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Albert•
這是深秋的英國鄉村寧靜又尋常的一個早晨。
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行人, 沿途的秋色盡紅,灰白色的天空下是漫山遍野的層林盡染, 像失意的畫家隨手在灰色的畫布上揮灑的金紅顔料, 不經意却描繪出了一位以烈焰爲衣, 沉睡在大地之上的女神,蜿蜒的道路宛若她在裙摺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的手臂,而阿爾伯特與溫斯頓正幷肩走在這條從聖馬丁教堂回到布倫海姆宮的路上。
上次他們這般同行,還是阿爾伯特的父親的葬禮後, 同樣的景色, 同樣的蕭索,同樣的兩名的容貌相似的年輕人身著黑衣,壓低著帽檐, 沉默不語地揮舞著手裡的手杖, 不緊不慢地走著。
「沒想到會在教堂遇見你, 」阿爾伯特突然開口了,「我以爲你中午才會到。湯普森太太特意囑咐了厨房爲你準備了一桌你愛吃的菜肴。」
「那的確是我的計劃。不過,我决定提前一點到來, 好順道拜祭我的父親。」溫斯頓回答道, 他比阿爾伯特矮了半個頭, 或許是因爲軍事訓練的原因, 肩胸更爲寬闊緊實, 身姿也更爲提拔,與已經褪盡稚氣,面容精緻深邃的堂兄比起來, 他更像一個秀氣的,還未經世事的少年。不過,他與阿爾伯特都繼承了一些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特徵,因此看上去倒更像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一般。
「我該想到這一點的。」
「我看到阿伯莎伯母的墳前有一束白玫瑰,而喬治伯父與小亞麗珊卓的墳前則各有一支,」溫斯頓瞥了他一眼,眼神裡有著與他的面龐不符的老練與成熟,「是你放的吧,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沒有說話,溫斯頓問出的這個問題幷不需要答案,他們彼此都清楚這一點。
「如果不是阿伯莎伯母的要求,恐怕喬治伯父的墳前什麽都不會有吧?」
「那又如何?」
「你該學會原諒,堂兄,你的缺點就是將過去抓得太緊,無論是怨恨還是愛戀都不願放開。小亞麗珊卓的去世幷不是喬治伯父的錯誤,你到現在總該明白這一點了——」
「你錯了,溫斯頓,那就是他的錯誤,而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阿爾伯特咬著牙說道,深切的恨意清晰可聞。
儘管那是12年前的事情,他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就仿佛每一幕都拍成了一張張黑白照片,而他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夜晚,就能聽見他的母親絕望的哭嚎,就能嗅到那若有若無的腐臭味——從他小小的,蒼白的,像個劣質的玩偶般無力地癱軟在父親臂彎中的妹妹的身上散發出來。
如果不是因爲他的父親冥頑不化,偏又優柔寡斷,軟弱膽小,導致破産的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再也無法支撑本地醫院的開銷,以至於伍德斯托克醫院不得不關閉,需要救治的病人必須千里迢迢地前往40英裡以外的切爾滕納姆醫院,亞麗珊卓本可以得到及時的救治——
她本可以活下來。
而她的死亡改變了一切。
阿爾伯特的母親似乎從此便遺忘了該如何微笑,她甚至似乎忘記了該如何去愛自己的孩子。
從那天起,她幾乎就待在布倫海姆宮的小教堂中足步不出,以泪洗面——如今那個房間已經被他父親下令封鎖——藉由向上帝祈禱而撫慰自己內心的痛苦。她堅信一定是因爲自己犯下了罪無可赦的罪孽,上帝才將這凡人無可承受之懲罰降臨在她的身上,唯有不斷地懺悔,不斷地祈求,發誓將自己的餘生獻給耶穌,才能讓自己的另一個孩子免於同樣的遭遇。
一夜之間,阿爾伯特不僅失去了心愛的妹妹,還有他深愛的母親。
他再也得不到擁抱,得不到親吻,得不到陪伴,所有這些過去唾手可得的愛意。
唯有他也在教堂中陪伴著母親祈禱的時刻,才能得到母親的注意力,才能得到母親隻言片語的回應。只有在他表達自己對上帝的愛,崇敬,與畏懼時,他才能得到來自母親的稱贊。他表現得越虔誠,他的母親就越開心,那雙似乎隨著自己女兒一同死去的雙眼才會偶爾迸發出一絲火花。
最後,阿爾伯特强迫自己接受了母親的信仰。
他强迫自己成爲了一名虔誠的教徒,在母親的殷切希望之下。
如同緊緊將一支玫瑰擁入胸膛,於是有一根刺永遠留在了心間。
越扎越深,最終與血肉融合在一起,阿爾伯特再也分不清什麽是强迫,什麽是自願,教堂成了唯一能給予他寧靜,唯一能讓他感到母親還留在自己身旁的地方。
主怎樣饒恕了你們,你們也要怎樣饒恕人第13節。
阿爾伯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做到。
他不會原諒自己的父親。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不僅辜負了他的頭銜,他的人民,他的土地,他的宮殿,還辜負了他的家人。在那個雨夜,被他不負責任的所作所爲謀殺的不僅僅有自己的小女兒,自己的妻子,還有自己的兒子。
「那好吧,阿爾伯特。」溫斯頓攤開了沒拿著手杖的那隻手,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嘆了一口氣,「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
沉默在這兩人之間又延續了幾分鐘。
