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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半月的夜空 (第二卷)》第3章
第二章 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中)

 三十分鐘前還擠滿了吵吵嚷嚷等待診療的病人的走廊,現在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清清楚楚。傍晚五點三十七分——診療時間結束,來看病的患者都回去了。茶色長椅在空落落的通道里排列得井然有序。椅子上,沉默像塵埃般積聚。即使如此,這空間的某處還殘存著濃烈的人的氣息,也許是類似思念的東西。各式各樣的病人來到醫院,還有,病人的家屬。長期住院後我才初次明白,他們比一般人擁有更加強烈的思念,並在無意識中散發出去。

 對,這是當然的。

 生病,是樁非常痛苦的事。我的病雖然不太嚴重,可也有過渾身發軟,難受得不得了的經歷。那時,我連一動都不能動,而且強烈地感受到了痛楚。能夠忍受住痛苦的人,可以說不存在。痛感會奪取你的一切,包括生命以及內心。

 那氣息所遺留下的殘渣,現在正飄在走廊上空。

 「呼——」

 在候診椅的最前面,也就是電視機的正前方,我佔了個座位。這個時間不會有老人來走廊,我擁有換頻道的主導權。可是,有個問題。現在是傍晚五點半,說到五點半播放的節目——

 穿著短外套的女主持笑容可掬。

 「今天,我們介紹一下位於千葉縣的在全國屈指可數、卸貨量驚人的漁港。」

 聲音格外刺耳。

 畫面背景上,有一位大叔正拾掇漁網。

 「啊,這裡正好有位漁夫。我們上前去採訪一下他——」

 下一個——

 被一大群孩子包圍的大哥哥和大姐姐。

 孩子們穿著蜜蜂的服裝。

 「來,和大哥哥一起唱歌好嗎!我們——是-」

 大哥哥和大姐姐蹦蹦跳跳。

 扮成小蜜蜂的孩子們也蹦蹦跳跳。

 下一個——

 穿著灰色西服的新聞播報員。

 嚴肅的表情。

 「——議員因涉嫌收受賄賂被逮捕——議員從選舉區內的建築公司處收取三千七百萬曰元,其中包括國外進口的高級車——」

 真好,高級車。

 是奔馳?

 還是寶馬?

 竟然收了三千七百萬?!

 下一個——

 並肩坐成一排的裸體男人。

 髮髻。

 兜檔布。

 在他們旁邊,女主持突然出現。

 「什錦火鍋裡放小松菜的話,營養均衡非同尋常

 哦——」

 相撲力士們低聲叫道︰

 「好-!」

 回頭,看向女主持。

 「你們都是吃了它之後變強的吧?」

 「是——!」

 「小松菜給你無限力量!」

 「是一一」

 「小松菜!」

 「小松菜!」

 「是一!」

 「小!松!菜一一!!」

 啊,全軍覆沒。

 下午五點半多,只有這些無聊到死的節目。沒辦法,我只好把聲音關掉,橫躺在長椅上。天花板上映著電視的光,淡紅、淡藍的顏色在跳舞。有人要說,反正不看電視,直接關了不就好了,可有種不知名的寂寞纏著我。這樣的話,還不如看著天花板上的躍動的光比較好。

 躺下來,感到身體一陣懶倦。由於第二次被困在屋頂的關係,我的感冒還沒好,現在也有少許熱度。

 裡香依然在生氣。

 到了這個地步,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道歉才好。

 深知自己無顏見她,這幾天,我一直儘量避開她。避開?不,也許說逃走更正確。

 啊,我該怎麼做……

 天花板上的光線還在跳躍,電視上,原偶像、現在的節目主持人正對著話筒說些什麼,臉上雖滿面笑容,兩眼卻沒有一絲笑意一一

 「喂,在幹什麼啊?」

 與此同時,有人探頭過來。

 「死了嗎?」

 是山西。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

 「聽說你最近人氣上升?」

 「是,是啊……」

 「跟東高的那群傢伙大打了一場?」

 「是,是啊……」

 「那MD又是怎麼回事?我記得我放進去的歌都是很好聽的啊?」.

 「相當不錯吧。聽了以後保證精神大振。」

 我砰砰地敲著椅子。

 「坐吧。」

 「干,幹什麼?」

 「先坐下。」

 山西彎下腰一一那一瞬間,我使出一招headlock(將對手之頭緊挾於腋下的一種摔角法)。見橫躺在地的山西,我又上去扣住他的手腳,完成了「魔神風車」職業摔角手平田淳嗣的必殺技。

 「好痛,好痛一一!!」

 「都是因為你,我才這麼倒霉的!你知道嗎!」

 「快死了,死了一一!!」

 「吵死了!去死吧!」

 「嗚啊啊啊一一!!」

 「哼!!」

 雖然我拚命地把山西的肩膀和手腕摁住,可是沒過多久開始體力不支地喘氣,「魔神風車」看來十分費勁啊。再加上山西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於是我放過了他。

 「好過分,戎崎……快被你弄死了……」

 順順喉嚨,山西說。

 我吐出一句話。

 「去死。」

 「啊,你真的很過分耶。」

 我確實稍稍起了殺機。

 可想想這麼做太難看,最後還是沒下手。

 啊,話說回來真難看啊。

 我到底在氣什麼?

 不是山西。

 因為這傢伙,我的收藏品暴露,被裡香討厭,可是我已經重重地揍了他。這事也扯平了。

 難道,我在生自己的氣?

 我們倆誰都沒再說話。山西好像很痛的樣子,不停地摸著脖子周圍。我無意中轉向電視,畫面上不知為何正在播放遊樂園裡戰隊表演的節目。紅衣勇士一邊防禦,一邊把小嘍囉一個個打倒。藍的、黃的、黑的、粉紅色衣服的勇士也活躍在舞台上。只是,當敵人一一怪人出現時,情勢立刻逆轉。勇士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就在這時,鏡頭轉向觀眾席。本以為全是小孩,誰知大半是年輕的母親。

 「變成閒著沒事幹的家庭主婦的偶像了嘛。」

 山西說道。

 「一般演英雄的都是帥哥啊。」

 我的語氣帶著嘲諷。

 「好像是這樣。」

 「我去看過一次,那個所謂的戰隊表演。幼兒園的時候懷著興奮的心情去看的。那時我還以為是真正的英雄呢,他們演得太真了。演到一半時,也像剛才那樣,勇士陷入了危機。怪人很強,怎麼也贏不了。這時,主持人大叫起來。」

