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Isabella•
伊莎貝拉曾聽她的母親說過一句話。
好事不出門, 壞事傳千里。
出身在一個猫咪舔水的視頻都能在社交媒體上獲得成千上萬的轉發與贊的時代,伊莎貝拉一直不太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直到如今。
晚宴過後, 當載著她與公爵的馬車才緩緩駛出布倫海姆宮, 便立刻被外面埋伏著的幾個記者圍住了,他們不顧可能會被車輪碾壓的危險, 使勁將臉凑到了馬車的窗邊, 企圖從窗簾遮擋的縫隙裡看到公爵與伊莎貝拉如今的模樣,以便爲他們明天即將刊登的報導添上辛辣的一筆加料。同時,他們也在高聲詢問著馬爾堡公爵與公爵夫人是否對艾格斯•米勒的所作所爲知情, 對此又有什麽看法, 儘管知道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甚至還有人大膽地捶起了馬車的外壁,即便聽到了馬車夫的呵斥也不曾停下。
一個接一個的報社名稱從那些記者口中蹦出, 表明他們當中有的是從牛津趕來的, 有的是不惜千里迢迢地從倫敦搭火車前來的, 以伊莎貝拉對這個電話才發明不久的時代的估計, 這件事的傳播速度大大超出了她的想像。
昨晚,艾格斯•米勒才被警察帶走;今天中午,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作爲艾格斯•米勒一案的證人才被召喚到縣警察局。在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內,馬爾堡公爵家有個女僕犯下了謀殺案這個消息就不脛而走, 在整個牛津郡傳得沸沸揚揚。下午,當工人們將替換的玻璃從牛津郡的北邊運過來的時候,他們也已經聽說了艾格斯•米勒的事件,愛德華帶著伊莎貝拉去檢查工人的進度時,還沒走到房間裡就能聽見他們的大嗓門討論——
女僕, 謀殺,新生兒。
這三大要素簡直能像最鮮美的牛肝菌一般挑起任何人最敏感的神經觸覺。只是愛德華與伊莎貝拉站在走廊上旁聽的那幾秒,那些安裝玻璃的工人就已經自發地從這三大要素上發展出了不同的驚悚故事。一個堅稱艾格斯•米勒肚子裡的孩子是馬爾堡公爵的種,爲了掩蓋自己有個私生子的事實才不惜讓自己的情婦下手掐死嬰兒,幷且讓警察將她抓走,以擺脫自己的嫌疑。另一個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聽說的是艾格斯•米勒謀殺的實際上幷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布倫海姆宮中的某個人,爲了掩人耳目才編出了孩子這個故事;還有一個則認爲艾格斯•米勒犯下的罪行實際上是將懷孕的公爵夫人推下了樓梯,害得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這些工人爲了證實這些猜測,一個勁地纏著男僕問個不停,爲此還被愛德華狠狠地呵斥了一頓。要不是因爲布倫海姆宮目前極度缺乏人手,恐怕當場就已經被伊莎貝拉給辭退了。
透過被白細紗窗簾覆蓋的窗戶,伊莎貝拉向那被漸漸被馬車甩下的記者們看去,在7,8個仍然緊追不捨的面孔中,借著昏暗的路燈,她似乎看見了一張壓在帽檐下的女性側顔,伊莎貝拉還想再看得仔細些,馬車却拐了個彎,刹那便截斷了她的視綫。
這件事引起了媒體的注意未必不是一件壞事。她在內心對康斯薇露說道。如果艾格斯•米勒與海格•米勒的案件審理進行得不順利,那麽來自社會輿論的力量就是我們那時候能使出的一張王牌。
「別在意那些記者,公爵夫人。」公爵突然開口了,「如果您不願再見到他們的話,我會囑咐愛德華將他們攔在村莊的外圍——」
「不,我幷不是這個意思。」伊莎貝拉脫口而出,她的視綫不經意間與坐在對面的公爵在半空中相遇了,刹那間,一陣戰栗登時爬上她的脊背;隨即,公爵便默不作聲地挪開了自己的雙眼,改爲憂鬱地注視著窗外。
公爵剛才那番話難道是在關心自己?
