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Isabella•
當伊莎貝拉走進餐廳時,她幷不知道馬爾堡公爵是爲了什麽而生氣。
先不說直接從書房來到了這兒的她根本沒有任何時間閱讀今日的報紙,更不要說在1895年的世界,默認會送給女士閱讀的報紙絕不會是紐約周報這樣嚴肅的刊物,而是《一月一帽》,或者《時尚》這樣的雜志,那上面絕不會出現哪怕是一個字的新聞。隨後她所露出的那個幸灾樂禍的笑容,也不過是因爲她注意到了公爵腫脹的顴骨,淤青像一塊獎章般粘在公爵那張既驕傲又漂亮的臉上,使得伊莎貝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顯然,這大大激怒了公爵閣下。
「能讓我與公爵夫人單獨說幾分鐘話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折上了報紙,公爵閣下的語氣很平靜,然而那些在他身後依言褪去的男僕們與管家却看不到他此刻轉向伊莎貝拉的眼裡的盛怒與冰冷。等聽到愛德華輕輕關上餐廳的木門的聲音以後,他才重重地將手上的報紙甩出,不偏不倚剛好落在伊莎貝拉面前。
「這是你的杰作吧。」
公爵的語氣裡帶著某種令人不適的腔調,就像用指甲抓撓黑板所發出的聲音會讓人産生的感覺一樣。大感不解的伊莎貝拉彎腰撿起了報紙,康斯薇露也凑在了她身邊,她們一眼便看到了頭版標題,以及標題下的那幅漫畫。
如果你昨晚沒有給公爵閣下一拳的話,康斯薇露在她心裡說道,這篇報導也足以做到同樣的事情了。
比起這篇報導對公爵可能的傷害,伊莎貝拉倒是更加在乎這篇報導上寫出的她所不知道的新信息。
我不明白,艾略特勛爵怎麽就成了我背後的男人了。
她一邊在內心嘟囔著,一邊將報紙又翻過去了一頁,聚精會神地讀了起來。
這些報紙爲了增加銷量而能使出的下三濫手段實在令我感到驚异。伊莎貝拉忍不住邊看邊對康斯薇露說道。說真的,有誰會相信艾略特勛爵竟然會對我有任何感情——
事實上,我也爲這一點感到驚訝。康斯薇露說。大部分美國的報紙——除了少部分極端嚴肅的刊物——向來不憚於對國內的各類公衆人物大放厥詞,即便是捕風捉影的謠言也敢寫在頭版上。但無論是哪一家報社,提到國外的王公貴族時都會極其小心,要不是真的從本人口中得到的消息,怕是不敢如此高調地放在頭條上。
我們討論的可是艾略特勛爵——那個滿腦子只有女人的大腿的艾略特勛爵。伊莎貝拉不以爲然地對康斯薇露說。他不可能對我有任何的——見鬼,該不會這就是公爵現在看起來這麽怒氣衝衝的原因吧?
