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Albert•
在殖民地大臣辦公室裡等著阿爾伯特的不僅僅只有張伯倫先生, 還有威爾士王子,驚得阿爾伯特在敲門後硬生生地刹住了問好,改爲了恭敬的鞠躬。
「快進來,公爵大人。」張伯倫先生向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今天與你見面的只有我一個人,再無其他。」
阿爾伯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便默不作聲地將門在自己身後關上,只在落座前再次向威爾士王子點了點頭, 表示自己的尊敬。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公爵大人,這一次德蘭士瓦共和國扣押大不列顛公民的事宜,非常的棘手。今天上午, 我們得到消息,德意志帝國的皇帝已向保羅•克留格爾致電, 祝賀對方在這次襲擊中取得的成功。而就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我們已經先後接到來自荷蘭與比利時的譴責, 指責大不列顛在此事上展現出的——原話是『狡詐無耻,蔑視友邦主權,冷酷血腥』, 相信這不會是最後兩個在此事上對大不列顛展現出這等態度的國家。我們已經盡力向媒體掩蓋這些消息了, 您當然能够想像這會在國內激起怎樣的極端情緒。」
「是的,我能想像,張伯倫先生。」
「而且, 我們的情報人員也傳回消息,荷蘭與比利時正在竭力地在本國宣傳著此次『不正義』的襲擊,幷且呼籲他們的人民對德蘭士瓦共和國進行各種可能的援助。」
「什麽援助?」阿爾伯特禁不住皺起了眉頭,「荷蘭與比利時該不會以爲他們能在我們的鼻子下面光明正大地向德蘭士瓦共和國輸出軍備與兵力吧?我們可以動用外交條例,我們仍然對德蘭士瓦共和國的對外關係享有控制權,表明這是殖民地的內部事務,而他國沒有權力插手。」
「這只能起一時的作用,阿爾伯特,」威爾士王子發話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似乎是不願被任何人聽見,阿爾伯特仍是不清楚他爲何會出現在這裡,「你很清楚,美國與德國是不會在乎這樣一個小小的聲明的,而它們就像是那叢林裡潜伏著的鰐魚與食人魚,一旦我們暴露出了哪怕是被紙割傷一般的細小傷口,它們也會一擁而上,企圖挑戰我們的地位。即便我們完好無損,它們也會企圖宣稱這是一場不正義的襲擊,而且會全力促使詹森爵士以及襲擊者們的死刑——而那的確會在大不列顛的身上割開一道口子,我們都知道這一點。」
刹那間,威爾士王子的話語讓阿爾伯特恍惚了那麽一秒。
他想起了今天早上的爭吵,伊莎貝拉——他已經開始習慣如此稱呼自己的妻子,然而此時這個名字倒更多像一根譏諷的刺一般扎在他的嘴角,每次上下嘴唇一碰要喚出那四個音節,就會狠狠地挨上一下——堅稱詹森爵士的襲擊極其無耻,認爲大不列顛對於企圖奪取德蘭士瓦共和國僅剩的自治權的做法是不可原諒的。實際上,她的說法與那些向大不列顛發來譴責的國家的口吻很像,區別在於,她是真心如此認爲。
她不是斯賓塞-丘吉爾家族裡第一個有這種想法的成員,而率先向她發難的也不是自己,而是憤怒至極的溫斯頓,跳起來衝著她大喊,「所以你幷不覺得德蘭士瓦共和國做錯了——保羅•克留格爾政權蔑視於大不列顛的尊嚴,踐踏我國政府向它提出的正當外交請求,肆意壓榨英國僑民在南非的生存空間,爲在那勤懇經營的企業設置高得不合理的賦稅,種種一切在你眼中都可忽略不計,只因爲什麽?只因爲他們是英國的殖民地,所以就必須忍心吞聲地看著它一步步逼近大不列顛所能忍受的底綫嗎?詹森爵士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是的,我就是這麽說了!」
可公爵夫人仍然沒有退讓半分,因此溫斯頓摔門而去,將這個爭吵的爛攤子留給他而繼續。
結果是同樣的,伊莎貝拉怎麽可能因爲換了一個對象就對自己的立場有半分退縮?