伊莎貝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忍不住又瞥了公爵幾眼——如果有任何偉大的攝影師爲這一刻的公爵拍攝了一張照片,那麽除了「痛苦」以外,沒有其他任何的詞匯能够用來作爲標題。
距離從公爵的口中聽到海倫•米勒的講述,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當時伊莎貝拉所感到的那炙熱得仿佛在五臟六腑間燃燒的種種震驚,憤慨,盛怒,悲哀,痛心,恨不得手刃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的情緒已經逐漸平息,取而代之是對司法正義的渴求,是想要做點什麽的急切渴求;而公爵似乎還深深陷在無盡的自責中,好似一隻發現自己的巢穴被毀壞,幼崽被屠殺殆盡的巨鷹,正無助地徘徊在懸崖之邊般。
如果說,馬爾堡公爵只是表露出了區區一副悲傷的神情,只是爲此而打碎了一隻花瓶受了一點小傷的話,是無法說服伊莎貝拉這件事真切地對他有什麽觸動。然而,午宴結束後,公爵主動在餐廳外攔下了她——
「湯普森太太告訴我,宮殿裡面還需要更多的女僕,才能按照愛德華的計劃準時完成對慈善晚宴的準備——我知道這些事該由公爵夫人您來負責,只是,您整個上午都十分忙碌,而這又是一個需要立刻做出的决定,於是湯普森太太便只能直接來找我了。而我告訴她,毋需去其他的城鎮村莊招聘臨時的人手,布倫海姆宮短缺的女僕數量,將會由村莊裡的寡婦承接,不過,放心,我已經囑咐了湯普森太太不要給那些還有孩子要照料的寡婦安排過重的工作——」
那時伊莎貝拉狐疑又不解地注視著他,難以置信眼前說出這番話的就是昨晚爲了這件事與她大吵一架的公爵。「可是,您昨晚不是說,在我們有充足人手的前提下,您根本不認爲雇傭寡婦是一件有必要的事情,更談不上是一件值得的事情。您認爲照顧她們更多的是教堂的責任,而非布倫海姆宮目前的優先事務——慈善晚宴才是,而雇傭寡婦一不注意,便會給那些前來的賓客留下可够茶餘飯後議論紛紛的話柄。您當時說這些話的潜臺詞——倘若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便是在說我的提議會對您的政治前途有所影響,而您似乎還有責怪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意思。」她禁不住反問道,言辭之間不由自主地加上了幾分辛辣,似乎是要把她對於約翰•米勒的怒氣稍稍釋放一些在公爵身上。
「我想錯了,公爵夫人,大錯特錯。」公爵那時露出了一個苦笑,那雙淺藍色眼中蘊含的意味像畫家筆下的驚濤駭浪,成千上萬噸的力量被潜藏在一張薄薄的紙後,隨時像是能透出那片藍色噴薄而出,「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遭遇教給了我寶貴的一課,公爵夫人,倘若這麽說不至於顯得過於俗氣的話,她們令我意識到了您的想法與建議的寶貴。我收回前一天晚上我說出的所有評價,公爵夫人,如果可以的話,我還要爲我的無知與失禮誠摯地道歉——」
與那一次在庫爾鬆夫人府上過夜時的道歉不同,這一次,馬爾堡公爵確實地向伊莎貝拉低下了他那高傲的頭顱,深深地向自己的妻子鞠了一躬。
伊莎貝拉沒有料到自己眼前的這個冷血而又狡猾的男人竟然會爲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遭遇難過至這個地步,這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她對自己丈夫的看法。
「那些記者沒有讓我感到困擾,公爵。事實上,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倒是想與他們談談。」伊莎貝拉說著,忍不住又透過窗戶向後看了一眼,但馬車的後方已經沒有任何人影了。倘若她適才真的在那些記者中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話,伊莎貝拉倒是挺樂意與她議論一下自己的想法——
「我不介意,公爵夫人,只是,千萬小心您的——」說到這,公爵突然頓了頓,抬眼瞄了瞄伊莎貝拉,一絲淡淡的笑容突然出現在他的嘴角,「事實上,我相信您在這件事上的决斷,我不會對此插手,除非您希望我這麽去做。」
