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onsuelo•
伊莎貝拉一夜未眠。
康斯薇露陪在她身邊,整整一晚,伊莎貝拉都睜著眼睛瞪著四柱床上暗紅色的床幃,沒有哭泣,沒有自怨自艾,更沒有歇斯底裡,她冷靜得幾乎讓康斯薇露感到害怕。她才被自己第一個産生好感的男人極盡其能地羞辱了一番,對任何情犢初開的女孩來說,那也許是足以令人崩潰的打擊——
但對伊莎貝拉來說不是。
「所以,無論如何,離婚都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再三向康斯薇露確認了這個事實以後,她便陷入了長久的思考中,康斯薇露給不了她任何意見,只能默默地在內心聽著。等到長島上的第一束陽光穿過薄紗照在床脚時,伊莎貝拉已經從容地爬了起來,拉響了搖鈴,她有了一個計劃。
馬爾堡公爵幷不知道他爲自己挑選了一個怎樣的對手。
康斯薇露在心裡嘆息了一聲。
作爲一個出生在19世紀的女性,比起伊莎貝拉那驚世駭俗的一拳,她更能理解馬爾堡公爵的怒氣與行爲——至少以她在這個時代養成的觀念來看,公爵閣下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倘若昨晚躺在這張大床上的女孩是她,一切恐怕已經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妻子理應順從自己丈夫的任何意願,幷爲他延續血脉,而丈夫理應支配自己妻子的行爲,幷給予她完整的家庭,這一切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無論夫妻彼此心裡各懷怎樣的鬼胎,而貴族家庭則更是如此。只要生下了足够的繼承人,一位貴族夫人身上所負擔的最爲重要的義務便已完成,此後她的人生便會有更多的自由,甚至能進行丈夫默許的私情。
只是伊莎貝拉絕不會履行這一義務,而馬爾堡公爵怕是不會允許如此褻瀆婚姻的行爲。兩個如此極端相反的人,却被綁在了人類自從文明誕生後最爲親密的關係中。
最滑稽的命運,也不過如此了。
「您起得真早,公爵夫人,我還以爲您——」
端著早餐托盤走進來的安娜發出一聲驚呼,嘴裡的念叨戛然而止。她瞪大的眼裡倒映著還穿著婚紗的伊莎貝拉,康斯薇露能看出她已用作爲一個貼身女僕最大的職業素養將對所見而感到的不可思議壓到了最低。她沒有說任何別的話,只是將托盤放在一旁小桌子上,走上前來爲伊莎貝拉更衣,
「昨晚公爵閣下睡在這兒了嗎?」解開綁帶時,安娜似乎是終於忍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安娜現在內心的想像一定很精彩。伊莎貝拉說。只可惜我不能像聽到你的心聲那樣聽到她的。
任她再怎麽想像,她也絕不可能相信昨晚在這兒發生的事情。康斯薇露說。恐怕英國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幾百個公爵裡從未有哪位在新婚之夜被自己的新娘狠狠地揍了一拳。
那只是因爲他們娶的人不是伊莎貝拉•楊。伊莎貝拉回應的語氣幾乎稱得上是驕傲。而且那是結結實實的一拳,可不是什麽娘炮的一巴掌。
「不,他沒有,也許他睡在了更衣室裡。」一邊與康斯薇露對話,伊莎貝拉一邊回答著安娜,故意不使用敬稱稱呼馬爾堡公爵,「范德比爾特先生起來了嗎?」
「起來了,公爵夫人。范德比爾特先生昨晚特意囑咐了一大早就要將書房裡的火生起來,所以他現在應該已經在那兒。」
「很好,安娜。麻煩你將我的早餐端下去吧。」伊莎貝拉左右活動了一下脖頸,說,「今天我將在餐廳用餐。」
已婚的貴族婦女都在房間裡用餐。康斯薇露提醒伊莎貝拉。你在餐廳的出現只會更讓公爵覺得你是個毫無教養的女人。
那麽,等他聽完我將要跟他說的話,恐怕他就不再有任何心思注意到我爲何會出現在餐廳裡了。伊莎貝拉說,她向安娜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安娜,你認爲你能補好婚紗上的這條裂縫嗎?」
