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maud•
「下午好, 這裡是貝爾摩德卡爾根酒店,請問有什麽可以爲您效勞的嗎?」
「下午好,我希望能與貴酒店的客人, 艾略特勛爵通話。這裡是瑪德•博克小姐,請告訴他, 這是急事。」
瑪德一邊說著, 一邊擺手謝絕了眼前這個圓臉女孩爲自己遞來的濕毛巾,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必然十分狼狽,雙手的骨節都擦破了皮, 脖子上有著駭人的深深淺淺的淤青,額頭上一道長長的傷口, 血痕從髮際綫一直凝固到下巴處, 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她用一件大衣緊緊地裹住了自己, 好遮掩在打鬥中不慎撕破的裙子。
「您確定您沒事嗎?」這個在郵局工作的女孩關切地低聲問道,「我可以幫您叫警察, 如果您需要的話, 我還可以請求我的同事陪您走回您的公寓。這個街區向來都很安全,我不明白爲什麽會出這樣的事情——一個喝醉了的流浪漢闖進您的公寓襲擊您, 那簡直太恐怖了。」
「很抱歉, 博克小姐, 艾略特勛爵此刻不在酒店中,我們可以替您給他留下口信,請問您想要這麽做嗎?」
瑪德用歉意的微笑拒絕了那喋喋不休的圓臉女孩的好意, 對方只得訕訕地離開了。等到她走遠了,去幫助另一名前來郵局寄信的老婦人以後,她才再次開口了,「是的,我需要給艾略特勛爵留一個口信——請告訴他,我需要他立刻前來見我,地址是……」
挂斷了電話以後,瑪德將一英鎊留在了櫃檯上,轉身離開了郵局——這已經遠遠超過了電話本身的花費,希望那個女孩能明白這是爲了她展現出的那難得的,對陌生人的善意才額外支付的。瑪德一邊想著,一邊頻頻回頭張望著,警惕著任何可能潜藏在身後陰影中的危險——有兩個人在適才她經歷的打鬥中逃脫了,她不清楚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如果他們是被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派來的,那麽就很有可能還潜伏在附近,企圖完成中斷的任務,或者是將那個被她五花大綁丟在浴缸裡的同夥救回去。
不管怎麽樣,她不能久留,因此讓艾略特勛爵來收拾這個爛攤子是最好的選擇。
克里斯想必會失望的,她瞥了一眼疼痛不已的拳頭,自嘲地想著——這麽多年過去了,除了基本的身體鍛煉以外,她再也沒有練習拳擊,幾乎都忘了沒有任何防護的拳頭結結實實地砸在人身上究竟有多麽疼痛。那個臉都被打歪了的男人什麽反應也沒有,反倒是她悶哼了一聲,鬆懈了一秒,便被人從背後緊緊地鉗制住了,而另一個打手則狠狠地向自己的小腹揍去——
要不是今天早上吃下的那塊不新鮮的芝士蛋糕——在倫敦實在難以買到正宗的紐約芝士蛋糕,因此哪怕它似乎已經快要過期,散發著有些微妙的味道,瑪德也看在它是貨真價實地從美國運過來這一點,將一整塊買了回去——隨著這一拳而如同火山爆發一般從瑪德的胃裡噴薄而出,又燙又腥地劈頭蓋臉地澆了那男人一臉,霎時間令這打手陷入了猛烈的恐慌之中,瑪德知道自己此刻恐怕就是一具要等到三天過後才會被人發現的屍體。
在那個男人尖叫著他的臉龐要被融化了,無頭蒼蠅一般亂轉著,企圖摸到什麽來擦拭的同時,瑪德挺起腰肢——衣服就是在那時破裂的——雙脚踩在身後男人的大腿上,一使勁便掙脫了對方的手臂,隨即便抓起地上的花瓶碎片,狠狠地扎進了那個男人的向自己揮舞而來的小臂上,這一下似乎終於讓對方明白了瑪德的不好惹之處,他跌跌撞撞地招呼上另一個同伴,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她的公寓,只留下那個上半身全被覆蓋在粘糊糊的,半消化了芝士裡的男人仍然在原地大吵大嚷——現在他可以把這光榮的故事講述給自己的浴缸聽了。
艾略特勛爵前來的速度快得超出瑪德的想像,幾乎就在她到達自己的公寓樓下的同時,他的馬車也在街道旁停了下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出什麽事了?」他剛從車窗中探出頭來,就吃驚地大喊了一聲,「我一收到你的口信就趕來了,老天,看看你的臉……還有你的手……」
瑪德悻悻地將從大衣口袋裡拿出烟盒的手指又塞回了口袋中——她還以爲自己能一邊等待著艾略特勛爵,一邊抽上幾根烟呢。她早就猜出對方根本就沒有離開酒店,只怕是因爲在跟某個情婦逍遙,因此才讓酒店對外編出他不在的藉口。
