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liot•
打聽到康斯薇露的去向比想像中要簡單得多。
塔克和山姆租了一輛破舊但整潔,在紐約的街頭隨處可見的帶蓬馬車,就算他們慢悠悠地駕著馬車在街道上游蕩,也沒人會多看一眼。另一方面,這兩個私人偵探似乎認識全紐約在大街上游蕩的流浪漢,只問了幾個人,他們就找到了一個曾經見到過康斯薇露的口齒不清的老頭,塔克管他叫烟筒亨利。
「噢,是的,是的,上帝保佑那一頭美麗的深色棕髮,叫人見了就永遠忘不掉。她向西第49街走去了。這年頭,一個那樣漂亮的女子單獨走在街頭簡直是爲上帝所不容的罪孽,要是我晚生20年,說不定也會跟那幫五點幫的小夥子們一樣跟上去。」
正因爲老頭含糊不清的話語而感到有些不耐煩的艾略特一下子精神了起來,「什麽五點幫的小夥子們?」他厲聲問道,「快說。」
「不就是五點幫的那幫義大利人嘛,」老頭哆哆嗦嗦地抽著塔克送給他的捲烟,不緊不慢地說道,「他們就喜歡在街頭找落單的可愛少女,爲他們開的妓院補充點新鮮血液,現在最不缺的就是從北邊過來,傻乎乎地妄圖在大城市裡闖出一番天地的白嫩鄉下姑娘了,畢竟誰也不想每次都只能看見那幾張同樣的膩味面孔,您說是吧,勛爵大人?」
「我的時間很緊張,這位……這位烟筒亨利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透露一些更多的,與我們正在尋找的那位小姐相關的內容嗎?」艾略特拿出了自己所有的涵養才平靜地說完了這一番話。
「他們看見了一個女人,跟上了這個女人,想討點便宜,還有什麽能說的?」老頭向艾略特翻了一個白眼,轉身繼續享受他的捲烟去了,「你們可以去第七大道上找找我的老朋友,松鼠萊奧,那一帶是他的乞討區域,也許他看到了什麽,也許沒有。被五點幫盯上,嘿嘿,你們不如現在就去妓院裡看看,運氣好的話,還能趕上她的初夜拍賣呢。」
艾略特對美國的厭惡又更上了一層樓。
松鼠萊奧,屁股愛好者佛蘭克——艾略特一點也不想知道對方的這個外號是怎麽來的——打嗝的查理,通過這些有著奇怪昵稱的流浪漢給出的情報,以及不少對英國貴族的奚落,塔克終於拼凑出了康斯薇露從範德比爾特家離開後行進的大致路綫,山姆駕駛著馬車帶著艾略特在附近的街道上巡迴,而塔克則繞進那些馬車視綫所不能及的小道裡尋找,當他的叫嚷從聖瑪利亞堂旁傳來時,艾略特幾乎等不及讓山姆停好馬車,便衝進了小巷。
「放開我!放開我!」
康斯薇露驚恐的尖叫在兩棟建築狹隘的縫隙間回蕩著,艾略特跑得更快了,當他堪堪在抓著康斯薇露的塔克面前刹住脚步的時候,康斯薇露正狠狠地向對方的右手咬去,塔克痛苦地尖叫一聲,鬆開了她,捂著滲血的大拇指,高聲咒駡了起來。康斯薇露趁機便提起裙子,幾乎是連滾帶爬一般地向外衝去,艾略特一把便抱住了慌不擇路的她。
「康斯薇露小姐,請不要尖叫。」
生怕驚嚇到她,艾略特立刻輕聲在她耳旁說道,一陣若有似無的香味侵入了他的鼻腔,他能感到自己手下那瘦弱的肩膀正在微微顫抖,像雨夜裡翅膀澆透的小鳥,讓人禁不住想要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吻遍每一根濕漉漉羽毛。
那一瞬間,鬼使神差般的,艾略特幾乎想攔腰將她抱起來,就此與她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到美國,再也不要回到英國,他可以爲他的小鳥在阿爾卑斯的山脚下築一個小窩,每天看她在清晨的日色中緩緩睜開雙眼,輕聲喚著他的名字。
她會永遠隻屬他。
但艾略特的手始終以一個紳士般的標準停留在康斯薇露的肩上,沒有移動半分。
