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公爵一睡下, 就把原來她預留給他的位置瞬間擠占到了床的二分之一。
伊莎貝拉輕輕地向一旁挪了挪,避免與公爵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康斯薇露幷不在她的身邊, 當她發現公爵要與自己單獨共享這個房間時, 就表示自己不會留下來見識這一幕的發生。考慮到自己若是站在她的立場上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伊莎貝拉尊重了她的意願。
然而,與一名异性躺在床上,對伊莎貝拉來說還是頭一回。
儘管公爵看似誠懇地保證了他的確不會做任何事情,但若是說伊莎貝拉因此就一點也不緊張了, 那便是騙人了。
這只不過是一場公爵與她必須要做給外人看的秀罷了。伊莎貝拉安慰著自己, 就當對方不存在那般,相安無事地度過這一晚就是了。
即便隔著一層被子,她仍然能感到陣陣的熱氣, 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香味從公爵所在的方向傳來。
——就像是剛從烘乾機裡抱出來的散發著除靜電紙香氣的熱烘烘衣物。
這個比喻突然在伊莎貝拉的腦海中顯現, 從前一頭埋進那些乾淨的衣物裡用力嗅上幾下時的幸福感, 仍然清晰無比。也許是因爲夜晚總是令人多愁善感,也許是因爲康斯薇露不在自己身邊,也許是因爲不得不與一個自己厭惡的人親密地躺在同一張床上這個事實——
以爲自己永遠不會被1895年的世界——無論是多麽讓人感到操蛋的事情——打倒的伊莎貝拉突然感到鼻子一酸。
「你知道, 」公爵低沉的嗓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 讓她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如果明天早上, 僕從發現躺在床上的我身上只有這一床可憐的毯子, 所造成的惡劣影響恐怕就與我們當中有個人睡在地板上差不多。」
無可奈何之下,同時也沒有心情再與公爵爭論,伊莎貝拉將一半的被子丟向了公爵的方向。如果對方觸碰到了自己, 她打定主意想著,就真的把他踢下床去。
下一秒,她發覺先前所只是散發出些微熱氣的公爵霎時間變成了一塊突然塞在她身邊的熱炭,似乎都要灼傷她未被睡裙覆蓋的脖頸,迫使她不得不又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幾乎大半個身子都已經搭在床沿。只要捱過今晚就好,伊莎貝拉如此告誡著自己,閉上了眼睛,感到酸澀正從心底慢慢褪去。
是的,只要等到漫漫長夜過去——
明早的她又將要全副身心地投入該如何拯救伍德斯托克學校,該如何扼殺那個謠言,還有公爵的可能會爲此受到嚴重影響的外交仕途——
在餐桌上向張伯倫先生打聽公爵的外交事業幷不在她與康斯薇露的計劃之中,顯而易見。弗蘭西斯隻教過她如何與僕從和貴族打交道,從未教過該如何應對政客,使得她難以預知說出的每一句話將會帶來的後果。
但伊莎貝拉打定主意,自己不可能依賴一個已經消失了的鬼魂一輩子,總有一些步伐,她必須得自己邁出。庫爾鬆夫人提到的那個謠言讓她的內心總有一塊揮之不去的陰影,因此她還是勇敢地開口了。
——儘管庫爾鬆夫人都一直在勸說她不必太將那個謠言放在心上。
「如果我是你的話,康斯薇露,我就不會太過於在意。在這種事情上,人們往往默認妻子是沒有任何選擇權的,因此即便這個謠言是真的,你也不會受到太多的譴責,會因此受到影響的只有公爵閣下罷了。」
晚宴後,又將伊莎貝拉拉到角落密談的庫爾鬆夫人如是對她這麽說,幾乎讓伊莎貝拉懷疑她是否對公爵與自己目前貌合神離的關係有所察覺。聽她的口氣,她像是完全篤定了自己根本就不會在意公爵的政治仕途是否會受到影響似的。
但是,庫爾鬆夫人錯了。
的確,如果是從前的伊莎貝拉,甚至僅僅只是在晚宴前,她都不會在意——那是因爲當時的她既不知道公爵的野心志在何處,也不知道這個謠言的殺傷力究竟有多大。
當她帶著心中因爲未知而引起的不安詢問張伯倫先生時,所得到的答案是令她驚异的。
整個英國的上流社會,似乎只有她,馬爾堡公爵夫人,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從年幼時期就立志要成爲未來的外交大臣。
