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liot•
「公爵大人,康斯薇露小姐的女僕傳話來了,似乎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暫時不宜乘坐馬車,恐怕還要再延遲一些。」
阿爾伯特的管家愛德華在他的耳邊說著,聲音不大,站在一旁的艾略特也只能聽清幾個字,但足以讓他把整個句子串起來了。
「是嗎?」阿爾伯特微微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此刻他們站在教堂的一側,艾略特正忍著因爲宿醉而帶來的頭痛欲裂,今天早上醒來時,他已經記不得昨晚發生的大半事情,直到現在也沒能想起床上那個被他打發走的女人的名字。愛德華的消息讓只想趕緊回去華爾道夫酒店休息的他開始有些煩躁不安,只得將精神都集中在欣賞眼前這座美輪美奐的教堂上。
艾略特不願承認美國竟然也能有如此優雅的教堂,但聖托馬斯的確打破了他的不甘。只是站在這兒注視著被無數吊起的燭臺映照出的鋼彈80英尺①的祭壇畫②便已足以令人心馳神往,哥特式的拱頂則更讓整個教堂的景致顯得空靈神聖,精緻的彩窗將照射進的光綫切割成均勻的光暈,一圈一圈地罩在那些正在男僕的指引下一一在教堂裡就坐的賓客身上。艾略特可以想見當這間教堂空無一人時的模樣——恍然間能讓人覺得上帝正在耳邊輕語,使人摒弃一切世間罪惡,不自覺便跪在神前懇求饒恕,在仁慈與威嚴中匍匐。
阿爾伯特該是很喜歡這個教堂。
艾略特思忖著,扭頭向身穿倫敦裁縫量身剪制西裝,顯得高大英俊的阿爾伯特看去,後者神色如往日一般淡漠平靜,只是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他注意到了即便是在今日,阿爾伯特的右手上還帶著那個路易莎當年送給他的祖母綠扳戒,同時阿爾伯特還在一圈一圈地轉動著戒指,那是他感到心緒不寧時才會有的動作。
一絲不快飛快地從心間劃過,艾略特轉而將視綫放在了那輛停在教堂門口,被裝飾得過分華麗誇張,簡直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的仙女教母變出來一般的馬車,10分鐘以前它就該出發去迎接康斯薇露,如今它還在這兒,如同退潮後被可憐巴巴地留在沙灘上的貝殼。穿著厚厚的毛呢西裝的馬車夫熱得取下帽子拼命爲自己扇風,看上去似乎恨不得能像狗一般伸出舌頭,但那個能解除他苦苦等候的命運的人現在正站在教堂門口,笑容燦爛地一一與賓客握手,享受著衆人的奉承與羨妒,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已經遲到了。
「如果你擔心的話,我可以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麽事。」眼角仍然能看見阿爾伯特轉動扳戒的艾略特小聲地凑過去對他說,「範德比爾特家的宅邸就在街道拐角。」
「不必了。」阿爾伯特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他的語氣很平淡,但他那雙如同寒冰鑿成的眼珠讓艾略特感到他似乎在抑制某種怒氣,「被我請來的私人偵探此刻恐怕已經在範德比爾特家的宅邸裡確保康斯薇露小姐不會再拖延任何時間了。這種小事沒必要驚動我的伴郎,這些被範德比爾特太太請來的賓客不需要更多的談資了。」
