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winston•
1月13日, 疲憊至極的溫斯頓在桑赫斯特軍事學院提交了他在古巴獨立戰爭中所做的詳盡記錄以後,回到了布倫海姆宮。
此時,他所在的第四輕騎兵團已經向豪恩斯洛與漢普頓宮開拔, 幷完成了騎兵訓練,大部分如同他一般的軍官都在等待女王陛下的調遣, 他們當中有些下定了决心要隨著兵團一同在秋天前往印度, 有些則拿捏不定是否該待在國內,溫斯頓便屬後一種人——一方面,他的確躍躍欲試地想要前往東方, 剛剛經歷過了古巴那悶熱,壓抑, 因爲不知道游擊隊的子彈將會從哪個方向襲來而時刻處於極度緊張狀態的戰爭, 溫斯頓想知道駐兵印度究竟會有怎樣的不同。
然而, 另一方面, 他却又感到印度的生活或許會過於平淡,至少相比較之下, 英國還有更多其他國際關係複雜, 利益牽扯繁複的地區,可供那時的他選擇, 而且毫無疑問會提供更加富有刺激性與挑戰性的經歷。
在這個前提下, 假期從兩個半月延長到了6個月的溫斯頓頓時感到有些無所事事。他的確可以前往倫敦, 與他的母親居住在一起,享受倫敦聲色犬馬的生活方式。然而,在考慮之下, 他却仍然選擇回到了布倫海姆宮,一部分是因爲被他念念不忘的安娜斯塔西婭仍然留在那兒的馬厩中,等待著他的歸來,而另一部分,則是因爲他有預感,自己的堂哥與公爵夫人或許會爲他帶來遠比應付無窮無盡的社交晚宴更精彩的事件。
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是對的。
當他離開古巴時,他所帶去的那個範德比爾特家族的律師已經與西班牙政府達成了協議,因此有源源不斷的物資隨著龐大的船隊不斷運輸到古巴島上,而他則利用了這個優勢,舒舒服服地搭乘上了一輛携帶著古巴烟草與當地特産的貨船,一路享受著不亞於大型郵輪頭等艙的待遇,回到了紐約,接著又征得了威廉•範德比爾特的同意,被對方所擁有的一艘游艇送回了倫敦。
這個過程如此令人盡興,愉快,溫斯頓甚至沒有想起該給阿爾伯特發去一封電報,告訴對方自己回來的時間,以及到達的火車時刻表,好讓對方安排男僕與馬車前來迎接自己。直到他在伍德斯托克的站台上引頸張望了半天,也沒看見一個穿著布倫海姆宮號服的男僕,才突然記起這件事。
不過,溫斯頓從來就不是什麽挑剔的,講求禮儀周到的人。儘管今日天氣惡劣,太陽就像是一個患有白內障的眼球,權當挂在天上做一個擺設,因此伍德斯托克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發黴的棉布,處處散發著潮濕,處處零落著斑駁的灰暗,霧氣如同稀薄撕散的棉花,一縷一縷地漂浮在空氣中,倒也不妨礙他拎起自己的旅行包,揚著手杖,不緊不慢地踏上了村間小道。
他當然知道了愛德華的噩耗,訃告被刊登在大洋兩岸以及歐洲各國的報紙上,不用說這是阿爾伯特爲了吊唁自己視爲父親一般的管家而做出的舉動。好處是就連身處雨林之中的他也能從西班牙報紙上得知這個突如其來的死訊,讓當時身處戰地的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他與管家幷沒有太深厚的感情羈絆,但仍然出於尊敬而特意繞道前往聖馬丁教堂,在墓碑前獻上了一束鮮花。在那之後,他便抵達了布倫海姆宮,阿爾伯特與公爵夫人早在男僕爲他打開前院之門時便得到了消息,此時都站在門外等著迎接他。
他們那時看起來親密而又自然,彼此相距的距離比他上一次待在布倫海姆宮時要近了許多,甚至已經到了肩膀交叠的地步,因此溫斯頓沒有發覺阿爾伯特與公爵夫人之間早已生隙。一直到晚餐時分,他多次注意到了自己的堂兄總是用一種若有所思,捉摸不透,却又意味深厚的目光打量著公爵夫人,特別是在她不曾向他看去的時刻,才隱約意識到他們之間可能發生了些什麽。