「我知道你是自願逃跑的,如果你讓我幫忙,事情還不會那麽糟,你和公爵閣下的婚禮還能够繼續進行下去。」
他繼續說完了他該說的句子。康斯薇露不再顫抖了,她驚訝地轉過頭來,迷惑不解地與艾略特對視著。
艾略特狼狽地避開了她的目光,他仍能感到那個不顧一切離開的計劃在他的內心掀起一層層浪花。就在這時,他的視綫被墻角的一抹暗沉的殷紅吸引了過去,越過塔克的肩膀,他能看見那個明顯早已蒙主召喚,渾身髒污,死相凄慘的老女人,他的鼻孔也像是終於意識到這個巷子裡還有其他不屬康斯薇露的味道一般,突然蘇醒過來,源源不斷地向大腦輸送著血腥味與腐臭味的信號。
艾略特楞住了。
直到坐上馬車,艾略特仍然感到那個死去的老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還縈繞在自己身邊,令他噁心不已,坐立難安。山姆才剛剛催動馬匹向前邁腿,艾略特就打開車門,一把將山姆的藍色呢子大衣扔了出去。
「相信我,山姆,你不會想要留下那件衣服的。」艾略特的聲音從馬車裡悶悶地傳出,「在將康斯薇露小姐帶回婚禮以前,我們先在這幾條街上繞兩圈。」
馬車開始緩緩向前行走,在寂靜的街道上踏出噠噠的聲響。
坐在他對面的康斯薇露警惕地注視著他。她看上去遠遠比艾略特想像要冷靜得多,至少絕不是一個剛剛才親眼目睹了一具屍體的富家小姐應該表現出的模樣,也沒有一個試圖逃婚的姑娘被抓住以後遮掩不住的心虛與不安。這更讓艾略特堅信了自己內心的猜想,眼前的康斯薇露與他去年見到的那個範德比爾特家的大小姐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倘若說那個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給他留下的印象不過是一隻溫順無害,同時也乏味平凡的綿羊,眼前這個神色機敏,似乎隨時準備要跳車再次逃跑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就是一隻幼年的花豹,她的利爪與尖牙還未長成,也不過只能在餐桌上不痛不癢地撓幾下亨利爵士,鬧出一點逃婚的水花,但假以時日,給予她足够的時間成長,艾略特想著,她將會做出一番了不起的事業。
他忍不住坐得離門把手更近了些。
「你受傷了嗎?」艾略特率先開口了,脫口而出的溫柔語氣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伊莎貝拉搖了搖頭。
「受到驚嚇了嗎?」
「沒有。」
「有任何人傷害了你嗎,比如說,那些五點幫的男人?」
「差一點,不過沒有。」
「那個在小巷裡死去的老婆婆,你不會剛巧知道一些什麽吧?我的意思是,她是否試圖傷害你?是你在反抗中將她刺傷的嗎?」艾略特想起了塔克手上被康斯薇露咬出的深深傷口,心想就算那具屍體是她的杰作也不奇怪,然而,她却搖了搖頭。
「不是我。」她小聲慢慢地說道,「是那些五點幫的人。她搶走了我的錢,我想把它要回來,就追了上去。結果等我趕到的時候……」
「她的肚子已經被割開了。」艾略特替她完成了接下來的句子,他已經不願回想起發生在那巷子中血腥的一幕了,「好了,塔克會確保有警察來處理她的屍體,現在,更緊要的事情——」
他猶豫了,原本想問出口的話是爲何你要逃跑,爲何要做出這在他看來完全不合邏輯的行爲,但就在這一刻,艾略特幷不確定自己是否想知道背後的原因。她是否因爲內心還愛著另一個男人才從婚禮上逃跑,是否從頭到尾在他面前表現出的一切閃光與純真都不過是一場天大的騙局,亦或者她有什麽說不出的苦衷,這一切對艾略特而言已經失却了意義。
就算此刻她仍然盤算著逃走,艾略特捫心自問,他真的會放她離開嗎?