「私人偵探,你的意思是像夏洛克•福爾摩斯那樣?」艾略特不由得覺得有幾分好笑。
「我對那個試圖質疑上帝所制定的世界原理的男人的作品毫無興趣③,」阿爾伯特向艾略特投來冰冷的一瞥,後者無所謂地哼了一聲,「不過,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所想的意思的話,那麽,是的,我的確聘請了兩個私人偵探。」
「爲了催促你的未婚妻儘快前來與你結婚?」艾略特譏諷地問道。
「爲了……呵,讓我們這麽說吧,調查一些範德比爾特家顯然幷不願意讓我得知的事實。」阿爾伯特冷笑了一聲,他平緩而毫無任何波瀾的聲音裡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銳意。
「這是什麽意思,阿爾伯特?」艾略特皺起了眉頭,他的內心因爲對方的語氣而涌起某種不詳的預感。
「在我到達紐約不久以後,阿斯特太太邀請我參觀一場由她贊助的畫展,相信你必然聽過她的名字——」
艾略特的目光落在了教堂第二排長椅上已經落座的一個衣著雍容華貴的老婦人身上,她高挺的鷹鈎鼻是那張還能看出年輕時美麗風韵的臉上最爲顯眼的特徵,勾勒出了阿斯特夫人的堅毅而又傲慢的個性。他自然知道卡洛琳•阿斯特太太,單憑報紙上的照片他也能認出頂著這個哪怕是在歐洲也響噹噹的名字的女人,阿斯特家族千萬家産的實際掌權人。她此刻正在與身邊的一名英俊青年交談著,那估計就是她唯一的兒子,J.J•阿斯特。
「——在畫展上,阿斯特太太告訴我了一件大爲令我驚訝的事情,與康斯薇露小姐有關。我自然不能以她的一面之詞爲准,誰知她是否因爲範德比爾特太太威脅到了她在紐約上流社會的地位而開始散播不實的惡毒謠言?因此愛德華替我找來了兩個據說十分靠得住的私人偵探爲我調查這件事的真假,他們今天早上將調查的結果送來了。」
「他們發現了什麽?」艾略特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地口吻問道。
「許多。」阿爾伯特意味深長地說道,「但他們發現了什麽幷不重要,艾略特,重要的是這些結果背後所代表的意義,那將一切都改變了。」
「阿爾伯特,我希望你不是——」
「噢,別擔心,婚禮還會照舊進行,」阿爾伯特輕輕地笑了起來,「只是,艾略特,還記得那些我說過的關於會如何尊重我未來的妻子的話嗎?看來,我現在只能說,我會尊重一個懂得如何尊重及敬畏她未來丈夫的未婚妻,如果她做不到,那我便只能以她如何對待我的方式來對待她了。」
「你從一開始對待她的方式就是一場天大的謊言,阿爾伯特,」艾略特不客氣地說道。
「是的,我已向上帝懺悔我的罪孽。」阿爾伯特說,「而她也回敬了我一個天大的謊言,所以,我猜我們扯平了,不是嗎?」
就在這時,教堂的側門被推開了。一個禿頂的,穿著格子呢大衣的高個子男人走進了艾略特與阿爾伯特所在的側廳裡,他的神色有些驚惶,更有些迷惑不解,他先看了看艾略特,又看了看阿爾伯特,似乎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該開口說話。
「怎麽了,塔克?」阿爾伯特發問了,「康斯薇露小姐準備好了嗎?」
「不,公爵閣下,這就是問題所在,」那個叫做塔克的男人用手帕擦了擦只有稀疏毛髮的頭頂,爲難地開口了,「我想康斯薇露小姐失踪了。」