甚至當自己說出「你是我的妻子,你是馬爾堡公爵夫人,我可以在所有其他問題上退步,不管是否支持中産階級獲得更大的權力,支持婦女兒童的權益,甚至是認同那些該死的鶏——你知道是什麽人——的存在合法,但這事關我的祖國,這事關大不列顛未來在世界舞臺上的地位,這事關我作爲馬爾堡公爵而對這個國家肩負著的責任與義務,因此你要麽就站在我的身旁,支持我的一切决定,要麽你就必須放弃這段婚姻。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伊莎貝拉,而你必須選擇一邊。」這樣的一番話,她也還是沒有退讓。
該死的,阿爾伯特多麽希望她能退讓一步啊。
至少這樣,他就不至於在前來倫敦的火車上意識到,他們分開遠比他們在一起,對伊莎貝拉會是更好的選擇。
但這恍惚隻持續了短暫的瞬間,阿爾伯特的注意力又迅速回到了張伯倫先生的辦公室中,清了清嗓子,「索爾茲伯裡勛爵對此的看法是什麽?」他問道,感到這個問題是理所應當的,索爾茲伯裡勛爵不僅僅是大不列顛的首相,他還是外交事務大臣,所有與外交有關的决議都必須通過他的同意。
張伯倫先生與威爾士王子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索爾茲伯裡勛爵希望讓我帶領著一支外交團隊——這其中就包括庫爾鬆勛爵,也包括你——前往德蘭士瓦共和國,與保羅•克留格爾商議詹森爵士以及其餘同黨的判刑與交涉。大不列顛政府幷不承認在背後支持了詹森襲擊,因此他們都將以個人名義面對德蘭士瓦共和國的審判。然而,王子殿下却——」
「我認爲,這支團隊應該由你來領導,而庫爾鬆根本就不該前往南非。」威爾士王子將話頭接了過去,他的語氣中有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冷酷,「張伯倫,能否請你讓我與公爵閣下單獨談話幾分鐘?」
「當然,」張伯倫先生立刻站了起來,「我正想著,沒有爲前來拜訪的公爵閣下備上一壺茶,實在是有些失禮,我應該這就去準備。」
他向威爾士王子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辦公室的們,閃身溜了出去。張伯倫先生的謹慎出乎阿爾伯特的意料之外,也令他意識到威爾士王子今日前來這間辦公室的意圖就是要與他單獨見面,然而,出於某種理由,王子殿下似乎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這一次的會面——阿爾伯特隱約覺得這很有可能與庫爾鬆勛爵,以及索爾茲伯裡勛爵有關。
就在與王子殿下一同注視著張伯倫先生離去的那一秒,阿爾伯特莫名地想起了上一次王子殿下前來布倫海姆宮時發生的事情,他還記得那時自己看著舞臺上神采飛揚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心想怎麽會有人心甘情願放弃那樣美好的她,然而如今他的確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要前往南非,作爲他的妻子的伊莎貝拉是必然要跟隨著一同前往的。在過往的經驗裡,貴族夫人的女性氣質往往在這類外交事務中能起到關鍵的作用,不僅能在劍拔弩張的時刻緩解危機,還能借助舉辦晚宴的機會拉攏外交對象的妻子,另闢蹊徑地達到外交目的。
因此,很顯然他不能帶著一個全然不贊同大不列顛在這件事情上的處理方式,不贊同大不列顛在這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甚至對整個殖民地制度都充滿厭惡的妻子前往德蘭士瓦共和國。
那麽,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在前往南非以前,宣布與公爵夫人分居,從而將她留在國內。
他會一直如此深愛著伊莎貝拉,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阿爾伯特確信著這一點。
但如果必須在婚姻與自己的祖國當中選擇一個,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在成爲一個丈夫以前,他是馬爾堡公爵,而在成爲馬爾堡公爵以前,他是大不列顛的公民。
