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前來外交部與印度部辦公室與馬爾堡公爵見面幷和解, 是伊莎貝拉的主意。
在聽到的刹那,康斯薇露的確爲這個决定感到十分驚訝,隨後,她又感到自己應該爲這驚訝道歉。
伊莎貝拉對殖民地的看法使得她沒能意識到,儘管在關於南非的問題上,伊莎貝拉沒有改變,但在其他方面, 她已經成長到足以能辯駁地回過頭看待自己的言行了。
當伊莎貝拉表明了自己在立場上實際毫無選擇餘地以後,她幷沒有立刻就這個結論採取什麽行動, 而是又沉默地倚靠在那陽臺上站了許久。
偶爾,會有男僕亦或者是園丁從底下的花園路過,他們會恭敬地停下,鞠躬, 喚一聲「公爵夫人」,隨後又回到自己繁忙的事務當中。
而伊莎貝拉則微笑著向他們揮手, 倘若遇到一個她能叫得上名字的——畢竟有一半的男僕都在主宅以外工作,尋常幷見不著他們——便會詢問對方今天過得怎麽樣。這些僕從們早就習慣了來自美國的公爵夫人的隨和, 因此也都有來有往地回答了兩句,才離開。
「他們看起來很滿足於自己的生活。」
就在又一個男僕停下向伊莎貝拉問好後,康斯薇露突然聽見她這麽低聲說道, 也許是篤定了不會有任何人能隔著一扇厚厚的玻璃門聽見她們的這段對話, 伊莎貝拉沒有使用心靈對話。
你給的工資與待遇,毫無疑問是所有英國的貴族家庭中最優越的,他們自然不可能有任何不滿。康斯薇露仍然選擇了在心中回答, 這是爲了防止萬一,讓人誤會公爵夫人是在自言自語,總比讓人意識到公爵夫人是在跟個看不見的鬼魂對話來得好。
「我以前一直以爲,他們如此地滿足於成爲貴族的僕從,每天要對實際上幷不比自己高貴多少的人哈腰鞠躬,將自己放到低人一等的階級上,是因爲他們幷不知道自己可以獲得比這更好的生活,只要有一天這種可能性在他們面前展現了,自然而然他們就會放弃這樣的一份工作——至少我所知道的,我從電視劇中看到的歷史的確是這樣的。」
伊莎貝拉揪著蕾絲手套上的一個小綫頭,輕聲說著。
而康斯薇露只是靜靜地聆聽著,她有預感,伊莎貝拉的想法在這寂然的半個多小時中,似乎又有了什麽變化。
「等我來到這個時代後,甚至是在這裡生活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以後,我開始意識到,像我這樣的人——當然,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其他的穿越者,那些出生在現代却設計著古代歷史影視劇本的作家或許也能算作是我的同類——總會帶有某種,我不好說,修正主義(revisionistic)的色彩去看待。」
她突然笑出了聲,像是爲了緩解自己突然拋出了一個不太像她能說出的「高級詞匯」所帶來的羞澀感一般聳了聳肩。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用了一個正確的詞來表達我的想法——我的意思是,我的母親在教導我有關中國歷史的知識的時候,她總是把這個詞挂在嘴邊,告訴我如果有一天我上了大學,幷且選修了亞洲歷史或者中國歷史這門課,我就會發現大學教授教導的內容與我從她嘴裡聽到的內容有很大的差异。而那是因爲我們希望歷史能表明的立場與目的不同而導致的,幷不是哪一方犯了錯,而那就是修正主義。」
就從這個詞的字面意思來判斷,我會說你應該沒有用錯。康斯薇露安慰著她。
「就在剛才,當我與那些僕從們打招呼的時候,這個想法就這麽擊中了我——如果這些人是真心認爲這份工作十分地適合他們,而我只是一厢情願地將後世的想法强加到他們身上,認爲他們一定對目前的職位有所不滿呢?這就像是——就像是流行趨勢,我經常在Youtube上面看一些90年代的潮流視頻,那些製作者會讓你覺得似乎在十幾年前,人人都是那麽穿著打扮,人人都留著詹妮弗•安妮斯頓的髮型,人人都想成爲瑞秋•格林。
「但實際上不是的,許多人在那個年代仍然我行我素地堅持著自己的穿著風格,不在意當時流行什麽,更不用說瑞秋的髮型與衣著幷不適合除了瘦小勻稱的白人女孩以外的人群,只是當我們從2018年看待那個時期的時候,我們很自然就給那個時期打上了許多標簽——」
說重點,伊莎貝拉。康斯薇露提醒著,儘管對方所描繪的那個存在於老友記的中的紐約的確深深吸引著她,是其中一個她希望能與伊莎貝拉一同以鬼魂形態活到現代的重要原因,但現在不是討論劇集的時候。
「重點是,康斯薇露,我幷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就代表了南非殖民地上生活的那些人的想法,却只因爲歷史的走向證明我的觀念是對的這一點,就自以爲是地代表了那些被殖民者,如同我假設布倫海姆宮的僕從沒有一個是真心喜歡這份職業的,如同那些視頻製作者假設每一個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女性都想要把自己打扮成同一個模樣,某種程度上而言,這些假設不能算錯,然而却不能反映真實的歷史。」
