

 什麼呀,想溜喔?

 啊,那個,我

 唉,還有多餘精力也算好事啦。

 夏目站起來,走近我。他的腳步踉蹌,嘴角泛著詭異笑意,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對勁。當夏目一靠近,一股強烈的味道隨即撲鼻而來。

 我不禁皺起眉頭。

 你有喝酒喔?

 對啊,不行喔。

 你不是在值班嗎?如果有人掛急診怎麼辦?

 總有辦法解決的啦。我呀,可是猴子喔,猴子。喝幾杯哪會醉呀。我在學生時期就常把教授的錢包都喝空了,還差點拿不到學分呢。

 神經啊,這種窩囊事有什麼好自豪的呀?

 而且這味道聞起來,可不只喝個幾杯而已。

 喂,戎崎,跟我來。

 做什麼?

 醒酒啊,來啦。

 夏目一抓住我的手腕,便毫無商量餘地似的逕自埋頭往前走。我無法反抗,只得被他一路拖著走。

 唉,本來想在司他家看漫畫的說

 夏目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朝屋頂走去,每次重心不穩就一併把我給拖下水。在也不知道該說是今天還是昨天,總之是十二個小時前我和裡香還待過的那個屋頂,一看到我和裡香都靠過的扶手,我的臉上就不禁泛起笑意。

 你在笑什麼啊,戎崎?

 沒有啊沒什麼

 來,你也喝吧。

 夏目亮出一隻威士忌酒瓶。拜託,這不是一公升裝的酒瓶嗎?一個醫師光明正大地拿著這東西好嗎?

 請問,你知道我聲什麼病嗎?

 啊?不就是肝炎嗎?

 酒,不是不太好嗎?

 啊,對喔。

 夏目哼哼哼地笑了出來。

 別在意。什麼A型肝炎就和感冒沒兩樣嘛。

 來來來,快喝快喝,他說著硬是把瓶子塞過來,我無可奈何地接了下來。威士忌強烈的氣味撲鼻而來。人家都要你喝了,不喝未免太不識相,我只好輕酌一口。炙熱的液體滑過舌頭,一邊燒灼著喉嚨一邊緩緩流下。胃部附近頓時熱了起來。

 很好喝吧。

 唔

 那可是好酒喔,來,再多喝點。

 我又喝了一口。口腔也稍微習慣那味道了,這次喝得比剛剛多一點。我倒不覺得好喝,只是一喝下去瞬間便渾身發燙。雖然身處於冬天的夜空下,卻覺得不怎麼冷。而且,心情似乎慢慢好轉,雙腳也變的輕飄飄的。

 酒還真不錯耶。

 你這話真中聽呢。那就多喝點呀。

 好。

 喔,你喝酒還挺痛快的嘛。

 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啊,心情真好。心情好到不能再好了。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話說回來,令人意外的是夏目也是個不錯的傢伙嘛。

 夏目醫師

 我一邊開懷大笑,一邊望向一旁,但是夏目已經收起了笑容。那對彷彿一點兒都沒醉的清醒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我原本是想說什麼去了?

 喂,你很開心吧?

 啊?

 你那張臉就是一副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啊。裡香是個美女喔,可愛到不行吧。這一行讓我看遍了各式各樣的人什麼男男女女幾乎全都見識過了,像裡香這麼美的孩子真的是很少見喔。

 唔

 十七歲吧。正好是花樣年華呢。能和那麼可愛的女孩子在一起,就夠你樂得快飛上天去了吧。我也是過來人,清楚得很。可是呀,那是不會有結果的喔。那種東西沒兩三下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咯。

 十二個小時前的暖意再度甦醒。

 模仿坎帕奈拉的裡香。輕聲嘻笑著。暖意。溫柔。自己曾在這個地方渡過最快樂的時刻。體會過夏目那傢伙沒嘗過的幸福滋味。

 那一切如今似乎都被污染了。

 都已經是個大人了,還嫉妒喔?

 我的語氣終於轉為厭惡︰

 雖然是喝醉了,不過那樣子也太難看了吧。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懂。你無論如何就是看我不爽吧。因為裡香總是待在我身邊,所以你

 我沒能把話說完。

 那突如其來的過分舉動,甚至讓我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被揍了嗎?)

 嘴角被打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稱之為疼痛的麻痺感。

 你幹嘛啊。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不是說過我懂的嗎!你這

 又被打了。

 這次的力道比剛剛更強。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關係,體內有某種熊熊燃燒的情緒,促使我幾乎反射性地朝夏目肩部槌去。