一旦他宣布與伊莎貝拉分居,那麽不需要再扮演公爵夫人角色的她就能以全身心投入到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角色當中,而不必擔心被人識破。他知道自己同意了這個計劃,而伊莎貝拉在僞裝上的投入也讓她目前爲止沒有流露出任何破綻,但這始終是有風險的——譬如,倘若有某個記者希望能同時採訪公爵夫人與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該怎麽辦?自然,這些問題都有能够搪塞過去的辦法,然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另一方面,阿爾伯特還考慮到,與其將大部分的時間浪費在應付貴族的生活方式上,一旦分開,伊莎貝拉將會有更多的時間經營自己的慈善協會,走上街頭向人們呼籲婦女的權益,或者站在法庭上爲另一個受到虐待的孩子而辯護。他幾乎都能想像得到一頭短髮的伊莎貝拉身穿著漂亮簡練的男裝,在某個舞臺上大聲地向女性疾呼,告訴她們也能像個男人般活著。
他永遠也不想放弃自己的戰士,自己的妻子,但如果貴族夫人幷不是最適合她的事業,同時她與他在某些事情上無論如何也無法達成一致——最重要的是,如果屬她的天地遠在那遼闊的世界之中,而他該完成的職責則生根於原地,那麽,也許是時候他該學會放手。
Bloody hell,只是這個想法就足以讓他肝腸寸斷。
但他及時壓制住了從喉嚨翻涌起的苦澀,轉而將視綫落在了威爾士王子的身上。
「你可曾疑惑過,阿爾伯特,爲何索爾茲伯裡勛爵最終又將外交事務次官這一職責交到了你的手中?」
威爾士王子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他的雙手交叉著,食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打著另一隻手的骨節。
「我的確考慮過這個問題,殿下,但是——」
「我就不拐彎抹角了,阿爾伯特,是我要求索爾茲伯裡勛爵將你應得的職位歸還於你,當然,爲了達到這一點,我還敲打了一番其他在外交部門任職的官員,讓他們意識到了讓你這樣一個人才屈居在區區桑德森勛爵之下,實在是太浪費了。在這樣的雙重壓力之下,索爾茲伯裡勛爵自然不得不屈服。」
「我非常感謝您爲了我做出這等的努力,殿下,只是——」
「爲什麽?想必你打算這麽問吧,阿爾伯特。」威爾士王子露出了一個微笑,那柔和了不少他冷漠的面部綫條,也讓他看起來更親切了,「沒有幾個人有自信自己還能重回權力的巔峰,當他直接地拒絕了一位王子的協助,幷且還處於一個極端劣勢的局面;自然,不用說,也很少有人能在拒絕將自己的妻子送上我的床幃後,還令我意識到他是一個多麽忠誠而值得尊敬的年輕人,你該不會以爲我真的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就這麽被人陷害而弃你於不顧之中吧,阿爾伯特?你該對你跪下發誓效忠的未來君主有更多的信心才是。」
「我感到非常的榮幸,殿下。」
阿爾伯特說著,他剛想站起身表達自己的感激,却被威爾士王子給按住了,「不要在這次南非的事務上辜負我對你的信任,阿爾伯特,就是對我爲你做的一切最好的回報。我知道庫爾鬆此前陷害你的陰謀——先不說羅克斯堡公爵正在調查的雪山意外,在結果出來以前我不願意妄下定論。但我的確發現那張假冒公爵夫人的名義而寫給我的信件已經從我的書房中消失了,這證明了庫爾鬆的妻子恐怕在我身邊安插了她的人手。而我是不會容許這麽一個小小的貴族夫人妄圖將堂堂的王子殿下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將她的丈夫排除在這一次的南非事務之外,就是一個教訓。
「但恐怕他們已經拉攏了索爾茲伯裡勛爵——他的忠誠與判斷力在這件事上已經大打折扣,他今天早上來到了白金漢宮向女王陛下報導了他在此事上的看法和欲擬採取的手段,而我非常不贊同,他懦弱的做法只會將大不列顛在國際上的聲望拖曳到泥潭之中任由其他各國踐踏,我相信這也不會是你希望看到的情形,阿爾伯特。」
「當然不,殿下。」
只有阿爾伯特自己知道這句話的背後有多麽複雜的意味。