儘管張伯倫先生承認自己與公爵的私交不深,但從他的描述中,伊莎貝拉已然能够感受到外交事業對於公爵來說的重要性,不比伍德斯托克與布倫海姆宮少上任何一分。他的叔叔,倫道夫勛爵,甚至在十年前便已預言——「我的侄子將會是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外交大臣。」
而張伯倫先生竟然幷不認爲這個預言誇大其詞。
「他的確具有著一個杰出的外交家所需要的一切資質——果决,聰慧,忠誠,心思慎密,手段圓滑,更不要說優雅的舉止和英俊的外貌!儘管我們從不在明面上承認這一點,可一個有著良好面貌的外交官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噢,公爵夫人,上帝從不是公平的,您說對嗎?」
儘管厭惡馬爾堡公爵,伊莎貝拉却不得不承認張伯倫先生的確說的是對的,她的丈夫確有可能成爲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外交大臣。
但那是建立在庫爾鬆夫人所提到的那個流言幷未擴散開來的前提上。
她隱晦地詢問了張伯倫先生後果會是什麽,還天花亂墜地編了一個故事出來,爲了不引起對方的疑心,四處去打聽這件事。
「一旦流言四起,您會發現這個丈夫將立刻處於四面無援的境地。爲了證明自己與這個流言毫無關係,任何曾經與他共事的人都會迫不及待地與他劃清界限。這就是,我們在政界稱爲『政治自殺』的行爲,夫人。」
而這是張伯倫先生給她的回答。
「政治自殺」這個詞,對伊莎貝拉來說幷不陌生,她那時已經聽到過了一次——據張伯倫先生所說,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在公爵的叔叔,倫道夫勛爵,身上了;那意味著政治生涯的徹底結束,地位的徹底喪失,權力的徹底失去,甚至連帶著影響了馬爾堡公爵。他原本能更早地進入上議院,全因爲他叔叔的「政治自殺」與現任大不列顛政府的掌權者,索爾茲伯裡勛爵有關,才使得他遲遲無法在上議院發表自己的初次演講,正式成爲保守黨中的一員。
「這個流言真能造成如此的影響嗎?」她那時不甘心地繼續詢問道,「請原諒我的無知,張伯倫先生,我只是一個對政治一竅不通的女子罷了;但難道政客不正應該不擇手段地向上爬嗎?」
「噢,不是的,夫人。這類行爲比金錢賄賂還要惡劣,還要令人作嘔。誠然,在政治手段上沒有高貴低賤之分,正如將匕首刺入凱撒之背的馬爾庫斯•布魯圖斯——後世之人大可評判他是個背信弃義的小人,却無法定論他的行爲孰對孰錯。利用自己的妻子的美貌爲自己謀取地位的行爲古已有之,幷不出奇,公爵夫人。然而,與這般人共事就如同與馬爾庫斯•布魯圖斯共事一般——他們毫無榮譽,毫無忠誠——因此,一旦東風事發,人人自然都會想要在被對方背叛以前抽身獨善,這本是人性,與不擇手段倒沒有什麽關係。不過,一個無中生有的流言是無法在政界散播開來的,因此,要是沒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位政治家曾經做過這件事情,那麽幾句誹謗是無法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的。」
那一刻,伊莎貝拉心中「咯噔」了一下,在餐巾下交握的雙手掌心滑膩,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如果說那個在倫敦上流社會興起的流言一天以前還是毫無根據的話,那麽,就在今天下午,伊莎貝拉便爲它提供了第一個迹象。馬爾堡公爵原本該與她一同回到卡爾頓府中使用午餐,然而他却决定去他的俱樂部吃飯,而偏偏這時艾略特勛爵又獨自來到了瑪麗的家中——無論放在任何人眼裡,這都明顯是公爵蓄意爲伊莎貝拉和艾略特勛爵製造單獨相處機會的行爲。
誠然,知道伊莎貝拉與艾略特單獨會面的也就只有安娜,以及瑪麗的僕從們,但在還不知道是誰散播出了這樣惡毒的流言的前提下,伊莎貝拉不能斷定這個人就一定沒有從瑪麗的僕從口中打聽消息的能力。
她不知該如何向馬爾堡公爵啓齒這件事。
如今,她已對自己的丈夫有了更多的瞭解,明白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美國女孩的幸福,在他的眼中無法與伍德斯托克幾千名的居民的幸福與安寧相比,無法已經在他家族手中流傳了上百年的布倫海姆宮相比,更無法與他未來的大好仕途相比。他既然可爲這一切拋弃了他過去的戀人,又怎會在意自己的行爲是否會傷害到一個在他眼裡不過等於能够拯救他於水火之中的金錢的女孩?