「我沒事,」她說道,看著艾略特勛爵急匆匆地從馬車上跳下來,衝過來查看自己的額頭的可愛模樣,儘管知道他向來是這樣一幅見不得女人受苦受疼的性格,任何一個受傷了的女人都能從他那裡得到這般的注意力,却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真該看看另一個男人受的傷,相比之下,我這個根本算不了什麽。」
「是的,你的脖子看起來就像從染缸事故中搶救出來的一片破布,我相信這根本算不了什麽。」艾略特勛爵沒好氣地說著,掏出了一塊手帕,捂在她的脖子上,又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她額頭上,遮蓋著傷痕,就像捧著某種脆弱而已經支離破碎的植物般扶著她,往樓上走去,「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博克小姐?」
忍耐著上樓梯對她扭傷的脚踝帶來的疼痛,瑪德一五一十地將發生了什麽事簡要地向對方說明了——那三個打手很明顯知道她將要在這個時間從伍德斯托克趕回倫敦,將那篇與補選有關的報導交到報社的手中。所幸的是她先去了每日郵報,才回到自己的公寓。他們的目的雖然不明確,但很顯然幷非是要殺了她。倘若這件事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瑪德會說他們的目的更像是幫派恐嚇,或者是催收債款。
「你認爲這會是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所作所爲嗎?」
瑪德詢問著,而與此同時,艾略特勛爵也拿著她的鑰匙打開了公寓的大門,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問題,他就先連連倒退了好幾步,「Lord mercy!這是什麽氣味!」
他嚷嚷道,鬆開了瑪德的胳膊,轉而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半消化的芝士嘔吐物。」瑪德苦笑著回答,「我正要說到這部分——是的,被我綁起來的那個打手,他身上覆蓋著一些,準確來說,啊,來自於紐約的特産。當我離開的時候,那個氣味主要隻集中在浴室裡,我沒想到……」
「够了!够了!我會讓我的馬車夫去找人替你——替你清掃整個公寓,至於你說被你綁在浴缸裡的那個男人,我雇傭了一個偵探,他與蘇格蘭場有一些關係,也許他能讓他們低調地過來帶走那個男人。至於你,還是跟我回去貝爾摩德卡爾根酒店吧。」
轉身走到走廊深處大口吸了幾下還未被污染的空氣,艾略特勛爵回過頭一口氣開口說道。
「事實上,我打電話給你就是希望你能把那個男人給處理了。」瑪德有些猶豫地說道,「現在既然你這麽做了,恐怕我必須要立刻回到伍德斯托克。這就是爲什麽我沒有選擇報警的原因。今天是補選的第二天,下午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將要在聖馬丁教堂舉行演講,公爵夫人將普威爾市長也邀請了過去,這似乎是某種新穎的補選拉票模式,我一定不能錯過——」
「至少讓我把你送去車站,博克小姐,」艾略特勛爵憋著一口氣說話的樣子猶如一隻正在産卵的青蛙,「我不能讓你就這麽離開,特別是我們還不知道那些打手究竟是誰雇傭的前提下——」
「所以你不認爲這是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作爲?」瑪德愕然地看著他,不知怎麽地,現在回想起來,她總有種自己在第一次提出這個理論時就已經得到了對方認同的錯覺,興許是因爲她自己太過於認可的關係。
「當然不認爲。」艾略特勛爵看起來比她更驚訝,「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們已經開始調查他過去犯下的那些案件,正在薩裡郡的某個鄉村小屋中與幾個頭銜繼承人舒舒服服地度假呢。在這場襲擊上,我認爲普威爾市長——甚至是庫爾鬆夫人——倒還更有嫌疑一些,畢竟,在如今已經白熱化的補選形式下,你就是公爵夫人手上最鋒利的武器——」
「但是她不可能做出這樣事情。」瑪德喃喃地說著,不安就像倫敦說變就變的天氣一般倏地澆透了她的全身,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想必是因爲她從一開始就先入爲主地認爲這很有可能是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所作所爲,以至於完全忽視了其他的可能性,「你認爲,以庫爾鬆夫人的性格,她有可能在不調查任何我的背景的前提下,就直接派幾個打手前來堵截我嗎?