 山西不說話了。

 好像在等待我主動問他。

 心不在焉的我回應了山西的期待。

 「為什麼叫?」

 山西站起來,模仿主持人大叫。

 「大家!快叫加油!這樣大家的勇氣就會傳達給勇士!來,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來!一,二,三!加油一一!!加一一油!!聲音太小,傳不到勇士那裡去!來,再來一次!加油一一!!」

 攥緊的拳頭,拚命往上揮。

 山西懷念地笑了。

 「待我們聲嘶力竭地喊過之後,勇士馬上振奮精神,變得非常強,輕輕鬆鬆就把怪人打敗了。現在看來,那完全是騙小孩的把戲。可當時還在幼兒園的我卻相信是自己的力量拯救了勇士,還把它寫在暑假日記裡呢。」

 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觀察山西的臉。

 右邊臉頰上有剛發出來的粉刺。山西的體質容易得粉刺。他之所以時不時眯起眼楮,是因為明明近視,卻固執己見,認為戴眼鏡很遜,所以一直沒戴。他眯眼的時候相貌凶惡,本人似乎並沒有察覺那樣更遜。算了,反正不是什麼美男子。頭腦也很差。不記得具體時間了,有一次上課,老師問他︰「發明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靈感。這句話是誰的名言?」他挺起胸膛,大聲回答︰「聖德太子!」自那以後,山西的綽號就叫「聖德太子」了。就連現在都被朋友們叫成「太子」。

 總之,山西是個真正的笨蛋。

 像這樣的笨蛋,也有可愛的孩提時代。

 「加油一一!!」

 扯開嗓子大叫的時刻也有過。

 我猛踢山西的膝蓋後面。

 「嗚哦!!」

 他慘叫一聲,倒在長椅上。

 「你幹什麼啊!」

 「吵死了。自說白話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看了就火大。」

 「因為你看上去不太有精神,我想安慰你……你真是無趣……」

 「你這也叫安慰我?!」

 「嗯!」

 我們又陷入沉默。亞希子快步穿過走廊,看到我時,右手做槍狀,嘴裡說「砰」一聲後又離去了。我故意難受地按著胸口,躺在長椅上。喜歡女人的山西興奮地問我,剛才是誰?真是個美人。我就這麼躺在椅子上,一本正經地說,別和她扯上關係為好。

 「那我回去了。」

 沒過多久,山西站起身。

 「你到底來幹嗎的啊?」

 「嗯,消磨時間。」

 「我說……」

 正當我想開口,山西的臉上浮現出迷惘的神情。消失,又出現……最後,他用虛弱的聲音說道︰

 「我被女人甩了。不想回家。不管誰都可以,只想找人說說話。」

 「你原來有女朋友啊?」

 「沒有。告白後被拒絕了。」

 「啊,是這麼回事。」

 被甩了。

 「哎,沒勁。」

 「去找下一個吧。女人多的是。」

 「嗯。」

 山西走路的時候,輕輕擺動雙手。

 「回去吧。」

 「哦,你開心點。」

 「你也是。能與她重修舊好嗎?」.

 「算了吧。她現在還氣得要命。」

 「如果三天以後你們還是這樣,我去跪下來求她。」

 「……不用了。你去了不過是火上澆油。」

 「她叫裡香?很可愛嘛。」

 聽到他說可愛,我突然覺得驕傲。啊,裡香的確可愛。那麼可愛的人不多見。接著,我想起了她的性格惡劣,產生了向不知內情的山西抗議的心情。把她的任性嬌縱、斑斑劣跡一個個列出來……

 「戎崎,我很羨慕你。」

 山西說著連頭也不回,走了。

 因為山西,我遇上許多倒霉事……。不過,現在仍繼續來往,說明我早已原諒了他。他也背負著很多事。不論誰都一樣。

 並不只有我。

 閉上雙眼,側耳傾聽,有聲音傳來。

 加油一一!!

 叫喊聲在空曠的走廊迴響。

 當然,是幻覺。睜開眼,那悄無聲息的走廊、寂寞非常的世界在眼前延伸。啊,我明白。所以,沒錯一一。不知是誰,在為了我,為了山西,更為了裡香叫喊著。加油!直到喉嚨嘶啞。

 我們不得不和怪人戰鬥。

 名字叫做「現實」、荒謬絕倫的怪人。

 當然,只是聲援的話,沒有任何意義。首先要戰鬥。這是應該的。即使勝算極小,也許會無功而返,可還是得迎戰。一味逃避戰鬥,連微小的勝利機會都會溜走。這就是所謂的勝負。

 勝負……對於勝負,我所想到的,是小學三年級時的運動會。

 那時,像奇蹟般的,我跑得奇快。現在雖然很普通,甚至可以說非常慢,可小學二年級的我宛如賽跑之神降臨一樣。成績不好、球類技術拙劣,可不知為何只有跑步快得驚人。

 因為這個原因,我在班級對抗接力賽中被安排在最後一個接棒。

 運動會當天,天氣晴朗,作為最後的比賽項目,接力賽開始了。身上斜掛紅色布條的我緊張地關注著同班同學跑步的身影。跑在最前面的是竹田,他和我的腳程差不多一樣快,因此已經遙遙領先於其他班。於是,他以絕對優勢把接力棒交到下一個選手手上。接棒的是弓月。受女孩歡迎的弓月。通常像這種傢伙肯定被男生討厭,可他的性格非常隨和,使得男生也很願意和他親近。弓月跑得不是很快,在接力賽中,被女生追捧、受男生歡迎等等是完全沒有關係的。結果,連竹田保持的優勢都丟了,最後甚至吊車尾。第三個跑的良太拚命地向前衝,差距雖說漸漸縮小了,可還是最後一個。啊,我想,真是丟臉。不管怎麼努力,第一名是沒指望了……。不過看著跑向自己的良太,我又燃起了鬥志。他跑步姿勢像隻猴子,一看就知道他很拚命、吃力,也許是他的那股幹勁傳染給我了。

 不知不覺,我開始奔跑。完美的配合。我一邊自己加速,一邊接過良太手裡的接力棒。跑的過程中把右手的接力棒移到左手。接力棒上良太的餘溫傳遞到手心,我跑得更快了。

 超過了前面一個三班的。就在一瞬間。然後,稍稍跑在前面的二班。與他並列一排跑只是幾秒鐘的時間,我馬上輕鬆超了過去。再前面的兩個速度並不快,我繞過他們,繼續往前衝。

 跑在我前面的,只有一個人了。

 四班的那傢伙。

 情況不妙啊……

 我被絕望感吞沒。

 四班的選手跑得飛快,不論我怎麼追,距離都沒有縮短。他的背影離我好遠。

 可惡,我想。

 沒辦法。

 追不上。

 不管怎麼說,第二名。

 不算壞吧?