她的視綫放在了不遠處,正細緻地修剪著矮灌木叢的一位園丁身上。
「而且,就像溫斯頓指出的那樣,我其實對這段殖民歷史知道的不多,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布爾人,也許我的想法真的有些激進,康斯薇露,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英國人與布爾人之間的戰爭無疑是不正義的,阿爾伯特的姑姑也抱有著同樣的想法——但是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那場戰爭也許還有著其他的意義,只是我讓後來的歷史評價阻礙了我看到那些方面。更何况,與其讓自己親身經歷這段歷史再得出看法,直接武斷地以後來的結論爲它下一個定義,的確有些草率,你覺得呢,康斯薇露?」
我會說,你的確成熟了許多,才能够有這樣的想法。康斯薇露偏了偏頭,說道,沒有掩蓋語氣裡的欣慰。而且,往好的方面想想,這也證明了你對阿爾伯特的愛——你沒有殘忍地强迫一個男人在婚姻與祖國中二選一,而是保留著自己的獨立想法的同時,謹慎地加入了他的立場。
你在說什麽,康斯薇露!伊莎貝拉倏地轉過臉來,惱羞成怒地盯著康斯薇露,這下她倒是換成了心靈上的對話了。這與阿爾伯特無關——我剛才根本一個字都沒有提到他!
自然,你沒有提到他。但在我看來,你會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做錯了,甚至在認爲沒有選擇餘地的同時,仍然思索著其他的出路,就是因爲你愛著馬爾堡公爵,而你知道這場爭吵對他而言會是一個多麽大的打擊。
康斯薇露狡黠一笑,說道。近來,時不時點出伊莎貝拉在不經意間對馬爾堡公爵流露出的感情,以此激起對方又羞又憤的反應,是她的樂趣所在;不過,在這樂趣的間隙,她偶爾會回想起早已釋然的詹姆斯曾經帶著她的悸動與歡愉,幷感到自己心中似乎又隱隱對此産生了些微的渴望。
不過,容我提醒你一點,伊莎貝拉,你今天下午還有一場演講,而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妝容要花費至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能完成,也許我們現在就該去找安娜了。
我不認爲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今天下午應該去給予那場演講。
以爲伊莎貝拉會在贊同的同時跟上自己,康斯薇露都已經穿過了那扇玻璃門,望見了在走廊上的僕從身影,聞言又飄回了陽臺上,不解地問了一句爲什麽。
我們在昨天的那場演講上羞辱了普威爾市長一番,他肯定不會輕易就放過這一點,而在今天早上爆發的南非殖民地衝突就會是他最好的武器,畢竟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角色的母親是薩拉夫人,她在布爾戰爭中做的報導很清楚地表明瞭她反戰的態度。如果我們按照原計劃給予這場演講,普威爾市長——即便不是他,也是市議會的成員——必然也會出現,幷且要求我們就詹森爵士的襲擊給出一個明確的態度,無論我們支持哪一方都沒辦法討好的。
倘若我們支持英國,便會被看做是對薩拉夫人的背叛,以後我們再要遵循薩拉夫人曾經走過的道路,走上街頭爲女性權益而呼籲,就十分困難了。然而,支持殖民地,就會被看作是對英國的背叛,你能想像得到他們會利用這一點做多大的文章。至少就今天下午而言,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暫時避開公衆目光是最好的——當然,在這一點上,我們可能還得問問溫斯頓的意見。
想了想,伊莎貝拉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今天下午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不需要給予那場演講,那麽,也許我們可以前往倫敦與阿爾伯特會面。你知道,讓他瞭解到我的想法有了一些變化……
伊莎貝拉在心中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是不願意說多任何一句可能會被康斯薇露用來調侃她的話語。但那時康斯薇露正爲伊莎貝拉能做出這樣的决定而感到异乎尋常的驚訝,根本沒有注意到對方話語中蘊含的對馬爾堡公爵的關心。不過,在伊莎貝拉前去尋找溫斯頓的路上,她最終還是爲對方肯定能感受到的驚訝情緒道歉了。