「遵循理智而不是感情做出的决定,」這是他父親經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這就是區分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唯一也是巨大的差异。」
不,他不會。
知道逃走背後的原因只會讓這個决定更加艱難。
「——是决定你將要對馬爾堡公爵如何解釋你的行爲。」頓了頓,艾略特繼續說了下去,「我不在乎事實是什麽,你絕不能告訴公爵閣下你决定在與他結婚的半個小時以前突然逃走。」
康斯薇露臉上現出了一種想笑而不敢笑的神色,「所以,阿爾伯特還不知道我逃走了?」她問道。
「不,他知道。」艾略特回答,「但重點不在於他知道什麽,而是你承認什麽。這是貴族的第一條游戲規則,最好謹記在心——真正的事實永遠比不上明面上的事實重要,只要你一口咬死你不是自願逃走,無論阿爾伯特心裡認定是哪一種真相,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他的臉面都能體面地保住。」
「他……他知道?」康斯薇露的神情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慌亂,而這隻更讓艾略特感到困惑了。他認得這種表情,任何一個情犢初開的少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會讓情郎不快的事情時都會出現這種神色,可顯然塔克與山姆找到的資料向阿爾伯特呈現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結果。這怎麽可能,她完全沒有任何必要在他的面前仍然繼續著對阿爾伯特的騙局,艾略特不解地思考著。
「你覺得他會生氣嗎?」康斯薇露小心翼翼地詢問著。
「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去做,至少能不讓公爵閣下那麽憤怒。」艾略特說,「我想馬爾堡公爵目前最想要的就是將婚禮完成罷了。」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這句話都沒有錯。
「如果我不是自願逃走的,那我是怎麽離開家的呢?」康斯薇露明顯對艾略特計劃有了比之前更大的興趣,慌忙問道。
看來,她倒是迅速就放弃了逃走的計劃,希望將婚禮進行下去了。艾略特心想。
「被那個死去的老女人——我們就說她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她的確有點瘋瘋癲癲的,如果你問我的話。」康斯薇露小聲嘟噥了一句。
「你說她搶走了你的錢,一個千金小姐身上哪來的錢?」艾略特問。
「是我拿走的一個裝滿了現金的牛皮紙包,」康斯薇露有些羞愧地低聲回答道,「是從阿斯特太太的畫廊退回給我的母親的錢。」
「假設這筆錢送來以後被放到了客廳——」
「書房。」
「都一樣。」艾略特不耐煩地說道。
「如果大門是敞開的,從第五大道的街道上能直接看到範德比爾特家書房的一角。」
「那好吧,書房——而那個死去老女人看到了錢,她試圖將錢搶走。」
「而我則追著她跑了出去?」康斯薇露眼睛一亮,立刻說道。
「如果你是個健壯的厨房打雜女僕,能够一個人扛起兩籃木柴——那麽,是的,這個故事則非常令人信服,」艾略特沒好氣地說道,「而你是一個即將結婚的幸福百萬美金新娘,就算那個老女人搬空了範德比爾特家的家庭,你也絕不會主動親自去阻止她。記住,這一切都發生在安娜去教堂告知馬爾堡公爵的管家你前往教堂的時間需要延遲的期間,因此你是孤身一人——」
「安娜?」艾略特聽到康斯薇露幾不可聞地念叨了一句。
「什麽?」
「沒什麽。」康斯薇露迅速回答,「請繼續。」
「——你聽到書房裡有響動,於是下樓來查看。那個試圖偷走錢財的老女人由於精神不正常,她一看到打扮精緻優雅的你,就被嫉妒淹沒了心智,因此决定連你也一起帶走——」
「我不能親自捍衛範德比爾特家被偷走的財産,而一個瘋婆子綁架了我反而就能令人信服?」康斯薇露不服氣地叫喊了起來,又突然像是被針刺了一般端正地坐了回去,口音也在一瞬間改變了,「抱歉,艾略特勛爵,是我失禮了,您請繼續。」
艾略特差點就有了恐怕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才是故事裡有精神病的那一個角色這個想法,好在他及時恢復了理智。
「沒人會試圖從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的行爲上尋找邏輯。但一個富家小姐的行爲總是有規律可循的,哪怕是謊言也要遵守這樣的規則。」艾略特繼續說了下去,「總而言之,那個瘋女人從范德比爾特家的側門將你擄走,你找機會逃走了,却在紐約的小巷裡迷路了,而那個瘋女人則得到了她應有的報應,被五點幫的犯罪分子刺死在了小巷裡。」
「你真的認爲人們——特別是阿爾伯特——會相信這樣的謊言?」康斯薇露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問道。
「首先,康斯薇露小姐,在與任何其他人提起馬爾堡公爵時,哪怕他已是你的丈夫,也必須將他稱爲公爵閣下。」
馬車停了下來,艾略特說著,替康斯薇露打開了馬車門,她的女僕正在大門口等著他們,臉上仍然是那種標準的謙恭笑容,但艾略特總感到有一絲細微的殺氣正從她眼裡逸出,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一般,隨時都有逼近他的可能性。
「其次,一個好的謊言不在於它有多麽滴水不漏,而在於你自己有多麽相信它。只要你足够相信,再拙劣的謊言也能變成你的現實。」
他扶著康斯薇露走下馬車時,如是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接著,艾略特便目送她在女僕的陪伴下走進了範德比爾特家的大宅,感到從在紐約西第47街上找到她以來便深深抑制的那份不可名狀的痛楚,終於刺入了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