直到站在康斯薇露大開的房門之前,艾略特才真正接受了這個事實。
微風與薄紗緩緩在窗邊起舞,空氣裡似乎還殘留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挂在衣架上的婚紗,梳妝檯上的頭紗,鏡子前的白色蕾絲高跟鞋,一切都在。然而房間裡空無一人,康斯薇露,的確如那個叫塔克的私人偵探所言,消失了。
安娜,那個康斯薇露的女僕,表情謙遜地站在一旁,低著頭,但是在垂下的髮絲間向房間中的四個男人掃過來的目光却令艾略特感到毛骨悚然,那眼神如同刀子輕輕在裸露出的骨頭上劃過一般,予人一種極度不舒服的感覺。
這是一條會咬人的狗,艾略特心想,甚至,很有可能是一條套著狗皮,藏著尖牙的毒蛇。
「你的小姐去哪了?」兩個私人偵探中較爲矮胖的那一個突然發難,他轉身抓起了一旁的安娜的衣領,大吼道。女僕徒勞無力地掰著他的手,劇烈地咳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你肯定知道她去了哪!」
「嘿,你放開她!」艾略特一把拉開了將他與安娜,對他怒目而視,「你可以詢問,但要是再讓我看見你對她舉起一根手指,就給我從這間屋子裡滾出去。」
「安娜,你知道什麽嗎?」阿爾伯特開口了,表面上看,此刻他仍然是那個冷靜自持,恪守風度的貴族,但他微微捏緊的拳頭出賣了他此刻的憤怒。房間內原封不動一切早已表明康斯薇露幷不是被人擄走,也不是神秘失踪,她是主動逃走的。從那兩個私人偵探尷尬又窘迫的神色來看,他們也很清楚這一事實。
「不知道,公爵閣下。」
「是你告訴愛德華,我的管家,康斯薇露小姐情緒有些激動,還不宜登上馬車,穿過夾道歡迎的人群,前往教堂。沒錯嗎?」阿爾伯特又開口了,他看向安娜的淺藍色眼裡布滿血絲,那種隻屬世襲貴族的壓迫感——每一個就像阿爾伯特與艾略特這樣的勛爵從小就懂得一種本能,能够使他們周圍的人確實地感到渺小而無能,那是貴族的血脉天生就帶來的優勢——就像風雨欲來前低低降下的烏雲一般籠罩在安娜的身上。她的確看上去害怕了,甚至有些顫抖,但艾略特幾乎能肯定那不過是這個女僕演出的假像,他甚至感到自己在對方的眼裡看到了一絲不屑地嘲弄。
「的確是我,公爵閣下!但……但這也的確是小姐吩咐我的,『安娜,我感到有些呼吸不過來,似乎是太緊張了。』康斯薇露小姐如此對我說。『小姐,您覺得您現在可以準備出發了嗎?』於是我這麽問。『不,安娜,我想我還需要幾分鐘平靜一下。』聽了小姐這句話以後,我就跑到了教堂找到愛德華管家,將小姐當時的狀况轉告給了他。等我回到屋子裡以後,小姐就不見了。我知道康斯薇露小姐的爲人,她絕不會在婚禮前夕逃走的,她十分地愛公爵閣下,她一定是——」
「够了,安娜。」阿爾伯特突然呵斥了一句,安娜渾身一顫,立刻安靜了下來,頭也低垂了下去。艾略特注視著阿爾伯特深吸了一口氣,手飛快地在有些紛亂的額發上一抹,捏成了拳頭又鬆開,終於還是回復了臉上的平靜神色,「我很抱歉……安娜,是我失禮了。」
「恕我直言,公爵閣下,」塔克開口了,「這一切都隻發生在不超過十五分鐘以前,如果我們組織一些人手分散去找,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她。一個身無分文的富家千金小姐不可能走得太遠,一定會有人注意到她——」
有什麽不對,艾略特心想,有什麽完全不對。
康斯薇露爲什麽要逃跑?