書房裡很暖和,就跟康斯薇露記憶中一樣,威廉喜歡在燃著熊熊爐火的房間內沉思,就像他如今正坐在一張舒適的扶手椅上做的那樣,火光映照在他靜止不動的五官上,像跳躍著爲他半閉的眼皮拉動催眠曲。從小時候開始,威廉對於康斯薇露來說,就更像是一個有著冷漠的距離感的哲學家,亦或者是商人,甚至有點類似大學裡的教授,他可以是任何的角色,只是不像一個父親。
聽見伊莎貝拉的脚步聲,他抬起頭向她看去。
「你起得很早。」他說,伸手撥了撥爐火,讓它燒得更旺了一些,「讓我猜猜,一晚沒睡?」
「是的。」
「新婚之夜總是這樣的。」威廉說著,毫無感情地笑了笑,他眼裡沒有任何突然浮現的柔情提醒人們他想起了他曾經的新婚之夜,「有什麽事嗎,康斯薇露?」
「也許吧。」伊莎貝拉挑了挑眉毛,單刀直入地挑明瞭主題,「我是來與您討論我的嫁妝的。」
「你的嫁妝?」威廉看上去似乎有了一點興趣,他雙手交叉,放在了膝蓋上,偏著腦袋與眼前這個實際已不再是他的女兒的人對視著,「我以爲那是你的母親該負責的事情。」
「但那2000萬範德比爾特鐵路股票的確是來自您的名下,沒錯嗎?」不等威廉邀請,伊莎貝拉就主動地在他的對面坐下了,「爲什麽不是現金?」
這是伊莎貝拉幾個小時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我明白了。」威廉輕輕哼了一聲,身子向後仰去,靠在椅背上睨著伊莎貝拉,「十年前,當你的母親準備爲你挑選新的小提琴教師時,我說,『那孩子拉得够好了,讓她到我的書房裡來跟我學學怎麽做生意吧。』你猜怎麽著,要是你的母親那時聽從了我的建議,你如今就不會問我這個問題了。」
「你曾經想要培養康——我是說,你曾經想要培養我作爲你的繼承人?」伊莎貝拉有些愕然。
「爲什麽不呢?」威廉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難道你認爲一個女孩不能成爲範德比爾特商業王國的繼承人嗎?」
「那絕不是我的意思——」
「你要知道的是,我有三個孩子,康斯薇露。這是一個不錯的數量,你至少會以爲這其中會有一個繼承了來自父親的才能——再不濟,個性——我幷不在乎,任何一個孩子都可以成爲我未來的繼承人。所以,當你的母親執意要將你培養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妻子人選時,我沒有阻撓她,『感謝上帝,』我那時想,『我還有兩個兒子。』但上帝沒有告訴我的是從那個女人的肚子裡爬出的生命將會一個比一個更加軟弱,一個比一個更加無知。而其中唯一那個似乎有點希望的,居然在結婚的第二天早上問我爲什麽贈與她的嫁妝是股票而不是現金這樣可笑的問題,而人們竟然稱我爲上帝的寵兒,你能想像嗎?」
先是艾略特,緊接著是馬爾堡公爵,再來是你的父親。我不明白,爲什麽這些男人不能好好說話,非要冷嘲熱諷一番來表達他們的意思呢?伊莎貝拉氣憤地向康斯薇露抱怨道。
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我,沒有絲毫可能他會承認曾經有那麽一刻他打算把我當成他的繼承人培養。康斯薇露略有些心酸地說道。至少他的譏諷是一種對你的能力的肯定,伊莎貝拉,我的兩個弟弟一個只懂得賽馬與游艇,另一個沉迷於音樂,那一定讓他很失望。
「又不是我的錯讓父親您的兩個兒子一個只懂得賽馬與游艇,另一個沉迷於音樂,」伊莎貝拉馬上便將康斯薇露的話學了過去,反駁著威廉,「也不是我的錯使得您這麽晚才意識到我原來才是三個孩子中比較有希望的那一個,現在,您能告訴我究竟爲什麽會以股票作爲我的嫁妝中最值錢的一部分了嗎?」