 我正這麼想著,忽然聽到了喊聲。

 「裕一!!」

 爸爸的聲音。

 站在終點線前面的爸爸手裡揮著被捲成圓筒狀的運動會宣傳小冊子。

 爸爸朝我喊道︰

 「衝啊一一!衝刺一一!!」

 他兩眼充血,唾液星子亂濺地大叫,旁邊正在拍DV的其他家長都一副為難的表情,我差點沒當場挖個地洞鑽下去。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裕一!!就差一點了一一!!」

 啊,什麼家長嘛……

 把可愛的小孩當成馬。

 最後,我摔了一跤。在終點線前漂亮地摔倒在地。看到爸爸的那副樣子,我的注意力分散了。

 回想起來,好差勁,爸爸……

 總之.

 突發事件固然是有的,可不戰鬥不行。在我後面不遠處跑的傢伙,沒有放棄,最後得到第二名。

 對,我要戰鬥。

 當然要戰鬥。

 呼吸急促,我蜷曲自己的身體。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能被找到。可是,好冷那。指尖哆哆嗦嗦地顫抖。哎,為這種事浪費可貴的體力,真的好嗎……雖說身體差不多快康復了,可我好歹是個病人。如果被亞希子發現,她一定會亂罵一通。

 嗯?

 我豎起耳朵。有腳步聲。這節奏……不會有錯!粗略估計一下,距離我還有三米、兩米、一米一一

 就是現在!

 我大叫著,從清潔用的櫥櫃裡衝出來。

 「裡香!」

 我一直埋伏在那裡,等待裡香來例行檢查,準備當她接近櫥櫃時跳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我大叫︰

 「原諒我一一」

 那聲音沒能持續到最後。

 裡香突然猛踢櫥櫃的門,門角正中我的前額中央,

 「咕呱」,我發出青蛙般的聲音,抱著頭蹲在地上。

 好痛。

 痛得要死。

 啊,星星在飛…….

 等額頭的痛楚稍稍減輕之後,我慌慌張張環顧四周。不見裡香的身影。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精神恍惚地經過我身邊.

 可惡,我決不會放棄。

 「裡香!」

 我再一次跳了出來。

 這次挑了附近沒有門的地方,嘿嘿嘿,這樣門角攻擊是行不通了。裡香看到我的臉,一言不發地從提在手裡的籃子裡拿出橘子,輕輕丟向我。我下意識地接住它。如果她像平時那樣狠狠砸過來倒也好,可輕輕丟過來,我只能接住。又丟過來了。我又接住了。又一個、兩個、三個我的雙手被橘子佔領了。

 「裡香,聽我說!」

 抱著橘子的我叫住她,可她走過我身邊,在我頭上放了什麼東西。

 「是玻璃杯。」

 「咦?」

 「要是掉下來,會碎掉哦。」

 「裡,裡香!」

 裡香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話說回來,玻璃杯?

 為什麼她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兩手堆滿橘子的狀態下,想拿玻璃杯是不可能了。沒辦法,我只好呆立著。想動也動不了。

 不久,亞希子來了。

 「在幹什麼啊,裕一?」

 她驚異地問我。

 「亞希子!把玻,玻璃杯拿掉!」

 「啊?玻璃杯?」

 亞希子把我頭頂上的東西取了下來。

 是橘子。

 「裡香!」

 一隻拖鞋衝我飛來。

 「裡香!」

 逃進了女廁所。

 「裡香!」

 在走廊裡就不好了。

 當成性騷擾,當場被看病的病人制伏。

 「裡香!」

 突然,她露出痛苦的表情蹲下來,低聲說,「心、心臟。」我慌忙跑去叫醫生,回來一看,裡香已經不見了。

 原來是演戲。

 心生一計。

 我肩膀上的可不是西瓜。雖然我頭腦空空,但起碼還可以思考。

 重量也和西瓜差不多,因為裡面塞了些東西。

 「裡,裡香!」

 我又沖出來,仰望著她叫道。

 平常一看到我的臉就眉頭緊鎖、逃離現場的她,這次卻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腳,腳扭傷了。」

 我現在正坐在輪椅上。不僅如此,右腳還纏滿繃帶一一感覺相當誇張一一層層繞著。因為是自己纏的,算了,沒辦法。

 朝著沉默的裡香,我趕快說道︰

 「上,上次你不是絆了我一腳嗎?就是那時受的傷啊。啊,不過別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錯。雖然是你絆我的,可是我自己不當心。你不必感到內疚一一」

 當然,目的就是想讓她感到內疚。

 裡香相當固執,不過也有心軟的一面,只是平時沒有表現出來。總而言之,處理人際關係大有問題。

 如果正常去學校,無論是誰,人際關係的處理方面都會得到磨練。

 可是,裡香一直沒去上學。

 無法磨練。

 不太瞭解裡香的人,會說她任性一一嗯,的確很任性,難以應付——確實難以應付,狂妄自大一一這可不對,裡香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被人指責自己讓人家受傷,心底應該覺得有些傷心。

 「裡香,聽我說。都是我的錯。而且,那黃……不,那本書是我代夏目醫生保管一一」

 「啊一,找到了!」

 身後傳來人聲。

 亞希子的聲音

 「那輪椅,現在人家要用耶!笨蛋裕一,別隨便拿出去用!

 「啊,亞希子!那,那是一一」

 我慌張地盯著朝我走來的亞希子,又望向裡香,接著又轉頭看亞希子,望向裡香一一

 裡香的眼裡燃燒著熊熊怒火。

 「笨蛋裕一。」

 她用食指戳著我胸口。

 「咦?」

 輪椅轉了個方向,開始滑出去。胸口一陣騷動。這是……這感覺是……所謂的不祥之兆?

 我看向後方。

 下坡台階就在眼前。

 「嗚啊一一!!」

 想從輪椅上跳下來,可是已經遲了。

 咚,咚咚一一!!