「我的過去幷不難調查,艾略特勛爵,在舊金山有不少人都知道博克家的女孩跟著曾經的克里斯學過一段時間的拳擊,儘管他們不可能知道我的真實水平,却也不會因此而對我掉以輕心,隻派來三個打手——假設我現在給自己拍拍照片,再哭訴兩句,那麽她如今已經罄竹難書的罪行便又要增添上了兩條,更不用說我們還捉住了一個人證,這對她僅存的社交口碑簡直就是毀滅性的打擊。庫爾鬆夫人即便想要除掉我,也不會用如此拙劣的辦法,普威爾市長作爲被她豢養的一條狗,更不敢在沒有得到她的允許的前提下就擅自做些什麽。除非——」
艾略特勛爵迷茫地與她對視著,那股惡意作嘔的氣味已經絲絲縷縷地從半掩著的公寓門內飄了出來,但他們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直到幾秒鐘後,艾略特勛爵才仿佛突然間跟上了她的思維,明白了她爲什麽會突然說出這一大段話,他的臉色霎時間便蒼白了。
「除非他們前來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想要襲擊你——」
在他說出第一個字的同時瑪德就已經衝進了自己的公寓之中,由於她才進門便被襲擊了,因此根本沒有機會注意自己的公寓是否在打鬥發生以前就已經被洗劫一空了,等到後來,她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了該如何迅速將浴缸裡的男人處理掉,好讓自己能及時趕上公爵夫人的演講。她壓根沒想過那些打手前來的目的或許還有從她的家中找到一些雇傭者期望能够拿到手的情報。
她跑進書房,撲在那張精緻的,特意從法國購買運回的書桌跟前,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拉開了鎖早已被撬開了的抽屜,快速地翻找著裡面剩下的紙張——
然而事實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所有她爲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案件而做下的筆記都不見了,奇怪的是,除此以外的一切採訪資料都在,包括一沓與補選報導有關的初稿,裡面記錄了許多她採訪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內容,這會是庫爾鬆夫人最想要得到的情報之一,但它仍然原封不動地待在那兒,似乎打手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那些紙張的內容。
她丟下抽屜,起身跑進洗手間,被她五花大綁地丟在浴缸裡的打手還在原來的地方,臉色青紫,看來已經被熏了個半死,瑪德也顧不上那麽多了,他的回答會是她最後的希望,任何人拿到那些有關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資料,甚至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本人,都要比她預想中的那個人拿到這一份資料要好,而她必須確認這一點。
她一隻脚踩進浴缸,另一隻脚卡在浴室瓷磚的縫隙中穩定著身體,兩手抓著對方的衣領,輕輕鬆鬆便將一個200磅的大漢拎了起來,跟著她走進浴室的艾略特勛爵正好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當然,也有可能是被臭的。
「告訴我,是誰派你前來我的公寓的?這個人又希望在我的公寓裡找到些什麽?」她咬著牙惡狠狠地問道,「如果我發覺你說的不是實話,那麽我就會讓你把你自己身上覆蓋的所有嘔吐物,都一點點地給我全部舔進去,你聽到了嗎?」
那打手驚慌失措地點了點頭,「是路易莎•菲茨赫伯,路易莎•菲茨赫伯小姐,」他忙不迭地回答道,「通常我們都不太可能知道雇傭者的名字,但是這一次她粗心地留下了卡片,上面有她的地址和名稱,我們才知道她是誰……我真的沒有撒謊,你要相信我,那張卡片就在我的上衣口袋裡——」
「她要你們來做什麽?」
「尋,尋找任何與菲茨赫伯這個姓氏有關的東西,以及,以及給你一點顔色看看……」
瑪德哼了一聲,突然鬆開了手,那打手重重地摔回了浴缸之中,後腦勺磕在大理石邊緣上,連哼也沒有哼一聲,便暈了過去。
「我不明白,」她從浴缸中跨出來,煩躁地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根烟,一邊點燃,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道,「如果路易莎小姐知道我們正在追查她的堂兄,而她想要將我們收集到的資料偷走的話——爲什麽要這麽大張旗鼓地找來三個打手?爲什麽要故意留下自己的名片?爲什麽要她的手下給我一個教訓?這根本——這根本就不像她的行事風格——」
「如果這次行動不是她的本意呢?」艾略特勛爵哼了一聲,因爲他捏著鼻子,那聽上去更像是沒能打出的噴嚏,瓮聲瓮氣地開口了,瑪德一時之間還沒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些什麽,「什麽?」她反問道。
「我是說,如果要求她來給你一個教訓的是庫爾鬆夫人呢?這兩個心懷鬼胎的人要一起合作,必然就得做點確保對方會老老實實地與自己待在同一條船上的行爲。因此,這一次的襲擊與其說是要給你一個教訓,不如說是要讓路易莎小姐留下一個把柄在你這裡,否則她不會採用這麽明顯的,低級的方式襲擊你。」
「而路易莎小姐則——怎麽著,她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能够借機留下一張名片邀請我去她家吃晚餐的機會嗎?」
瑪德譏諷地反問道。
「我本來要說,她恐怕覺得這是一個能够借機將與她堂兄案件相關證據帶走的機會,但現在看來,你或許是對的。」
艾略特勛爵走上前,伸手從不省人事的打手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了那張即便在如今的環境下,似乎也散發著淡淡的玫瑰香氣的卡片,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向她展示了那明顯是刻意在背面留下的,淡淡的粉色唇印。
「我猜,這簡直能算得上是全世界最爲浪漫的邀請了,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