「因爲,孩子,一個很簡單的道理——現金會貶值,但人人都要乘坐火車,2000萬範德比爾特鐵路股票或許3年後價值就能翻了一倍,而2000萬現金3年後的價值就不再等於2000萬了,更不要說在這期間如果爆發了戰爭,鐵路股票會一路大漲,而貨幣只會變得一文不值。如果我給你現金,你口袋裡的錢只會越來越少,直到入不敷出爲止。如果非要我說另一個理由的話,股票比起現金有了太多的限制。我猜我只是不願意看到我辛苦掙下的家産不僅要分一半給你的母親,還得把大半都拿去維護一個陌生人的城堡——一個一年裡我頂多只會待上一個星期的地方。」
「如果這是我的嫁妝,公爵閣下又怎能掌控它們呢?」伊莎貝拉不解地問道。
「還記得北康普頓侯爵舉辦的那場舞會嗎?」威廉說,「那天晚上,舞會結束以後,公爵閣下直接來到了我的房間之中,告訴我你已同意與他之間的婚事——」
他這個狡詐無耻的混蛋!伊莎貝拉咬牙切齒地在內心喊道。
實際上,你的確沒有明確地拒絕他……康斯薇露想發表一句理智點的評論,轉瞬便被伊莎貝拉打斷了。
你本該是站在我這邊支持我的,康斯薇露!她忿忿地嚷道。
是的,沒錯,他就是個狡詐無耻的混蛋。康斯薇露無奈地說道。
「——於是,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初步就我將會給予你多少的嫁妝達成了一個概略的協議。老實說,至少要有等額於2000萬的現金,證券,或股票這一要求,還是公爵閣下主動提出來的。顯然,得要有那麽多錢才能修繕完成你未來將統治的那個宮殿。後來,在金博爾頓城堡——那時公爵閣下的律師已經起草好一份協議,確保公爵能對你的嫁妝擁有絕對且完全的掌控權——我簽署了,這份婚約便定下了,公爵閣下便是這樣得到了範德比爾特家的財富。」
伊莎貝拉定定地盯著皮笑肉不笑的威廉看了幾秒鐘。
「我不信。」她輕聲說道。
「不相信什麽,我親愛的女兒。」
「一個像父親您這樣將祖父留下的家業擴展到如今這個規模,既有心機又有城府的人竟然會乖乖地讓一個英國貴族牽著你的鼻子走,甚至拱手相讓價值2000萬的鐵路股票。也許那的確是一個公爵頭銜在美國的價格,但絕不是一個精明的商人會支付的價錢。」
「爲什麽你會在結婚的第二天清早前來詢問關於你的嫁妝的問題,康斯薇露?」威廉臉上的假笑斂去了,他挺直了脊背,專注地看著他對面的那個女孩。康斯薇露不知道她的父親是否發現他的女兒早已不再是同一個人,或許他知道,只是他更欣賞如今的這一個,便不打算追究究竟是什麽令他的孩子産生了這樣的變化。
或許伊莎貝拉才是他一直渴望得到的那個孩子。
康斯薇露有些難過地想著
「因爲,如果我希望能在這場與公爵閣下的婚姻中有著哪怕一點平等的地位,哪怕一點被聽到的聲音,哪怕一點反擊的能力,我的嫁妝就是我唯一的籌碼。」伊莎貝拉平靜地說道,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威廉的身上,半點也沒有聽到康斯薇露內心的想法,「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任何可能性,讓公爵閣下在不經我的允許的前提下,就無法動用我的嫁妝。」
「這跟我與公爵閣下之間簽下的協議相互矛盾,我最寶貝的女兒。」威廉眯起了雙眼,「這可令人很難辦。」
「很難辦,但不是不可能。」
威廉沉吟了一會。
「我只能這麽說,我的孩子,公爵仍然對你的嫁妝有著絕對且完全的掌控,但當我的銀行接到他要拋售股票的信函時,我會讓他們確認一下那上面是否有你的簽字。這樣聽上去如何,康斯薇露?」
「聽上去非常完美,父親。」伊莎貝拉露出了一個笑容,向威廉伸出了一隻手,後者帶著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用力地握了握。
「需要我給你一些經營婚姻的建議嗎,孩子?」威廉在伊莎貝拉即將離開書房的前一刻突然出聲問道,「儘管我的半路夭折了,但如果你問我,這隻讓一個人擁有更多如何應對的經驗。」
伊莎貝拉停下了脚步,思索了兩秒。
「不必了,」她回答,「然而,如果哪一天離婚對我來說是個可選的出路,千萬要記得把你的律師的名片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