 伴隨著巨響,我與輪椅雙雙從台階上滾落。手臂、腳、肩膀、頭都撞到了。

 等我意識到時,人已經倒在樓梯平台上。

 輪椅就橫躺在我身旁,車輪喀啦喀啦空轉。

 「裕一!還活著嗎?!」

 樓梯上,亞希子叫著。

 我就這樣躺在地上,盯著天花板。純白的天花板。樓梯平台意外的高。午後的陽光從狹長的窗口照射進來,那光柱中無數塵埃在飛舞。滴溜溜,輕飄飄地飛舞著。也許人的心情正像那塵埃,也許也在滴溜溜,輕飄飄地飛舞著,連思考的事也不知飛到那裡去了。

 亞希子咚咚咚衝下來。

 「裕一!」

 探頭看我的臉。

 「還活著嗎?」

 稍舉起右手,搖晃著我的身體。

 我無力地自言自捂。

 「不……我死了……」

 星目吾郎毫無疑問是個成年人。既然是成年人,吸菸當然沒什麼關係。可是醫院裡當然也禁菸。像不良高中生般躲在廁所抽……算了,偶爾懷念一下從前也不錯……一般情況下,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難得抽支菸。換個好心情。因此,夏目吾郎正在樓頂抽菸。牌子叫做「shortpiece」,味道很不錯。不過對身體有害。

 夏目一個人自言自語。

 「真自在……」

 伊勢的街道在眼前伸展開去。

 鄉下地方嘛。

 十萬人口在三重縣來說是可以被稱為中心城市的規模。不過,夏目長大的城市是個人口數百萬的大都市。與之相比……不,連比較的力氣都省了。

 車站前的商店街蕭條衰敗。

 百貨公司僅存一家,瀕臨倒閉。

 遊樂園?

 沒有,說清楚點就是沒有。

 小的電影院有兩、三家。稍微熱映的電影肯定不會上映。

 自己會來這種鄉下地方,真連想都沒想過。

 「算了,管他去呢。」

 又在那裡自言自語。

 對,什麼都無所謂了。鄉下,市級醫院,沒像樣的電影院,車站前的小飯店煩人地招攬客人,都不關自己的事。

 一支菸抽完了,接著第二支。他把煙刁在嘴裡,到處找打火機。右邊的口袋,沒有。左邊口袋,沒有。也許是掉在哪裡了,他有些焦急。想起自己剛用過打火機,應該在某個地方。找到了.在右邊的口袋裡。顏色素雅的石油打火機。點上火,深深吸了口煙,深深地想到所有的毒在攻擊自己的肺和氣管。菸草的危害不能小看,口腔癌的發病率,吸菸者比非吸菸者高三倍、食道癌高兩倍、肺癌高四倍,至於咽喉癌,竟然高達三十二倍。話雖如此,他並不打算戒菸。大概是自己想求死吧……

 一直,盯著打火機看。

 「嘴巴說叫我戒菸,為什麼還送我打火機?」

 最近,自言自語似乎成了癖好。

 第二支菸快吸完,是回去工作的時候了。這鞢@拿趴 恕U朧撬   詞腔抗繞檠竅W印br />

 雖然性格過分好強,可是個十足的美人。

 「你好啊。」

 他裝作開朗的樣子,打招呼。

 谷崎眯起眼楮,浮現出不愉快的表情。真老實。雖然他並不討厭誠實的女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來。

 「sp(shortpiece)嗎?」

 「是啊。」

 「對身體不好。」

 好像相當討厭他嘛。

 谷崎倚著欄杆,從口袋掏出「sevenstar」。

 「什麼啊。你也是來吸菸的啊。是sevenstar嗎?和我這牌子差不多麼。」

 「你那煙的尼古丁和焦油含量比我的高出一倍哦。好像。」

 谷崎說完,就閉口抽起煙來。熟練的姿勢,用手指夾著煙,稍微傾斜吸上一口。大概年輕時就開始抽的吧。從其他護士那裡也略有耳聞,她以前好像是暴走族。原來如此。

 「我說,谷崎?」

 「什麼?」

 「你,難道很討厭我?」

 被一道可怕的視線瞪了。

 有如此銳利眼神的女人可不多見。

 「沒錯。」

 簡潔明了。

 「對你沒什麼好感。」

 「為什麼啊?」

 又被瞪了。

 那視線,讓他背脊陣陣發涼。這可不是開玩笑。沒有經過血肉橫飛的戰場,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年輕的時候.曾在小酒館和黑道的人發生過糾紛。當時,擺平了這事的店裡的歐巴桑,正好也露出過這種眼神。

 「首先,有人會問得這麼直接嗎?」

 「嗯。」

 「還有,明明在討論這種話題還笑眯眯的。」

 「原來如此。」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戲弄裕一我非常不爽。他們好不容易能和好了,你偏偏在那邊搞破壞。裕一受不了,裡香也受不了。」

 「是嗎?」

 「為什麼要做那麼過分的事?」

 原暴走族的護士又狠狠瞪了他。真是個好強的女人。好像不知道「恐怖」這詞的含義似的。稍微回瞪過去,她也不膽怯。所以他只好轉移視線,望向天上。藍藍的天空微微泛白,萬里無雲。從神話時代保護街道至今的群山,為了不被高樓擋住,在遠處延伸開來,遙遙可見。少年的叫聲傳來。緊接著,是淒厲的悲鳴。看樣子少年在繼續與病魔作鬥爭。頑強的傢伙。沒想到竟是這麼的頑強。

 「沒什麼。沒什麼理由。」

 「那麼,夏目醫生只是愛惡作劇嘍?」

 「大概吧。」

 「你笑什麼?」

 「是什麼呢?」

 谷崎咬牙切齒。皺著臉。護士帽後面露出的頭髮蓬亂。護士帽也有點歪了。啊,真麻煩,他說。

 「敬語就不用了。你簡直差勁到了極點。戲弄小孩有什麼好開心的。裕一他雖然是個傻瓜,可是個好孩子。裡香不也是這樣嗎?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不好嗎?」

 「你!既然是主治醫生,就應該明白吧。裡香……已經是那樣的身體了。能維持到什麼時候沒人知道。那兩個孩子能在一起的時間剩下不多了。你連那僅有的時間都要剝奪,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是知道,還要做出那種事的,對吧?」

 「是啊。」

 「再問一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谷崎開始動真格了。他想,這下可糟了。背脊的涼意比剛才更甚,猶如在走鋼絲一樣。一不小心說錯話,就會倒栽蔥摔下去。心裡的某個角落,有另一個自己正以此為樂。真能筆直摔下去,就這樣死了就好了。會有多麼輕鬆啊。那以此為樂的自己,開口了。

 「因為很開心。」

 「你一一!!」

 話音剛落,配合腰和膝蓋以下的動作,堪稱完美。動作太快,雖然它的軌道難以預測,可他還是能夠避開。不過,剛才那個覺得事情發展很有趣的自己只是站在那裡。

 強烈的一記側踢正中左腿!