「很好,我們不能立刻就派遣外交人員前往南非——這會被視爲是我們對與德蘭士瓦共和國的交涉毫無信心的表示——儘管我的確一點也不抱信心,那些野蠻人們此刻想必正享用著從勤勞的英國工人身上榨取的稅收而購來的香檳,慶祝著他們那微不足道的勝利呢。」
「我們的確要先在外交上稍作姿態,幷且等待其他國家還有殖民地表態以後,再做出進一步的决定。」
「是的,正是如此。因此,我想大約在下周,索爾茲伯裡勛爵就會命令張伯倫帶領著他的團隊啓程,而張伯倫——可想而知的,他本身就不應該被派去完成這項任務——」
阿爾伯特馬上就明白了威爾士王子的意思。
「他與英屬開普殖民地總理塞西爾•羅德斯的關係過於密切,恐怕德蘭士瓦共和國方面的人早就懷疑張伯倫先生就是這次襲擊幕後的推動者,由他前去談判恐怕只會被對方認爲這是大不列顛毫無誠意的表現——」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阿爾伯特,就連你都能看出來的漏洞,索爾茲伯裡那條老狗竟然沒有考慮到——或者他讓張伯倫領導外交小組只是一個幌子,最終還是打算用庫爾鬆勛爵將張伯倫換下。無論是哪一點,都是女王陛下與我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張伯倫會在臨出發的前一天以身體原因向女王陛下請辭,而女王陛下會趁機指定你爲整個小組的負責人,畢竟,比起庫爾鬆,陛下與你的家族之間的關係要親密得多,這個决定不會引起任何懷疑,而在那之後,要如何將庫爾鬆換下,阿爾伯特,就要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我不會令您失望的,殿下。」
威爾士王子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隨即站起了身,用手杖敲了敲辦公室角落的一扇不起眼的木門——阿爾伯特在這之前都以爲它通向某個儲藏室——就看見張伯倫先生的臉從打開的門縫後露了出來。
「殿下,您的馬車就在後面等著,」他恭敬地說道,「您現在就要離開了嗎?」
「是的,張伯倫,」威爾士王子答應著,側身過來,輕聲在阿爾伯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隨即便抓起了放在辦公桌上的高頂黑禮帽戴在頭上,帽檐下拉,遮住了大半張臉,輕輕地向阿爾伯特點了點頭,王子殿下便在張伯倫先生的護送下從容地離開了房間,看來那扇門通向後方的僕從專用樓梯,是平時女僕打掃辦公室時所用的通道。
幾分鐘後,端著一托盤茶壺茶杯與茶點的張伯倫先生從辦公室正門走了進來,姿態神情自然得就像威爾士王子從未出現過一般,他非常正式地通知了阿爾伯特他成爲可能將被派遣到德蘭士瓦共和國的外交小組中的一員,又說了一些官方的場面話,這場會面便結束了。張伯倫先生搖鈴喚來了自己的私人秘書,請他將阿爾伯特送到在大樓外等著的馬車上。
然而,才剛剛走到外交部及印度部辦公室大樓的前廳,阿爾伯特便楞住了。
他那原本該在今天下午以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身份給予一場演講的妻子正站在那,低頭與負責接待的職員細聲說著些什麽,垂落的假髮半掩著她那白晰可愛的臉頰,光澤還不及她真發的一半美麗。隨即他便看見那職員轉身向他所在的方向一指——
在那個刹那,阿爾伯特所能想起的,便只有王子殿下在離去前輕聲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期待著你成爲我的小威廉•皮特,阿爾伯特。」
作者有話要說: . 小威廉•皮特(1759-1806),僅24歲就出任英國首相一職,是歷史上最年輕的英國首相,在政治與外交方面才華橫溢,也是新托利主義的創建者。當時的英國處於內憂外患之中,喬治三世在解散內閣後指定了小威廉•皮特爲自己的首相,對他十分倚重,而他也沒有辜負自己的君主的信任,成功帶領著英國走進了一個新的偉大時期。因此被後世的歷史學家譽爲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首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