康斯薇露,你有沒有這種感覺——馬爾堡公爵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伊莎貝拉忍不住在內心向她嘟囔著。
什麽,伊莎貝拉?康斯薇露恍惚地回答道。
沒什麽,康斯薇露。依靠著馬車門的伊莎貝拉說著,慢慢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放在身旁的座椅上。在對面的公爵看來,她只是將一隻手撑在了椅子上。實際上,只有伊莎貝拉能看到,她正緊緊地握著在馬車外飄著一同前進的康斯薇露的手,期望這能爲她帶去些微精神上的慰藉——
康斯薇露仍然沒能從今天中午受到的驚嚇中走出。
比起她,生長在現代,也從父親那兒聽說過幾樁駭人聽聞案件的伊莎貝拉反而立刻就接受了約翰•米勒這種畜生的存在,然而,對於從小錦衣玉食,活得與一位公主沒有什麽區別的康斯薇露而言,這樣陰暗的故事,這樣殘忍的人心,這樣悲慘又無助的遭遇,都是她不曾聽說過也不曾見識過的。當公爵提起約翰•米勒對他的親生女兒施下的暴行,以及他對他的兒子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時,康斯薇露崩潰了,她無法再繼續待在餐廳中聽下去,她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上竟然能够存在著這樣的黑暗,她直接離開了。
伊莎貝拉從未見過她展現出那樣激烈的情緒——與她剛剛死去變成靈魂時相比,此刻的康斯薇露所擁有感情幾乎與一個活生生的人無异——也許是因爲太過於悲憤,她甚至不再是一直以來的那種淺淺的珍珠灰色,像是摻雜了墨汁一般變得更深了,簡直就像是擁有了實體一般——一直到幾個小時以後才恢復了原狀,把伊莎貝拉嚇得不輕。
你還好嗎,康斯薇露。伊莎貝拉輕聲在心中問道。
我還好——只要我不去想——
康斯薇露深深地地嘆了一口氣。
我仍然無法相信世界上竟然存在著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那樣的父母。她低聲在心中對伊莎貝拉說道。我原本以爲我的父母就已經足够冷血無情了,可相比之下——伊莎貝拉,那是他的女兒,即便是繼女,那也是需要他照顧的孩子。我見過那個孩子,我知道她,我還試圖與她說過話,我那時對她的痛苦與恐懼一無所知,我還以爲——
康斯薇露顫抖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伊莎貝拉將手握得更緊了些,儘管指間除了虛無的空氣別無一物。
勇敢起來,康斯薇露。她在心中說。我們正要去拯救那兩個女孩呢,不是嗎?馬爾堡公爵請來了一個非常有名的律師,我有信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我們必須要成功。
窗外,馬車正在空曠的英格蘭鄉間大道上飛馳,將她與馬爾堡公爵帶去西牛津縣警察局。原本她與公爵不需要如此匆忙地趕去間艾格斯•米勒,如果按照正常流程審理,艾格斯•米勒的案子將要等到慈善晚宴一事過去以後才會被帶上法庭審理。然而,出於法官勞倫斯•黑爾爵士不明原因的决定,這個案子如今成了所有與之相關的執法人員的頭號要務,以至於她和公爵不得不選擇在如今緊迫的時間去見艾格斯•米勒。
——通常而言,那些警察自然是不會允許任何人在這個時間段來探望被關押的犯人,更不要說還帶著律師。馬爾堡公爵的頭銜與地位則使得這一不可能變爲了現實。
今晚,她,馬爾堡公爵,還有各自分開前來的兩名律師,將會在艾格斯•米勒所提供的證詞下想出該如何拯救艾格斯•米勒免於絞刑的命運的,以及如何將約翰•米勒釘在他自身命運的十字架上的方法。
我一定會讓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得到他們應得的懲罰。
在內心一個誰也聽不到的角落中,伊莎貝拉如此悄聲發誓著。
作者有話要說: 溫斯頓沒有跟著公爵與伊莎貝拉一起去見艾格斯•米勒是因爲他是客人,不該主動插手這些事情(至少表面上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