不過溫斯頓幷未將此放在心上,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食物上,對於一個在熱帶隨著軍團跋涉了整整一個月,從未吃過一口像樣飯菜的士兵而言,米德太太的烹飪簡直能讓人如臨天堂。幷且,在他看來,公爵夫人倒是與他離開前沒有什麽區別,看起來仍然似乎對阿爾伯特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樣一無所覺——或許他們只是因爲一些小事鬧矛盾了,這個看似合理的解釋在當時從溫斯頓腦海中一閃而過,便再也沒有被喚起了。他在這短短的一個月裡積攢了太多可以叙說的,却又不好寫在上交的報告中的故事,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給旁人聽聽。因此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個多小時,公爵夫人在談話開頭提了幾句有些事情想要告訴他,却直到晚餐尾聲都沒能來得及訴說。將兩個男人留在桌邊盡情享用雪茄威士忌以前,她隻匆忙提了一句,可以明日再談,便就離開了。
少了她以後,溫斯頓便也乾脆不再談論新鮮的趣聞與見識——他相信這些都不是阿爾伯特最想要聽他描述的內容。他在紐約的酒店裡收到了母親留在那兒的訊息,知道自己的堂兄還是如願以償地獲得了外交事務次官這個職務,由此而斷定他必然想聽聽自己在古巴所掌握到的一些西班牙政府的動向,以及後來又從威廉•範德比爾特口中獲知的美國政府的態度,只因這些都是會影響接下來國際關係走向的重要風向標,昭示著美國對於將整個南北美洲板塊納入自己勢力範圍之內的野心,儘管短時間內它還無法插手歐洲事務,對於大不列顛爲數衆多的海外殖民地穩定和平而言,却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威脅要素。
然而,儘管阿爾伯特聽得十分認真,詢問的問題也都切中要害,溫斯頓還是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麽事情正在困擾著他,以至於他此刻要竭盡全力,才能給予自己百分之一百的注意力,不至於讓任何一個腦細胞逃脫。正因爲如此,當阿爾伯特在談話漸漸趨於沉默後,突然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問句時,溫斯頓倒也沒覺得奇怪。
「溫斯頓,你會怎麽做——若是你突然發現一個長久以來陪伴在你身邊的人的真面目,幷非是你一直以來所以爲的那般?」
他思考了一會,心想這可能與阿爾伯特重新獲得了原本屬他的外交部門職位有關,興許他通過這件事發現了身旁某個親朋好友的真面目——溫斯頓也聽說了阿爾伯特與公爵夫人那場慘烈的馬車事故,在趕往桑赫斯特軍校前,他在倫敦與母親碰了一個面,吃了一頓簡便的午餐。整個事故的經過便是由她在餐桌上一五一十地訴說給自己的聽的,她還提到了十分有趣的一點——
原本已經被認定爲是意外的事件,如今又悄悄在上流階級的社交宴會中掀起了謠言,說阿爾伯特的貼身男僕與當時雇傭的馬車夫都被他在政治上的勁敵收買了,目的便是要讓馬爾堡公爵與馬爾堡公爵夫人葬身雪地,只是沒想到賠進去了兩個間諜,而暗殺的目標却還活得好好的。
也許阿爾伯特還不確定身邊是否還有其他的間諜,亦或是只有一個大概的猜想,沒能得到確鑿的證據;然而,無論是誰,必然都與他親密無比,恐怕是他極爲交好的幾位朋友之一,否則他不會如此爲難地徵詢自己的意見。只是,他擔心要是自己給得過於冒進急切,說不定會使得阿爾伯特錯怪他人,白白損失一段珍貴的友誼。
然而,仔細想想,溫斯頓却又感到這段話或也可以應用在路易莎小姐上,畢竟他知道阿爾伯特曾經在感情上有多麽依賴前者,幾乎到了將她視爲自己母親替代品的地步,而她的真面目,也絕非單純,柔弱,善良,這些自己堂兄曾經以爲可以用來形容對方的特質,溫斯頓倒是巴不得能借機說服阿爾伯特遠離那個城府頗深的女人。
不過,另一方面而言,倘若說考慮到阿爾伯特在晚餐時莫名的舉止,或許這也與公爵夫人有關,但溫斯頓感到這可能性極小。畢竟,在他看來,公爵夫人是所有他所認識的出身良好的富家小姐裡,對自己的天性與脾氣最不加掩飾的一位,阿爾伯特似乎也越來越適應她腦子裡時不時便會冒出的奇思妙想,而且通常都報以合作或支持的態度,因此,只是在腦子裡過了過,他便將這個選項弃之一邊,不加理會了。