她的確對阿爾伯特動心了,艾略特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錯,她的確想要這一場婚禮。這一生,艾略特還未看錯過任何一個女孩,那些對普通男人來說敏感而彎繞的少女心事對他而言就像白紙一般簡單易懂。他能看出康斯薇露不加掩飾的純真,不諳世事,可愛嬌俏,就像他能看出眼前的這個女僕嘴裡的語句沒有哪怕一個詞是真的一般。這些不可能是假裝出而誘騙阿爾伯特上當的陷阱。這一切不可能是兩個各有所愛的人共同上演的一出好戲。
康斯薇露不可能是一個如此高明的騙子,竟然能將艾略特•康普頓的雙眼也蒙蔽了,隻爲了好好地羞辱馬爾堡公爵一頓,在婚禮前夕逃走唯一能達到的目的也就只有這個了——他清楚這件事情對一貫驕傲的阿爾伯特來說是多麽大的耻辱,這好比是在覲見女王時當著一宮廷的勛爵夫人們被自己的妻子扇了一巴掌一般。無論康斯薇露離開的理由爲何,阿爾伯特都絕不會原諒她,艾略特絕望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絕不會原諒對方在這樣一件在他看來已經屈尊紆貴而盡力促成的婚事上給他帶來如此狠絕的耻辱,更不要說在此之前他才剛剛得知對方就像對待手掌心裡的一隻耗子般將他玩弄了兩個月——
但艾略特仍然要盡力促成這場婚姻。
這是他的職責,這是貴族間的游戲規則,幷非誰先找到就算誰的,幷非誰先愛上就算誰的,而是誰最需要才是誰的。
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將腐爛壞死的一切都隱藏在平靜優雅之下。
「這件事必須低調的處理。」艾略特緩緩地開口了,打斷了塔克滔滔不絕的搜尋計劃,「任何人都不得知道康斯薇露小姐失踪了,我們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儘快將她找回來,好讓婚禮得以進行,我說得對嗎,阿爾伯特?」
他略微提高了聲音,看向此刻緊抿著嘴唇,眼神淩厲惱怒的阿爾伯特。
「你說得對。」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滾燙的烙鐵突然插進一桶冰水一般,語氣既平靜又狠辣,「我們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安娜,請你現在前往教堂,告訴愛德華一個女僕偷走了康斯薇露小姐的首飾,使得她受了驚嚇,需要一點時間恢復。婚禮還可以照舊舉行,不過稍微延後——與此同時,塔克,山姆,你們在這附近尋找康斯薇露小姐的踪迹,如果有必要,尋求警察的幫助,只要告訴他們你們在尋找的是偷走首飾的女僕,至少也可以暫時將這件事情壓下去……」
阿爾伯特警告的目光在兩名私人偵探身上來回打轉。
「如果這件事情順利完成,不消說你們將會得到的豐厚報酬,如果期望到英國來爲我做事,也可以得到安排。但若是今天發生的事情泄露出去半句……我相信你們也明白,沒有哪家報社能出得起比範德比爾特家更高的酬金,而他們想必也不介意將這筆錢拿去做別的用途……」
「我們明白的,公爵閣下。」塔克的臉上沁出了豆大的冷汗,連連向阿爾伯特點著頭,鞠躬向後退著離開了房間。那才是普通人遇上一個發怒的公爵該有的反應,艾略特的目光轉到了昂首挺胸,神色淡然地走出房間的安娜身上,至少也絕不是她那樣。他心想。
「我想我們現在該回到教堂了。」阿爾伯特用手捏著眉心,皺著眉頭說道,他的聲音裡透出些微僵硬與疲倦,「新娘不曾出現,新郎又不見踪影,明天全紐約的八卦雜志會爲了此刻而歡呼雀躍的。」
「你先回去吧,阿爾伯特。」
艾略特說,他脫下了筆挺的黑色西裝外套,扯下了白色領結,抓起了山姆留在椅背上的藍色粗呢大衣,套在身上,「我要去找康斯薇露小姐,多一個人,至少能多快一會。」
阿爾伯特定定地看了他幾秒,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管去找她,艾略特。我不想知道,也不在乎她爲什麽逃跑,只要你把她帶回來,只要婚禮能進行下去——」
「我會找到她的。」
艾略特輕聲說。
但不是爲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 ①. 相當於24米
②. reredos,是一種裝飾在教堂祭壇後面的宗教畫像,可以以雕塑,油畫,壁花,彩窗等多種形式表現。聖托馬斯教堂的reredos是在1910年至1914間完成的,是鑲嵌彩窗的宗教人像浮雕,非常美麗,歡迎大家google圖片感受。這裡爲了現場的氣氛將這一浮雕提前到1895年存在了。
③. 亞瑟•柯南•道爾是個唯靈論者,而且也是一個非常出名的共濟會成員。他舉辦了多次降靈會,試圖與鬼魂溝通,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超自然的存在,有些他舉辦的降靈會,心靈感應實驗,還有對一些宣稱鬧鬼的宅邸的調查都在報紙上有所報導。而聖公宗教會明確反對鬼魂的存在,因此馬爾堡公爵非常不認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