不太可能。康斯薇露說道。他將報紙丟給你的時候,明確地說了一句『這是你的杰作吧?』我猜比公爵閣下的伴郎實際對公爵夫人有意這件事更讓公爵閣下憤怒的是他竟然成爲了一則花邊新聞中的男主角,對於那些英國貴族來說,沒什麽是比這更值得感到羞辱的事情了。
康斯薇露說話的功夫,伊莎貝拉已經看到了文章的最後一行,她閱讀的速度向來很快。剛一抬起頭的她便與已經推開了面前的餐盤,正不停地轉動著小指上的戒指的公爵對視上了,後者顯然一直在等待著她的反應。
「你爲什麽覺得這是我的杰作?」將報紙放在餐桌上,伊莎貝拉平靜地質問著馬爾堡公爵,「這些報社若沒有真的採訪艾略特勛爵,怎敢以他的名義發表這篇報導?更何况,如果是我親自向撰稿人透露了這些消息,爲何他們不直接以此爲賣點呢?『公爵夫人親身說法無愛婚姻的痛苦與無奈』,這樣的標題不是更能吸引眼球嗎?」
「我不在乎你是怎麽做到的,用金錢,還是用範德比爾特家的人脉。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馬爾堡公爵輕聲說,「那就是艾略特勛爵絕不會做出任何那篇報導上所描述的事情,他永遠不會背叛我,更不要提對你有絲毫感情——」
「所以你就認定我便是那個向報社透露信息的人?」伊莎貝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聲音也不知不覺提高了一個八度,「只因爲你認爲艾略特勛爵不會這麽做?」
「不是認定,是基於事實而得出的合理的推測。」馬爾堡公爵說道,他淺藍色的眼睛像被凍住的蠟燭焰心一樣,語氣既冰冷又無情,「既然你能毫無破綻地裝作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冒充艾略特勛爵接受報社的採訪與之相比不過小菜一碟罷了。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你這麽做的目的。你瞧,或許你認爲這麽做能提高你在人們心中的魅力——『未來的北安普頓侯爵爲我傾倒,爲我痴狂』,一類的戲碼——還能順帶羞辱我一番。但是,親愛的公爵夫人,你錯了。你所以爲那種作爲一個無愛婚姻的犧牲品能爲你在大不列顛帶來的矚目是不存在的,人人都只會將你視爲一個不知廉耻的女人——」
「我沒有——向報社——透露——這些信息!」越聽越憤怒的伊莎貝拉再也忍不住了,她咬著牙,忍耐著想要將面前的報紙甩到對方臉上去的衝動,打斷了馬爾堡公爵的譏諷,「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你剛才所描述的那些事情中的任何一項,也從來沒有過任何那樣的想法,如果你要繼續這樣侮辱我的人格——」
「現在輪到你稱呼我爲騙子了嗎,公爵夫人?」馬爾堡公爵冷笑了一聲,「難道你是在告訴我,過去兩個月來你在我面前所呈現出的模樣,所說的話語,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半分是虛假的嗎?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如果不是因爲私人偵探們發現了那些你小心隱藏起的秘密,我將給予你的信任——以作爲我的妻子的身份——只會比艾略特勛爵更多。我寧可相信我最好的朋友是因爲喝醉了而向報社的撰稿人胡言亂語了一通,也絕不會懷疑到你的頭上。是你剝奪了我信任你的可能性,公爵夫人,所有你認爲是我對你的侮辱都不過是你自找的評價。」
與馬爾堡公爵爭論你是否欺騙了他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康斯薇露嘆息著說。除非你將事實告訴他,否則他永遠不會相信你的話語。別忘了你昨晚思考的計劃,伊莎貝拉,冷靜一些。
伊莎貝拉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抓住了裙擺來抑制住手指不受控制的顫抖,緩緩地平息著在血液中沸騰的怒氣。
你說得對。她在心裡對康斯薇露說。如果這一次我的情緒再度失控了,便是他贏了。而我絕不會讓他勝利的。
「啞口無言了?」久久等不到伊莎貝拉的回應,公爵譏笑著又加了一句。