「我想,我適才似乎在人群裡看見了你的管家,愛德華。」冷不防地,溫斯頓又開口了,「他比起上次我見到他的時候胖了不少,越來越像一只過度發胖的老禿鷲了,因此我也不敢說我看到的就一定是他——」
「愛德華也來了?」阿爾伯特有些驚訝地反問道,儘管愛德華的確是那個今天一大早就向他通報了公爵夫人的「計劃」的那個人,但他沒料到自己的那墨守成規的管家竟然會對公爵夫人大膽而新奇的做法感興趣到了會拋下自己在宮殿中的職務,跑來教堂旁聽的地步,「如果是這樣的話,恐怕他的動機幷不怎麽高尚。」要來看公爵夫人出醜,想必是,阿爾伯特心想。
「那麽,愛德華該失望了。」溫斯頓笑了笑,理了理自己制服上的穗子。阿爾伯特還真沒見過哪個軍校的學生放假了便直接穿著自己的一身制服大搖大擺地從學校裡走了出去,當他在教堂門口遇見自己的堂弟時,差點還以爲他是從牛津郡義勇騎兵隊裡跑出來的某個軍官。不過,溫斯頓對此的解釋是他手頭已經沒有餘錢爲自己定做幾套日常的西裝了,他的母親爲他寄去的生活費——不出意外地——全被他花費在了馬球上,「那麽你的動機呢,阿爾伯特?是專門過去支持你的妻子,還是也抱著與愛德華一樣的心思?讓我想想,大約哪個也不是,你只是想看看公爵夫人會如何處理這一危機——興許還覺得自己能在關鍵時刻如同一個英雄般救場吧,堂兄?」
溫斯頓戲謔地看著他,被說破心事的阿爾伯特有些惱怒,但很快又被幾分好笑衝淡了,「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溫斯頓。」阿爾伯特輕聲笑了笑,說道,同時又不禁感到了幾分惋惜。若不是他的這個堂弟腦子裡就只有馬球與打仗,一心只想在戰場上爲自己厮殺出名聲與地位,自己也不必狼狽到了要向公爵夫人求助的地步——以溫斯頓的聰慧及領導才能,更不用說他那遠超自己的天才般的洞察力,該會是自己在政治上多麽强力的幫手啊。
「任你怎麽誇獎,堂兄,」看穿了阿爾伯特此刻的心事,溫斯頓促狹地向他擠了擠眼,說道,「我對窩在一間小房間裡和一群老頭子玩勾心鬥角的政治游戲一點興趣都沒有,我的志向在那遙遠的戰場上——真可惜1856年後英國就再也沒有與白人軍隊交戰過——」
「溫斯頓!」
「行,換個說法,大不列顛保持了幾十年難得的和平,除了偶爾在海外與深色皮膚的人種産生些微摩擦,不過不要緊,她永遠都是在上面的那一個——」
「看在老天的份上——」
「好,好,我閉嘴。」溫斯頓泄憤一般地將路上的一顆小石子奮力用手杖擊向遠方,忿忿地說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阿爾伯特,想不到我在自己的堂兄面前也不能暢所欲言——也罷,我可以將幾個最好的玩笑留給公爵夫人——她聽上去似乎是個有足够幽默感的人,知道如何欣賞我的言論。」
的確,公爵夫人會欣賞的。
或許因爲她是美國人的緣故,他的妻子從未像他這般被這個頭銜所制約,就連親自跑去爲村民解答他們的疑惑這件事,也不會因爲自持身份而做不出。站在教堂中央向村民侃侃而談的那個她與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晚宴上大談殖民戰爭壞處的那個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不同——
她沒忘記自己是公爵夫人,然而,同時,她也沒忘記那個會在晚宴上發表驚世駭俗言論的自己。
而阿爾伯特,當他時刻謹記自己是馬爾堡公爵的分秒中,已經不知什麽時候悄然忘記了那個會與溫斯頓一同開著下三濫的粗俗玩笑,躲在布倫海姆宮花園的樹叢裡放聲大笑的少年——那個少年原本有機會像艾略特•康普頓那般無憂無慮,肆意妄爲地長大,然而命運在那個雨夜拐了個彎,於是他從此失去人生中所有可能的選擇。
「我很抱歉,溫斯頓,你當然可以在我面前暢所欲言。」阿爾伯特喃喃地說道。
溫斯頓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你還好嗎,堂兄,有什麽事正在困擾你嗎?」
「貝爾福勛爵告訴我,我在保守黨內有一個想置我於死地的仇敵,」阿爾伯特苦笑了一下,雖然溫斯頓不見得能在這件事上幫上什麽忙,但有個人傾訴總是好的——比起公爵夫人,溫斯頓更能理解他目前所處的狀况,也更能體會他的感受,「正是這個仇敵害得我失去了原本屬我的職位,倘若我不能在發表初次演講前挽回這一頽勢,堂弟,那麽我就再也沒有政治前途可言了。」
「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阿爾伯特。」
溫斯頓立刻便收斂了他一路上臉上挂著的輕佻的表情,神色凝重地說道。
於是,一直到他們走到布倫海姆宮的大門口爲止,阿爾伯特便一五一十地將此次的倫敦之旅中所有發生的事情,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的堂弟。
「我只有一個疑問,阿爾伯特。」
全程默不作聲地聽完他的講述的溫斯頓,在即將跨入布倫海姆宮的大門前,轉過身來注視著他,問道。
「爲什麽一個該只有保守黨內部成員會參加的晚宴,庫爾鬆夫人會邀請艾略特來呢?」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看了很多遍丘吉爾首相早年留下來的文字來揣摩他的語氣,才寫出了這篇文裡的21歲的溫斯頓•丘吉爾。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證我筆下的他符合每個讀者對於丘吉爾首相的印象及說話方式,假如實在覺得跟自己的想像有出入的話,就請麻煩把他當做這篇文的架空歷史上一個跟真實的丘吉爾不太一樣的角色吧,不要太過於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