而伊莎貝拉欣然地接受了,或許也有她馬上要對另一個人道歉的原因在裡面。不過,溫斯頓的態度意外地溫和,伊莎貝拉剛走進他所在的書房,還沒來得及說出除了打招呼以外的第二句話,他便率先爲自己早上所展現出的粗魯態度表示歉意了。
「你幷不是第一個在殖民地事務上有著不同看法的丘吉爾,這說明即便是貴族的土壤也有可能長出截然不同的作物——更不用說是如同你這般來自另一個文化與國度的小姐了。」儘管這句話聽上去仍然帶有一點辛辣的民族主義色彩,伊莎貝拉還是握住了溫斯頓伸出的手,「請你見諒我今天早上的失禮行爲,我大部分的教育都是在軍校所完成的,而如你所見,那種教育的確會使人在這些關切國家榮辱的問題上有著十分强烈的態度。」
相互道歉和解過後,一切就都簡單多了。溫斯頓贊同伊莎貝拉關於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不該出席今天下午的演講的觀點,說她「的確記住了自己教給她的政治知識,總算能開始做出一點帶有政治常識的决定」。
自然,在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究竟該在殖民地事務上抱有怎樣的態度,溫斯頓與伊莎貝拉仍然是客客氣氣地繞著彎子說話,誰也不肯下一個確定的結論,生怕好不容易恢復的友好氣氛又一次被破壞,結果就是話題越來越沉悶,一個想極力證明自己對殖民地的看法已經趨於客觀,另一個想證明自己的紳士風度幷沒有因爲一時舉措失當而消失,因此壓根不打算回應任何與南非有關的隻言片語。聽著他們的談話,康斯薇露仿佛看著兩個提著鞋子,踮著脚尖的人在狹小的房間中跳著躲避舞,誰先能讓對方接過話茬,誰就贏了一般。
終於,伊莎貝拉放弃了證明自己,轉而提到她今天下午打算與馬爾堡公爵在倫敦見面的計劃,這讓溫斯頓大大鬆了一口氣,趕緊表明了他也想跟著對方一同前往的意願,甚至還大方地承認,他就是想與倫道夫•丘吉爾勛爵的幾個舊友聯絡一番,看能不能爲自己弄到一個提前前往南非的機會。畢竟,他所在的第四輕騎兵團只有在戰爭爆發後,才有可能被遣調到南非——前提還是陸軍部在批准這一行動的期間,這場戰力極其不平等的戰爭沒有迅速結束。
康斯薇露事後再回想起那一刻,她幾乎感到那是溫斯頓的一次試探,看看伊莎貝拉是否果真如她所說的那般,不再對殖民地事務抱有著極其激進而尖銳的想法,他顯然是不願意將那樣的伊莎貝拉送往倫敦去見他的堂兄的。不過,在那短暫的幾秒內,伊莎貝拉只是微笑著聽著他訴說著自己的計劃,沒有對他期盼的那場戰爭做出任何點評,甚至就連在心中,她也沒有對康斯薇露發表什麽看法。
不過,這一次,康斯薇露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伊莎貝拉與溫斯頓匆匆地吃了一頓非常簡單的午餐,便搭乘上了12點前往倫敦的火車。溫斯頓提前在車站致電了他的母親,因此他們一下火車,便有倫道夫•丘吉爾夫人派來的男僕前來迎接,同時還有準備好的馬車在車站外等著。半個小時後,當伊莎貝拉與安娜走進外交部與印度部辦公室大樓的時候,前者還有一些緊張,擔心馬爾堡公爵的會議也許早就結束了,自己只是白撲了一個空。
「張伯倫先生的辦公室在殖民地部,公爵夫人,走廊盡頭便是。」負責接待的職員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走廊的方向,「您只要走進去,裡面自然會有人將您領到張伯倫先生的辦公室。我幷不清楚他與馬爾堡公爵的會議是否還在進行,但是我沒有看見公爵閣下離開,我可以向您保證這一點。」
然而,早在眼前這個年輕男孩說完第一句話以前,康斯薇露就已經看到了剛從殖民地部走出來的馬爾堡公爵震驚地看著伊莎貝拉。
其實她無需說些什麽,出現在這裡,本身就證明公爵不必做出任何選擇。康斯薇露心想。不過,她當然知道身在局中的公爵是不可能如同她一般確信這一點的。
隨後,她也看到了公爵,只是不知所措了一瞬,伊莎貝拉便堅定,且主動地向公爵所在的方向邁開了脚步,幾乎是她踏出兩步以後,公爵才開始遲疑不定地向她移動,他們在半途中撞上,儘管立刻便自然而然地轉變爲了妻子挽著丈夫之手的姿態,彼此的視綫却都仍然莽撞直接地在對方的臉上尋找著自己想要的答案,膠著而痴纏得如同一對翩翩起舞的芭蕾舞演員,足尖與面部神色觸碰出的火花四濺飛揚,要是開門的男僕再慢一步,他們准能雙雙撞在那木門上。
然而,最終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的,却是另一名不速之客——
埃爾文•布萊克,蘇格蘭日報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