 不過那似乎是很糟糕的出擊,整個拳頭都痛得麻痺了,我也隨之感到退卻。就在那當下,我的頭部遭威士忌酒瓶一記重擊。

 那難以言喻的強烈痛楚讓我眼前頓時陷入一片空白,整個人搖搖晃晃。王八蛋,這是哪門子的醫師呀。醫師可以干下這種事嗎!?接下來,換腹部被揍。

 然後是頭部被揍。噗嚓的一聲沉悶撞擊,大概是被踹了一腳。

 一回神,我已經倒在那有點髒污的混凝土地面上了正是十二個小時之前,我和裡香並肩而坐的那片混凝土地面上。

 我羞憤交加地放聲大叫,一邊飛身撲向夏目。

 他被我撲倒後,我非得直接壓在他身上開扁。鐵定要把他海扁一頓。我才不會因為他是個大人就手下留情。給我聽好了,裡香是我的。只屬於我一個人的。你給我搞清楚。

 但是,夏目並沒有倒下,甚至還抬起膝部。他的膝蓋就那麼深陷入我毫無防備的腹部,痛得我幾乎以為五臟六腑全都要飛出來了。

 我抱著肚子呻吟。

 突然之間又狠狠地被揍了。這次比剛剛痛多了。今天勉強塞進肚子裡的晚餐全都湧上喉嚨。

 當我好不容易忍痛,壓下那股想吐的感覺時,臉部又被揍了兩三拳。

 我搖搖晃晃地一面瞪視夏目。

 然而,就在夏目的臉龐清楚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猶如洩了氣的皮球般萎靡不振。

 夏目那張臉龐泫然欲泣,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楚。喂,我想。你幹嘛露出那種表情啊?挨揍的不是我嗎?揍人的不是你嗎?可是,你幹嘛露出那種像被人揍的表情呀太陽穴附近隨後遭受重擊,意識逐漸空白。

 夏目是個很習慣打架的人。我已經很清楚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不過,我不可能因此夾著尾巴逃跑。我是個男人,怎麼可能夾著尾巴逃跑呢。

 我以蹣跚的雙腳踢向夏目,然而視野卻搖搖晃晃,雙手只能在虛空中不斷揮舞。

 就在我重心不穩,頹然倒下時,又被夏目揍了一拳踢了一腳。

 然後又是一拳。

 接著再來一腳。王八蛋我呢喃道。王八蛋,為什麼打不贏呢?為什麼會這麼痛呢?窩囊透頂。好難過、好痛、好苦,像個笨蛋似的。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即便如此,我仍然沒有逃,既非有氣魄也不是有勇氣,純粹只是因為我已經連逃都逃不了了。

 我像個嬰孩似的把身軀捲成一團,橫躺在混凝土地面上。夏目毫不留情地向我踢過來。

 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哭泣,一邊忍受著混凝土的冰冷、疼痛以及羞憤,一邊哭泣。不過才十二小時前的暖意逐漸離我遠去

 好不容易,不再有任何衝擊降臨。

 然而,夏目卻仍然呆在我身旁。四周仍充塞著他的濃郁氣息及酒味,所以我知道。我毫無抵抗之意。

 我已經被徹底擊垮了。

 不僅至於身軀,還包括心靈。

 所以,如今也僅能拱起背來承受一切。不論是被踹、被揍還是被當成一個笨蛋,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像這樣拱起背部而已。

 我已經輸了。

 啊,對了被父親揍的那個時候也像現在一樣連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只能倒在地上掙扎。

 臭小鬼!夏目吐出這麼一句話。

 你為什麼可以那麼樂觀呀?為什麼可以神經那麼大條地哈哈大笑呀?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會那麼順利的,這世界不是只為你一個人而存在的。你以為光哭就能把病給治好嗎?大吼大叫就能把病給治好嗎?什麼希望那種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就只會依靠那種東西,就只會追逐根本就不存在的虛幻想像。你啊你啊就在了心只在乎什麼醫師執照考、什麼論文、什麼教授的心意的過程中就

 他的話嘎然而止。

 隨後,腹部又被踹了一腳。

 我因痛楚而呻吟,腦袋一隅同時思考著夏目的話。我可不覺得什麼世界為我而存在喔。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不過,什麼醫師執照考,那是什麼鬼玩意兒啊。還說什麼論文。那種東西,關我屁事呀。

 搞什麼東西啊!?幹嘛說那些莫名其妙的鬼話呀!?

 當疼痛終於稍微和緩時,感覺上夏目似乎也慢慢遠離。我動也不動地屏息以待。好不容易鐵門嘎地一聲,傳出開門時令人討厭的聲響,接著又在同樣聲響之後,隨著碰地一聲應聲關上。

 我伸直拱起的身軀,往側邊一滾。

 眼前就是冬天美麗的天空。今天的天空少了半月,只有無數星斗閃耀著光芒。在南方天空的那一顆,一定是天狼星吧。

 嘴裡滿是鐵鏽味。

 往外吐了一口,那不是唾液而是血液。

 下唇邊邊都被打破了。

 王八蛋

 淚水毫不停歇地汩汩湧出。我已經整整三年沒像這樣被扁了。被父親海扁以來,這還是頭一次。

 王八蛋

 根本就沒辦法與之正面較量。甚至連還擊的力量都沒有。

 王八蛋

 我為了本身尊嚴,拭去淚水,撐起身子。渾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我邊拍拍外套上的髒污,一邊站起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

 不見了

 本來放在口袋裡的《銀河鐵道之夜》不見了。那是裡香的書耶我焦急地環顧四周。到哪去了,到底到哪去了。

 那本書就掉在屋頂上唯一的一盞照明燈下方。

 我跑過去,撿起書。

 封面有點破損了。

 王八蛋

 話一出口,淚水又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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