如此細細地思考了一番過後,溫斯頓便斟了斟自己的遣詞用句,謹慎地試探道,「這要看對方的真面目究竟是屬何種的情形。若是出現在朋友之間——即便是多年的好友,也很有可能對對方的本性一無所知,十分正常——只要對方僞裝的目的不與自己的利益牽扯,同時也不險惡狠毒,那我認爲大可以一笑置之。固然,這的確會極大的損害兩人之間的友誼,不過,對於我們這個階級的人而言,大部分的人際關係不過都是表面功夫罷了。」
「倘若……是比朋友更親密的關係呢?」
阿爾伯特喃喃地說道,他的視綫飄忽地落在了餐廳的某個角落,然而他眼中的黯淡的神色却仿佛一直延續到了極爲遙遠的地方,穿過高山,冰原,與雪川,徒勞無功地想要爲他發覺得謊言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到一個可供安身,可被接受的地方,他那爲難的神情證實了溫斯頓的猜想——這的確是與路易莎小姐有關的事。
「如若說,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了比朋友更親密的關係之中,那便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這便等同於,你在這個人身上所付出的感情,時間,精力,金錢,全是建立在虛假的僞裝之上;你以爲此人渾然天成,自然真摯,實際上都不過是錯覺,是不可信的印象。你既然願意與此人走到比朋友更加親密的關係之中,對對方的喜愛與欣賞必然也是建立在對方展現給你的背景面目之上,然而那只是一片虛妄繁華的海市蜃樓,掩蓋著其下破敗衰舊的斷壁殘垣,根本不是真正聳立在東方大地上的羅馬城。既無輝煌,何談仰慕?」
「你的意思是,溫斯頓,這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阿爾伯特頓了頓,似乎他的嗓子就像布倫海姆宮每逢雨季便被落葉淤泥堵塞的水渠一般,堅實地堵住了任何聲音想要發出的渠道,掙扎如同無處可去的雨水蔓延整個花園一般在他的眼中擴散開去——
「不可原諒,是的。」
「即便對方的目的是生存下去,即便這個謊言關係著其人的生命安危,名譽完整?」
這句話在溫斯頓聽來有些奇怪,他不認爲路易莎小姐的在阿爾伯特面前的僞裝,以及所有她對自己堂兄的所作所爲,都能用「生命安危,名譽完整」來解釋。但他考慮到這或許是對方向阿爾伯特辯解自己的行爲時所編造出的理由,目的便是要讓阿爾伯特心軟,進而便輕易地原諒對方,便又决定繼續趁熱打鐵,確保能借著這個機會將路易莎小姐徹底從阿爾伯特的生活中鏟除,免得她將好不容易開始恢復本來面貌的堂兄,又一次扭曲成一年多前那個眼中只有利益,冷酷無情而又不擇手段的馬爾堡公爵。
「想想看,阿爾伯特,我們爲何會擁敬如今的女王陛下,是因爲她是英國王室的正統後裔,血脉能一直追溯到征服者威廉一世;其次,才是因爲她有著足以治國的雄才大略,長遠目光,步步算計。倘若女王陛下的真實身份,實際上與歷代先王毫無任何血緣關係,即便她再有能力,我們也不可能容許她繼續坐在王座之上。自然,如果我所舉的例子爲真,大也可以將女王陛下的欺瞞視爲與『生命安危,名譽完整』有關,但那幷不足以使陛下的行爲得到人民的諒解,因爲那等若我們整個國家的政府統治與機構運轉,一切以女王陛下的名義所頒發,所合法,所改變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而其人的所作所爲正是如此——所有你生活中,回憶中,决定中與對方有關的一切,都是謊言」
「所以這就是你會做的事情,」阿爾伯特低聲問道,他的手指輕微地在酒杯杯壁上摩擦著,而隨著那小小的力,杯子也一點一點打著轉向外移去,仿佛那就是他此刻心中正在做出的决定,「你會認爲這是一件如此不可原諒的事情,乃至於你會與對方徹底斬斷一切的往來,讓所有被此人帶來的謊言都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
「是的。」溫斯頓滿意地回答著,看著那杯子終於緩緩挪出了阿爾伯特手指所能觸碰到的範圍,而他的指尖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最終被收進了掌心之中。
「謝謝你的意見,溫斯頓,」隨著拳頭捏緊,他聽見阿爾伯特說道,「我會認真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