 劇烈的疼痛。他不禁笑出聲。抱著腿,蹲在地上的他,臉上浮現笑容。嘿嘿,他還在笑著。也許是痛得發了瘋也說不定。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

 「你這混蛋!」

 剛想她是不是來安慰一下愛傷的人,可她絲毫不理他,好像正打算離開。啊,話說回來,多麼有趣的女人啊。太棒了。

 「喂,喂……谷崎……」

 由於疼痛無法繼續說下去,更沒力氣抬頭,只是忍耐著痛楚。不過憑著氣息知道,原暴走族的護士腳步停下來了。

 「我去……說服……裡香……」

 「說服?」

 詫異的聲音。

 嗯,他點頭。

 「勸她和戎崎……重歸於好……,裡香……她很聽我的話……,不管怎麼說,我們認識好久了……」

 「天要下紅雨了嗎?」

 「因,因為……好玩啊……」

 「川川」

 「喂,喂……你的側踢很漂亮啊……我痛得要死……還以為會斷呢……」

 「川川」

 「真的……很痛……」

 他倒在地上,就這樣看著谷崎的臉。谷崎的臉上猶疑不決,呆立在那裡。他朝她一笑,她當然不可能還笑給他。

 啊,是嗎。

 望著泛白的天空,夏目想。

 我只想給自己懲罰啊。

 風吹著。

 安適、悠閒地吹著。

 今天意外的很暖和,空氣中洋溢著春天的味道。在我們停下腳步的期間,季節確實在變換。搖擺、變化。再過一個月,就能聽到真正的春天的腳步聲。

 不過,好寂寞……

 孤身一人的自己,忍受孤單的自己,陶醉在自我滿足中。一般在電視劇裡,不是都會出現孤獨、空虛的敵人嗎?對,在屋頂上吹著風的我,就是這麼帥!

 「哎……」

 無聊。

 好無聊。

 不管怎麼耍酷,現在的我只是個被女朋友甩掉的可悲男人。宛如被淋得濕透的喪家犬。把孤獨當成帥,真是天大的錯誤。虛張聲勢罷了。我寂寞得受不了,想在裡香身邊,想聽她聲音,想和她說話,想碰觸她。

 光想著這些事,我的眼淚就出來了。

 「哎……」

 只剩下嘆氣聲。

 自己竟然是這麼怯懦的男人,以前連想都沒想到過。不過,也不認為自己很堅強。一次也沒有。小學時,曾掉進陰溝大哭一場,邊被大型犬追趕著邊哭鼻子。害怕被同伴排擠,而去排擠其他人。

 我一點也不強。

 即使不想知道,現在的我也很清楚這一事實。

 可是,軟弱的自己血淋淋地擺在眼前……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

 啊,一點都不愉快。

 「哎……」

 天空藍又高。

 伸出雙手也搆不著。

 遠處有拱頂的商店街。快倒閉的百貨公司的藍招牌。不遠處茂密的神宮森林映人眼簾。世界無限擴展,渺小的我心懷微不足道的痛苦和慾望,站立著。

 一但抱有如此想法,就會察覺到少許空虛和安慰。

 「想變得堅強。」

 誰都聽不見。我小聲喃喃自語。

 我想變堅強。

 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堅強。

 咳咳一一

 乾咳。

 背後。

 我反射性地看向身後。隨後又反射性地轉過身。背著手抓好欄杆,眼楮睜得大大的。

 是裡香。

 睡衣外面罩了件開襟毛衣,站在那裡。

 我當場凍住,不知該如何是好,裡香也和我一樣楞住了。不過,她的樣子很奇怪,並不是發怒。何止如此,看上去和我一樣遲疑。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裡香。

 「那,那個……」

 害羞地躲開我的視線。

 「天,天氣不錯。」

 「嗯,嗯……」

 「很暖和啊。」

 「是,是啊。」

 「風也很舒服。」

 「嗯,嗯。」

 話到這兒斷了。一瞬間,裡香別到一邊的視線回到我身上。與她視線交會的剎那,胸口深處有什麼在變化。我醒悟了,這雙眼楮、這視線,正是我一直想要的東西。無法用語言表達,毫無道理,只是感覺。只要裡香陪在身邊,心頭就會湧上一股不知名的東西。像泉水般,把心浸泡在裡面。

 裡香又轉移視線。

 那不是拒絕,我的直覺告訴我。裡香既沒離去,也沒生氣,站在我眼前。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裡香。

 是什麼呢……?

 雖然自己也不太清楚,可是有股不可思議的感情吞沒了我。

 不久,裡香往前跨了一步。一步、兩步一一,慢慢靠近我。我不由屏住呼吸。裡香一向捉摸不定,我猜不透她想做什麼。甚至可能會突然衝上來打我。

 可是,裡香只是來到我身邊,靠在欄杆上。

 「裕一,我討厭你。」

 「…………」

 「傻瓜一個,又囉嗦……又色。」

 「…………」

 「討厭。」

 也許我應該賭上男人的尊嚴反駁,可我沒有。不可思議的是,她嘴巴上痛罵我,聲音卻完全沒有生氣的跡象。

 不如說是在鬧彆扭。而且,我確實是個傻瓜,話又多……又有點色。

 「對不起。」

 「道個歉就行了嗎?」』

 「對不起。」

 「嗯。」

 裡香點點頭。

 她說「嗯」?

 算是接受我的賠罪了?

 我不禁再次道歉。

 「對不起。」

 「嗯。」

 又點點頭。

 「我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當然的吧。」

 「是,是啊。哈哈哈,這是當然的。」

 裡香瞥了我一眼。

 看到她的臉,我清楚地明白了。

 裡香在害羞。

 「裕一,我討厭你。」

 難以想像。聽到她說討厭,我的心逐漸被填滿。充滿了溫暖的東西。整個世界都屬於自己。什麼事都能做到。堆積如山的報告,也能用一天時間完成。我調整姿勢,與裡香一樣,依靠在欄杆上。

