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瑪麗還清晰地記得, 自己第一次踏上英國的土地時的情形。
儘管那是許多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了。
那一天, 南安普頓的海風就如同今天一般猛烈, 在她前面走下郵輪的女士們都小心翼翼地扶著自己的帽子, 在女僕的攙扶下矜持地一步步挪動, 唯有她,光顧著興奮地打量眼前的异國風光, 不僅差點一脚踏空, 還讓自己新做的帽子霎時便被一陣狂風卷走, 打著轉落入鐵灰色的海水之中,只有頂上的粉紅蕾絲茫然地在水面漂浮,像是肮髒的海面上突然開出了一朵春天的花朵。
那時她已經24歲了, 却仍然像個14歲的少女一般對世上的一切懷抱著極致的熱情與好奇, 儘管南安普頓看起來比芝加哥差不了多少, 一樣有著泥濘的道路, 遠處街區帶尖頂的教堂, 和在雨水衝刷下現出某種灰調色彩的房屋,她仍然深深地爲著眼前的一切著迷,當她登上馬車後, 仍然透過玻璃窗盯著那繁華的港口,就如同現在的瑪麗做的那般。
她現在正注視著的, 是英國外交團啓程前往南非的起航, 一艘氣派非凡的皇家莊嚴級的前無畏艦停在港口,等待著外交官們,海軍士官們, 士兵們,家屬們,以及隨行人員登船。讓這艘如今代表了英國海軍最高戰略水平的軍艦帶領著整支艦隊護送著外交團前往德蘭士瓦共和國,未必沒有想要以武力威懾南非,迫使對方在這次的襲擊事件上做出讓步,同時警告其他虎視眈眈,想要在此事中插上一脚的歐洲列國的意思。但對於南安普頓的人民而言,這個行爲的唯一意義便是他們得以在家門口便欣賞到這威武的霸權象徵。於是人群蜂擁而至,就連那些貴族夫人小姐們也不甘示弱。南安普頓的警察只好專門辟開了一條街道,供這些矜貴的女性們乘著馬車過來飽飽眼福。
有些馬車略略停留一會便離開了,或許是因爲上面搭乘的夫人小姐發覺盯著一塊鋼鐵的樂趣遠遠比不上在服裝店裡挑選布料與樣式來得有趣;有些馬車則一直停靠在街邊,隱約能看到看戲專用望遠鏡的鑲金邊框在車窗後閃耀,也不知玻璃後的那雙眼是否在正在那一排排軍裝筆挺的海軍士官中尋找著自己的愛人。瑪麗就藏身在這些馬車中的一輛上,她的存在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需要望遠鏡的幫助,瑪麗也能輕易地在人群中分辨出那個黑頭髮的蒼白青年,他正熱絡地與替代張伯倫先生前來南安普頓爲外交團送行的貝爾福先生說這些什麽,康斯薇露就站在他的身旁,甜美地微笑著。她找不到另外兩個丘吉爾家族的男孩,但她知道這一次他們都成功地爲自己找到了理由跟隨著外交團一同前往南非。
溫斯頓•斯賓塞-丘吉爾被《晨郵報》聘請爲隨軍記者,該報社已經從殖民地辦公室得到了許可,得以獨家實時報導這場外交事務的進展。而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職務則是馬爾堡公爵的私人秘書。沒人反對這個幾乎沒有任何政治實幹經驗的小夥子得到這個職務,主要還是因爲他在此前結束的補選上取得的輝煌成績,僅僅一票之差落選於輝格党候選人,在整個牛津郡創造了獨立候選人初次參加競選所能取得的最高票數記錄,至於普威爾——這位瑪麗下了大力氣栽培,原本是最有可能贏得席位的候選人,得票率只有可憐的3.8%。
有許多人猜測過她之所以要扶持普威爾,是爲了能爲她的丈夫在下議院培植自己的勢力,畢竟,在上議院的權力被步步削弱的如今,想要以勛爵之身當上內閣大臣,乃至於首相,就非得拉攏下議院不可,甚至就連她自己的丈夫也是這麽想的。但是瑪麗清楚她這麽做是爲了能够盡可能地在伍德斯托克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一位代表了這個選區的議員往往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向她提供幫助——比如他有權調動該選區內所有居民的犯罪記錄,他能在法庭判决上起至關重要的作用,還有資格參加選區內任何的晚宴,舞會,聚會,打獵季,等等。普威爾當選對瑪麗來說至關重要,她想不到他竟然會輸得如此之慘,而且還是被一個自己聞所未聞的男人所打敗。
她雇傭了成打的偵探去打聽他的過去,是否有人認識他,是否有人知道他的曾經。然而,儘管出生證明上寫的是母親的姓氏,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却似乎一直使用他父親的姓氏在美國生活,她聘請的偵探化作了不同的身份——來自丘吉爾家族的律師,英國大學的教授,遺囑執行人,等等等等,在南非,美國,還有哥倫比亞大學到處刺探消息,然而得回來的結論是一樣的——
不確定,什麽都不確定。
南非方面的記錄,由於戰爭的原因已經丟失而不可考,薩拉夫人由於是爲了逃脫逮捕而連夜離開英國,因此根本沒有她的離境記錄,也無從打聽下落;而美國方面的入境記錄,因爲有太多叫做「喬治」的男孩跟隨著自己的父親一同回國,而無法準確找出究竟是哪一個;至於哥倫比亞大學方面,紐約是範德比爾特家族的大本營,瑪麗幷不是非常確信那完美得根本挑不出任何漏洞的入學及畢業記錄。