如果她是馬爾堡公爵——聽完艾薩克牧師的講述過後,伊莎貝拉偶爾會思忖這樣的一個問題——成長在弗蘭西斯那般的教導之下,又目睹著村民們因爲一個選擇而受到的苦,她說不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人都是自私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雖然,公爵欺騙自己的感情的行爲仍然是錯誤的,仍然是令人憤怒的,任何藉口都無法使那變得能够令人原諒,但至少,她如今已經明白背後的緣由,再加上今晚從張伯倫先生的口中所聽到的一切,伊莎貝拉幷不願看到他被這條流言所傷害,繼而政治前途全毀。她固然厭惡他,但也不至於到能够眼睜睜地看著他就此失去自己畢生所求,而毫不動搖的地步。
若是她今天下午沒有單獨與艾略特勛爵會面,沒有爲這條流言增添一個可能的證據,她大可以賣個人情給公爵,告訴他這條流言的存在,讓他自行去處理後續的影響,說不定還能借此換來他對伍德斯托克學校事宜的幫助。
然而,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不知道是該將這件事告訴公爵,從而給予他一個能够威脅自己的把柄更好,還是自己私底下調查流言,幷解决掉它的源頭——儘管那聽上去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會更好。
「我必須要感謝您,公爵夫人。」
馬爾堡公爵突然開口了。
「您今晚在晚宴上有著非常出色的表現,給張伯倫先生和貝爾福勛爵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那對我未來在上議院開展事業將會有極大的幫助。」
或許是因爲此刻他們處在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密距離中,或許是因爲黑暗中看不到公爵那張永遠都帶著傲慢與冷漠的臉,又或許僅僅只是夜晚給人的情緒帶來的奇妙影響,伊莎貝拉的確從他此刻的這句話中感受到了一絲真誠。
「那是我該做的,公爵大人。」
沉默了幾秒,伊莎貝拉聽見自己的口中緩緩地吐出了這句話。
「而您做的非常好,公爵夫人——大大超出我的預期,倘若這句話沒有冒犯到您的話。因此,能否請您容許我,向您做出一個道歉呢?」
「爲了什麽,公爵大人?」
「爲了我在婚前,以及婚後對您的一切所作所爲,公爵夫人。」
聞言,伊莎貝拉顧不上去想是否會碰到對方,登時從床邊翻過身來,平躺著,側過臉向以同樣的姿態看著她的公爵望去,然而僅靠著壁爐裡那一絲微弱的火光,她根本看不清公爵臉上有什麽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略微急促的鼻息。
「您說什麽?」
她禁不住問道。高傲如馬爾堡公爵,難道竟然真的想爲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爲道歉?難道他已經不計較自己曾經「欺騙」過他的行爲了嗎?
「當我最初認識您的時候,我從未打算過要去瞭解您。」 公爵的語調是伊莎貝拉從未聽過的平淡,和緩,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嗓音,「我幷不在意您是誰,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討好您,欺騙您,乃至□□速與您結下婚事,好獲得範德比爾特家的嫁妝——這些您自然是已經知道的了,毋須多言。而我想爲這樣不榮譽,不道德,絕不符合一個紳士,一個公爵的所作所爲而道歉。如果我早些瞭解您的爲人,或許那時的我就會意識到,我的某位朋友所建議的的確是對的,我確實該在婚前就向您坦白這場婚姻的交易形式,幷由您决定是否該嫁給我,而不是依靠欺騙您的感情而將您哄到聖壇上。」
「爲什麽您突然想對我說這些,公爵大人?」伊莎貝拉問道,她知道馬爾堡公爵不可能無緣無故善心大發想要彌補自己過去的錯誤,這些話——即便是真心的——背後也一定隱藏著某種目的。
「因爲您已經向我展示了您的潜力,向我證明了與其試圖掌控您,就像其他的英國貴族掌控他們的美國妻子那般,與您合作所能獲得的利益更大,無論在任何方面都是。而道歉,則是我向您展現誠意的第一步。我希望,從今往後,您與我能將那些不愉快的過去全都拋諸腦後,重新開始我們之間的關係。」
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伊莎貝拉思忖著,如果與馬爾堡公爵之間能省掉所有的勾心鬥角與算計,最起碼她肩膀上的重擔又减少了一個——說不定還能在伍德斯托克學校與那個像個□□一般的流言上獲得幫助。與貝爾福勛爵交談過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學校果真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就能解决的事情。
她自然不會就這般輕信公爵,她不再是那個幾個月前他幾句花言巧語就能被騙得團團轉的伊莎貝拉了,但她幷不反對與自己的丈夫和解。
更何况,在對方展現了這樣的誠意過後,再斤斤計較的自己未免有小肚鶏腸之嫌。
「您怎麽說?」
「我說,公爵大人,我願意接受您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