 「我快死了。」

 「死?為什麼?」

 太幸福了,我暗想,可說不出口。

 多難為情。

 「真的很辛苦呢。」

 「…………」

 「啊啊。太好了。」

 我感慨地說。

 裡香撲哧一笑。

 「真沒出息,裕一」

 「不行嗎?」

 「不是不行……」

 「那不就好了。」

 「啊,將錯就錯吧。」

 「復活嘍,復活嘍。」

 「剛才還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沒這回事。」

 「再逗你一下肯定哭出來哦。」

 「我很善良的呦。」

 「善良……自己說的嗎?」

 「是事實啊。一一哦,有飛機。」

 「咦?哪裡哪裡?」

 「看,神宮的那邊。飛機後拖著雲呢。」

 「真的耶。飛去哪裡呢?」

 「哪裡呢。去國外就好了。」

 「奇怪,又不是裕一你坐在上面。」

 「不是很好嗎?去遠方。」

 「遠方嗎?」

 「想去天涯海角啊。」

 我和裡香說著漫無邊際的話。我稍稍開個玩笑,她就嘻嘻笑個不停。像傻瓜一樣不斷重複。聽到她的聲音,我就已經很幸福了。

 這樣的時光。

 她的聲音。

 溫暖。

 溫柔。

 分開之後才發現那是多麼珍貴的東西。絕不能失去一一

 是寶物。

 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什麼嘛。」

 裡香害羞地說。

 「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嗯,不由自主。」

 「肯定在想色色的事情了吧。」

 「為什麼這麼說啊。」

 「哼!」

 鬧彆扭的臉太過可愛,我笑了。

 「裡香。」

 「嗯?」

 「為什麼肯原諒我了?我以為僵局會一直保持下去。」

 「所以說一一」

 「咦?」

 「夏目醫生他要我原諒你。」

 聽到意想不到的名字,我嚇了一跳。

 夏目?

 那傢伙?

 心底開始翻騰。

 「夏目就是外科的那個夏目?」

 「對啊。還會有誰。」

 「是你的主治醫生?」

 「住以前那個醫院時,夏目醫生一直為我診療。有五年了吧。夏目醫生調來這裡,於是我也轉來了。」

 「就是說你是隨夏目來的?」

 「嗯。」

 是什麼呢。胸口很不舒服。剛才的幸福早已被吹跑。裡香之所以會原諒我,是因為夏目對她這麼說的關係。只要是夏目的話,裡香都聽。剛才的幸福,全都是托那傢伙的福。至高的幸福就這麼消失了。

 「怎麼了,裕一?」

 「那傢伙這麼勸你,你就來和我說話了?」

 「對啊。」

 裡香點頭道。

 「不然,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哦。」

 一定是玩笑。為了掩飾難為情。雖然這麼想,可另一個自己卻正面接受了裡香的話,並為之受傷。存在另一個因嫉妒而發狂的自己。無聊的感情。我也十分明白。無論拜託誰,無論做出什麼犧牲,只要能和裡香和好,我什麼都無所謂。可是,我笑不出來。好奇怪。發神經了吧。你是渺小的人類,對著自己大叫,可聲音卻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吸了進去。對,我的內心有一片黑暗。它產生的大漩渦,把一切事物……連我自己都被吞沒。

 眼前的景色離我遠去。拚命伸手也搆不著。突然,車軌浮現在我腦海裡。我總是看著車軌。車軌延伸向遠方。不知名的街道、未來,就在前方。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遺棄這樣的未來也無所謂。只要和裡香在一起,其他的根本不重要。募地,有些依依不捨。真要丟棄嗎?不是想去遠方嗎?不知名的街道、人們,都想去走走看看,不是嗎?為了一個女孩,值得嗎?

 為了個簡簡單單聽從其他男人的話的女孩一一

 裡香在對我說些什麼。可惜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完全沒有聽進去。不,聽是聽進去了,只是根本不想去思考。腦袋裡的某個地方發熱,所有單詞都被熔化殆盡。裡香的嘴一上一下張合,那張臉越來越可怕。然後我也開口了。可是,到底在說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裡香的臉愈發顯得可怕。看著那張臉,我的話更多了。控制力已失去作用,嗜虐的快感流竄全身,痛苦加劇,悲傷不止,使得那輪廓變得銳利。

 裡香在辯解些什麼。

 我也回了她些什麼。

 裡香剛張嘴,就像失去語言能力一樣又閉上。又張開,結果還是閉上了嘴。

 我說道︰

 「被那種傢伙一一」

 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

 然後,就在那瞬間,我也失去了語言能力。只剩下自己犯下不得了的大錯的感覺……

 裡香向我丟東西。

 不是言語,是東西。

 閃避。

 那東西越過我的臉,越過欄杆,發出「啪沙」一聲掉進縫隙。

 突然,裡香的臉結成堅冰。

 「一一書!」

 然後,探向欄杆的方向。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到欄杆對面伸出一塊約一米寬的水泥地,最前端有道垂直豎立的牆面。住院部二樓的窗沿在這面牆的中途突出。那裡躺著一本書。

 裡香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

 「爸爸的書……」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於決定溜出醫院。炮台山事件以來,偷溜自然被嚴令禁止一一應該說從來沒被允許過一一很明顯,這舉動是違反規定的。萬一被發覺,會被亞希子殺了的。

 算了,也許我正希望她殺了我。

 我在夜晚的街道到處溜躂。夜深了,新的一天即將來臨。路燈照亮了這沒有人影人蹤的街道,映襯出一派蕭條的景象。

 悠閒漫步。

 一步、兩步,邊數邊走。

 路過商店街旁邊,看到有便利店的燈光。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百無聊賴的店員正在看漫畫。我像只被光吸引住的蛾,進了便利店。

 看到我進來的店員,一副嫌麻煩的樣子。

 「歡迎光臨。」

 其實並不想買東西,出來時也沒帶什麼錢。我隨便在店裡拿起東西左看右看。地區限定販賣的糕點、500毫升的飲料、鮭魚飯糰、發行已有四天的《少年Sunday》。

 我把他們放到收銀台上。

 「七百六十四日元。」

 「啊,好的。」

 錢包裡有一張千元面抄,幾枚硬幣。

 用了全部財產的七成。

 我到底在幹什麼呀……

 暗暗想道。

 並不想吃糕點,也不要什麼飯糰。

 《少年Sunday》?

 三年沒買了吧。

 「請問一一」

 「啊。對不起。」

 我堆出笑臉,轉向面帶懷疑的店員。

 店員的表情越來越帶著懷疑。

 我慌忙付了七百六十四日元,離開店裡。手提放著糕點、飲料、飯糰和《少年Sunday》的塑料袋,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

 「被那種傢伙一一」

 嫉妒得發狂的聲音。

 那時,裡香快哭出來了。不,眼角已掛著淚。是我的錯。

 渺小又無聊。那才是不必要的感情,卻反而傷害了最重要的東西。

 那時,我是什麼表情呢?與預料的一樣,司還沒睡。

 「咦?怎麼了?」

 看到正在關窗的我,問道。

 我爬過窗戶,說︰

 「睡覺時要鎖好窗。很危險的啊。」

 「是啊,連你什麼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

 「別把人說得像幽靈一樣。」

 嘿嘿地傻笑。

 司也嘿嘿傻笑。

 「還不睡嗎?」

 「嗯,想再念會兒書。」

 「唸書?」

 「實力測驗馬上要到了。」

 「啊,是嗎。」

 仔細想想,是到時候了。我們要升三年級了,成為考生。

 「裕一,你不唸書嗎?」

 「我只要解決掉報告就可以了。」

 「是嗎,真開心。」

 司露出羨慕的眼神。他非常單純。無論何時都把想法表現在臉上。

 我無法做到。

 無法像他那樣時而敬佩、時而笑、時而哭。

 沒有意義?