「不,」伊莎貝拉的語氣已經徹底恢復了平靜,她甚至露出了一個甜美的微笑。一個隨著眼下的情况出現而成型的新計劃在她腦海中顯現,伊莎貝拉打定主意要激怒馬爾堡公爵,「我也許是對我的過去撒了一個小小的謊言,但公爵大人您如今的行爲與其說是基於事實的合理推測,不如說更像是對昨晚不幸挨上的一拳的報復。您實在沒有必要將這件事看得如此私人化。的確,我可以理解,對於一個英國貴族來說,沒什麽比在報紙上看見自己成了小道八卦的男主角更令人感到耻辱的事情。然而,在我看來,一個真正成熟的英國紳士——幷且在擁有了範德比爾特家如此龐大的財産的前提下——對此的處理方式該是直接買下這家報社,用錢永遠封上那篇報導的撰稿人的嘴。試問,有多少英國人會看美國的報紙呢?這件事也許會在紐約掀起一些浪花,但沒有後續的報導跟進,人們的注意力很快就會轉開。如此簡單的事情,既然連我都能想到,想必公爵大人在看到報紙標題的那一秒就已經思考好了對策。然而您對這件事毫無必要的大動干戈,隻讓我想到了一個詞——人人都說美國人根本不懂真正的英語,所以您得給我幾秒鐘思索一下——究竟是什麽呢?啊,對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詞該是,『懦夫』。」
沒什麽比叫一個英國貴族懦夫更讓人憤怒了,這是伊莎貝拉爲了完成學校作業而看的一戰紀錄片中講述的事實,爲了不被同輩人看作是膽小鬼,那些年輕的英國貴族青年前赴後繼地趕往歐洲的戰場證明自己的勇氣與尚武精神,以爲這場戰爭不過是聖誕節前的一個消遣,結果最終的死亡率甚至比百萬倍於他們數量的平民更高。
紀錄片誠不欺我也,伊莎貝拉想著,看著雙手捏著拳頭站起來的馬爾堡公爵。這是她第二次看見對方如此公開地將怒火表露在面上,第一次是在她揍了公爵一拳以後——
「你不能這麽對我說話,」公爵低聲一字一句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憤怒的鐵匠掄起大錘敲在滾燙鐵氈的清脆聲響,「我是你的丈夫。」
「那麽,你就更不能這麽對我說話了,」伊莎貝拉昂起頭,高傲地瞥了阿爾伯特一眼,她的目的達到了,戰爭的號角已被吹響,而馬爾堡公爵注定的失敗已被宣告,「我是你的錢包。」
「什麽?」沒料到伊莎貝拉會如此回答的馬爾堡公爵一楞。
「我的意思是,」走上前來的伊莎貝拉拿起了公爵面前的餐盤裡一塊已經塗好果醬的烤土司,輕輕咬了一口,「公爵大人您大可以告知那位文章的撰稿人您與我的婚姻的確是建立在童話般的愛情之上的,因爲,儘管作爲我合法的丈夫,公爵大人您對我的嫁妝有著絕對且完全的掌控權,但沒有我的允許,爲範德比爾特鐵路股票兌換美金的銀行絕不會撥給您一分錢。在這種前提下仍然結婚的,想必一定便是真愛了。」
馬爾堡公爵僵硬地站在原地,那雙淺藍色眼裡的火苗融化了,熄滅了,如今就是兩個不敢置信地看著伊莎貝拉的黑洞。
心滿意足地將那塊烤得恰到好處的土司咬在嘴裡,準備離開的伊莎貝拉走到餐廳門口,又折回半個身子,向馬爾堡公爵狡黠地眨了眨眼,含糊不清地說。
「我衷心希望公爵大人您不會天真地以爲這就是您與我之間這場戰爭的結束,畢竟,對於您與我這種人來說,離婚是一個幷不存在的選項。」
馬爾堡公爵身子微微一顫,他那向伊莎貝拉投來的驚詫目光使得後者確信了他已經明白將會有怎樣的婚姻生活等在面前。
「祝您有美好的一天,公爵大人(good day,Your grace)。」
微笑著說完這句話,伊莎貝拉便關上了通往餐廳的門。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那句話之所以打了英文是因爲這句話非常英式,放在這裡(如果比較理解英式文化的話就能理解)是很嘲諷的。
就像阿爾伯特pov中所說的那樣,阿爾伯特是一個非常非常典型的英國貴族,他的所有的想法,行爲,都是那個年代的貴族會有的,包括一板一眼的僵硬思維,非黑即白的價值觀等等。他的那個娶妻生子分居的計劃,在那個年代看來這樣已經能稱得上非常尊重妻子了,有些貴族甚至會直接拋家弃子花天酒地,有些貴族男人則是自己可以有很多情婦但是妻子不允許有情人,基本上就是沒有最渣只有更渣,唐頓老爺那樣專一老實的貴族形象實在是有點過於美化了。所以作爲一個典型的一百多年以前的英國貴族男人,他會有很多在現代人看來實在忍不了的缺點,這時候就需要伊莎貝拉的敲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