她知道這是一個不存在的人,而且她很確信,正是這個不存在的角色,改變了她原本熟知的一切歷史。從他在那篇自己從未記得發表過的報導上出現開始,一切便偏離了她的記憶及她基於曾經發生的一切做出的預判——先是那場她根本不記得發生過的海倫•米勒案件與艾格斯•米勒案件的審判,接著又是那由路易莎一手謀劃的,使她陷入被動境地的雪山謀殺,再到這個根本不曾存在過的男人參加了補選,徹底打亂了她所有的計劃,使得她如今難以再預測到自己的行爲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她禁不住捏緊了拳頭,修剪得圓潤得體的指甲扎進掌心中,半分痛楚也帶不來,沒法抵消她此刻心中汹涌而起的憤怒絕望,只能幫助她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誰也不會猜到她在心中是怎樣狠毒地咒駡著眼前的一切,嘶吼尖叫著讓大海掀起千尺巨浪,飓風刮起噬人巨渦,大地崩裂千溝萬壑,只要是能够吞攝那兩個靈魂的灾難,她都祈求著在此刻降臨。
她熟悉那個位置,一眼就能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找到,是因爲她就曾經站在康斯薇露所站的位置上,興奮地注視著眼前仿佛剛從蜂巢裡爬出的密密麻麻幼蜂般的人群,憧憬著將在半個月後映入眼簾的非洲風情,同時,還期待著她的第一個孩子的降生——
她的大女兒,可愛,甜蜜,溫柔的艾琳。
瑪麗做夢都想要再見她一面。再將她那小小的柔軟身軀抱在懷中,替她梳理著巧巧克力色的,柔軟又富有光澤的卷髮,親吻著她那如同杏仁一般的雙眼,倘若能再聽她輕輕叫喚自己一聲「媽媽」,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哪怕是死後永在地獄灼燒,因著她爲了能讓自己的孩子們活下去而犯下的罪過。
十歲的艾琳,八歲的辛西婭,三歲的亞麗珊卓,她的掌上明珠們,她的眼中珍寶們,她全部人生與生命的意義所在——在一夜之間便眨眼失去。
血淋淋地,殘忍至極地,就這麽在自己的小床上,被割開了喉管,無聲無息地死去了。那天早上,保姆與女僕的尖叫響徹整個倫敦,走廊上兩道**粘糊糊的血脚印,從艾琳的房間與育兒房跌跌撞撞地涌出。無論事後如何清洗打掃粉刷,那兩間房間永遠有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總有淡淡的粉色從層層叠叠的墻粉與壁紙後透出,告訴人們一個小女孩的鮮血是如何噴灑在天花板與墻壁上。
沒有哪個母親能够承受住這樣的打擊,也沒有哪個母親能從那一幕中幸存下來。
瑪麗從那一天起就徹底瘋了。
她想要自殺,想要結束那日日夜夜永遠不停歇地折磨著她的痛楚,她失去了對一切的感官,她嘗不出味道,嗅不出氣味,眼泪摧毀了她的視綫,而耳道中則時時刻刻回蕩著女孩們咯咯的笑聲,像長著鋸子的魔音一般來回不停地切割著她的內心,即便血已流幹,骨已蝕穿,肉已爛盡,也仍在繼續。可是喬治攔住了她,「我會找出是誰犯下了這樣的罪行,」他說,「我發誓我會將凶手找到,然後讓你得以爲我們的女兒復仇。」
於是,她緩慢地咬著牙數了31536000秒,525600分鐘,8760個小時,365天,12個月——整整一年過去了,她瘦得形銷骨立,不曾有一夜安眠,也不曾有一日安度。可是她的丈夫還是一無所獲,就像是某個幽靈在半夜潜入了他們的宅邸,然後就這麽决定要謀殺他們的女兒,事後便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一般。
瑪麗累了,她太累了,即便是得以手刃仇人的快感也不足以讓她在回憶的折磨之下繼續堅持下去了。在一個溫暖的,美好的,就像是如此的慘劇根本不可能發生過的春日午後,瑪麗咬下了含有□□的黃油蛋糕——那是她最喜歡的茶點,特意前往厨房囑咐特維斯太太爲她做的,那個可憐的老太太只顧著高興她的女主人終於願意吃點東西,根本沒有注意到瑪麗趁她轉身的時機,將毒藥都放進了麵粉之中。專門爲夫人準備的茶點是不會拿去給僕人享用的,瑪麗知道,因此幷不擔心會牽連到其他人。
命運是譏諷而殘酷的,那是瑪麗在那個下午學到的道理,就在她渾身抽搐地跌入她自己的嘔吐物中,令人作嘔的穢物涌入口鼻,那窒息感伴隨著解脫的舒舒然緩步而至,感到自己的靈魂似乎正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明明散發著光又無比黑暗的洞穴飛去之際,她聽見她的丈夫大踏步地推門走了進來,「瑪麗,親愛的,我知道是誰謀殺了我們的女兒——」他急促地喊著,「是馬爾堡公爵夫人的——」
話到這兒戛然而止,喬治呆住了,而瑪麗死了。
她永遠也沒能知道凶手究竟是不是康斯薇露,亦或是她的什麽人。
隨即,她向著一片光亮跌跌撞撞地走去,幾乎都能聽見自己的女兒躲在薄薄的紗幔後面輕聲呼喚自己的聲音,幾乎都能透過灰霧看見她們在花園中嬉戲奔跑的身影,幾乎都能感到她們溫暖的身軀是如何在自己的懷抱中軟下來,乖巧地偎依著自己,就如同她們剛剛出生時,被自己抱在懷中那樣——
然而,等那耀眼刺目的光芒逐漸從眼皮上褪去,當她緩緩地睜開雙眼,映入瞳孔的却是一頂嶄新的,精巧的帽子,粉紅色的蕾絲堆砌在帽頂上,就像是一朵春日的花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