 對,沒有意義。

 可是,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我就是如此渺小的人類。

 所以,裡香說了那樣的話。

 「怎麼了,裕一?」

 司問我。

 不知何時,發起了呆。

 我急忙笑道︰

 「給,禮物。」

 遞給他便利店的塑料袋。

 司兩眼放光。

 「嗚哇,正好肚子餓了呢。」

 「吃吧。」

 「謝謝。」

 他馬上抓起飯糰,碩大的手掌竟意外靈巧的剝開包裝。

 「這裡的鮭魚飯糰很美味哦。」

 「飯糰還是鮭魚的好吃。」

 「不過,鱈魚子也很不錯啊。」

 「沒錯。」

 「狹鱈的辣魚子和雪魚子,喜歡哪個?」

 「嗚哇,好難回答。」

 聊著無聊的話題,心裡漸漸平靜下來,忘了自己的狂態。司聽了我的笑話開始笑,我一生氣,他就連說對不起。我聽了司的笑話也開始笑,他一生氣,我也連忙賠禮道歉。喂,司,還記得我們成為朋友時的事嗎?那時,你不是手裡抱著小貓不停顫抖嗎?你雖然身材高大,可那時就像只小貓。所以我沒想過要欺負你哦。不,有過一點這樣的想法,不過在那之前身體先擅自行動起來。司,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像你這樣……

 時間流逝,等發現時已是半夜一點了。喀噠喀噠,我看著發出細小聲音的時鐘,這時司問我︰

 「裕一,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

 「不知道才問你的啊。」

 司的表情非常認真。

 即使傻笑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傻瓜似的吵鬧,也從中看透了一切……

 我無法隱藏煩惱。

 「沒什麼。」

 「那就好。」

 笨蛋,我笑著說。

 連自己也知道,那是個虛弱的笑容。

 「別那麼認真嘛。」

 「嗯。」

 「真的,沒什麼事。」

 「…………」

 「…………」

 察覺到異樣,是因為這沉默。

 滴滴嗒嗒一一

 窗外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急忙起身,打開窗。

 「啊一一」

 「怎麼了,裕一?」

 「下雨了!」

 天不知何時被雲覆蓋,星星隱沒在雲層中。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嗎?沒抬頭看過,完全沒察覺。在路燈投出的光球中,無數雨滴斜斜落下,柏油路上,小斑點不斷增加。

 「聽說今晚開始下大雨。」

 司開口道。

 「最近天氣轉暖,看來不會變成雪啊。」

 那本書出現在眼前。

 水泥地上的書。

 裡香扔掉的書。

 「爸爸的書……」

 裡香的聲音。

 回過神來,我正攀著窗。

 「去哪裡,裕一?」

 「這樣下去不妙!不趕快撿回來,書……裡香重要的書會淋濕的!啊,司,你也來!幫我一下!」

 「咦?現在?」

 「對,快點!來,快!」

 「等,等一下!說什麼不妙啊!上次被那個恐怖的護士臭罵了一頓,不記得了嗎!那時被踹的瘀青還在一一」

 「煩死了!!快來!!」

 「知,知道了。等一下!一會兒就好!」

 「動作快!要上了!」

 拽著滿不高興的司的手腕,我開始奔跑。

 對一一

 毫不考慮地,腳就動了起來。

 雨勢慢慢增強。

 我們到達醫院時,地面已經完全濕透了。水窪裡滲出路燈的光亮,雨滴在水面產生的波紋使光亮沒完沒了地晃動。我和司跳過水窪,迅速從夜間出入口衝進醫院。恐怖的10米?

 管它去!

 我全速沖上斜坡,根本沒去考慮是否會被發現。司跟在我身後,震天響的腳步聲迴蕩。通過護士站時,向裡頭一瞥,人影都沒有。也許去小睡一會兒了吧。進入樓梯旁的工具室,花了三秒窺探了下情況,找到了想要的東西。接著,我把它拿在手裡,跑向樓梯。

 「去哪裡,裕一?!」

 司邊喘著氣,邊問我。

 「樓頂!」

 跑,奔跑,喉嚨深處炙熱燃燒。我推開樓頂鐵門的剎那,雨點打在臉上。雨下得比剛才更大了。本來就心急火燎的我,更焦躁了。著急地翻過欄杆,我看向那邊。有了,書還在那裡。

 「司,抓住我的手一一」

 大叫著回頭的我倒抽了口涼氣。

 司不在那裡。

 不,可以說在,也可以說不在……在我眼前出現的是超級機器……

 受到衝擊的我一時忘記所有,足足呆了三秒鐘。

 所謂超級機器,是指十年前的職業摔角手。他戴著面具,真面目本應是不解之謎,可包括對手、經紀人等等在內,連一般的崇拜者也知道他的真面目。

 平田淳嗣。

 嗯,還是假裝不知道吧……大家都很有默契。因為戴著面具啊,當然不知道.可是,當時作為新日本摔角手王牌的dragon藤波,無視周圍的顧慮,脫口而出。

 「你是平田吧?」

 這是相當有名的擾亂敵方的表演。眉頭緊鎖、歪著頭、像是在推理似的。

 那超級機器,現在就在我眼前。

 總是露出笑臉的超級機器。

 呀啊啊啊,大叫著的超級機器。

 我不禁喃喃自語。

 「你是司吧?」

 司……不,超級機器吃了一驚。不可思議的吃驚方式。讓人覺得他已經習慣於吃驚了。

 「不,不是,那個……」

 可疑。

 「你為什麼要戴著那面具?」

 「因,因為被認出來就糟了。」

 戴著那東西,也能在0.3秒內認出你。

 「難道,你是……」

 「什,什麼?」

 「otaku?」

 「不,不是的。」

 司拚命否認。

 果然很可疑。

 非常可疑。

 「那你為什麼有那面具?」

 「這,這是哥哥的興趣……」

 司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你哥哥?那就是鐵嘍?」

 「是的……」

 司的哥哥在伊勢很出名。他比本來就高大的司更要大上一圈,是被相撲界和職業摔角團體等選拔出來的「有卓越才能的人」。發怒的時候像惡鬼一樣恐怖,把流氓打得送進醫院、單槍匹馬擊潰暴走族,如此種種的傳聞總是圍繞在他身邊。

 既然是鐵的興趣,那就算了。

 可是……

 我接著問︰

 「喂,剛才為什麼那麼驚訝?」

 「咦?」

 「我說『你是司吧?』的時候。」

 「那,那是……」

 「果然,你是otaku吧?」

 「說,說了不是了!」

 之所以說他otaku,是因為如果有人被別人說成otaku,那麼他一定會拚命否認。

 「真可疑。你那麼死命否認……」

 悠閒的聊天到此為止。

 雨勢突然變強了。

 落在臉上的雨滴,明顯比剛才大得多。糟了,不是為這種無聊事爭吵的時候!

 我大叫︰

 「我要翻欄杆了!」

 「嗯,嗯!」

 「快!」

 我們一起翻過欄杆,那裡有片一米寬的水泥地。稍稍不穩就會與下面那條相距十米的柏油路親吻。把雙手、膝蓋撐在水泥地上,我探頭望去。書當然還在那裡。不過,伸手是夠不到的。距離二樓的窗沿大約有兩米。也想過跳下去,但是不太可行。安全著地倒還好,要是在濕透的水泥地上滑一跤,肯定會摔下去。那麼,方法只剩一個。

 「司,拿好繩子一頭。」

 「咦?你想怎麼做?」

 我掏出剛在工具室拿的一捆塑料繩。雖說是塑料繩,也是編起來的,有一釐米粗。應該能承受住我的體重。

 「用這個?」

 「嗯。」

 我把塑料繩穿過我腋下,繞了身體三圈。然後,在胸前牢牢打了個結。

 「還,還是算了吧。」

 司非常害怕。

 「危險啊。」

 「不能淋濕啊!那本書!」

 「咦?」

 「先別管這個了,抓好繩子!」

 我把繩子硬塞給仍手忙腳亂的司,又在手上繞了三圈,這樣,稍微滑跤也不會出事了。可是,看到那峭壁。恐懼感湧到了喉嚨周圍。摔下去也許就死了……。沒有任何理由,本能的恐懼著。

 「我要上了!」

 讓我下定決心的,是風。強風吹過我濕淋淋的肌膚,讓我一陣發冷。也讓自己冷靜下來了。這樣的強風吹過,

 書卻一動不動。說明已經淋濕了。在這裡放一個晚上,書也就不能用了。

 我一邊回想電視上的攀岩鏡頭,一邊爬著牆壁。雙手緊抓著水泥地邊緣,慢慢地、慢慢地,把腳挪到下面。

 「沒事吧,裕一?!」

 「勉,勉勉強強!」

 穿新的運動鞋來真是明智的選擇。橡膠底還很柔軟,使得腳能夠牢牢貼住牆壁。兩手抓住水泥地的同時,右腳微微往下移。接著,左腳也往下移。不知是太過用力,還是恐懼作祟,抓著的雙手哆嗦地顫抖。忍住!往顫抖的手注入力氣,我的腳繼續向下移。還有多少米到達我也不清楚。十釐米?三十釐米?還是更多?然後,極限突然來臨了。在我稍微移動了下手指的瞬間,重量增加了。頂在牆面上的雙腳滑了一下。

 「啊!!」

 我的悲鳴。

 「嗚啊!!」

 司的叫聲。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有的一切被混沌吞噬。覺得自己會就此墜入萬丈深淵。被空間拋出去的感覺。睡著時從床上滾落下來所體驗到的那恐怖的墜落感。當然,現在可不是掉到地板上那麼簡單。只有幾釐米,墜落感就很強烈,不過醒過來時,可以寬慰地鬆口氣了。只是此時此刻,我並不是在做夢。摔下去就得死。不死也半條命。亞希子一定又會大罵一通了吧。罵我笨蛋。裡香會生氣嗎,還是會驚訝?如果我比她先死,她會為我哭泣嗎?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吊在半空中,雙腿在空中搖晃,雙手緊握著胸前那根塑料繩。腋下的繩子勒得我好痛。終於清醒過來了。我掉了下來。手離開水泥地,腳滑了一下。可是,繞身體三圈的塑料繩救了我一命。握著繩子的雙手,本能地用力。

 我擔心司,抬頭一看……

 他為了拉住繩子,緊緊抱住欄杆。簡直像條巨蟒,那手腕和腳纏著欄杆。

 我不禁咽嚥口水。

 那是一魔神風車!!

 超級機器的必殺技。把對方身體纏住,封住行動……的招數。實際上不能完全封住,可也算是必殺技。纏繞著欄杆的司的身影,就是使出魔神風車的超級機器本人。

 我大叫。

 「沒事吧,司!」

 「勉,勉勉強強!」

 司也……不,超級機器也大叫著。

 「裕一,能下去嗎?」

 「不,不知道……」

 「快,快點!手很滑!」

 「哦,好!」

 在半空中,我往下看去。二樓的窗沿,就在腳下。大概距離十釐米。這樣一來,就能下去了。我把胸前的繩結鬆開。不行。勒得太緊解不開。右手抓著繩子,把身體吊起來。腋下的壓力消失了。接著用左手把結給解了。右手快支撐不住了。再這樣下去,又要重蹈覆轍。謹慎、迅速地用左手握著繩子,放鬆右手。我順著繩子滑下來,不久右腳的腳尖碰到了窗沿。然後,右腳也碰到了。太好了!下來了!

 「司!」

 我叫著。

 「可以放手了!」

 雙手劇烈疼痛。

 一定是皮破了。

 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起了圍棋子那麼大小的血泡,一跳一跳地疼。全身也因汗水和雨水濕透。

 我蹲下來撿起了書。

 書也濕透了。

 「可惡……」

 沒來得及。

 裡香,對不起。

 是我的錯。

 我是個傻瓜,把裡香的書……

 嗯?

 什麼啊?這是?

 不是小說。

 是漫畫。

 我目不轉楮地看著封面。頭頂裝著迴旋式竹蜻蜓的穿黃衣服的眼鏡少年和一個頭頂也裝著迴旋式竹蜻蜓來自未來的貓型機器人,正微笑著相互對視。這不是裡香的書。至少,不是她丟過來的書。

 窗沿上,我詫異地發出聲。

 「啊?」

 「裕一?!沒事吧?」

 司在我頭頂上叫喚。

 「裕一?!怎麼了?!」

 「啊?」

 在雨中,我呆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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