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mary curzon•
「庫爾鬆夫人,這邊請。」
管家推開了木門, 向她頷首示意著。
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向來以她的品味著稱——實際上, 似乎每一個貴族夫人都能以此而著稱。然而,眼前的這間會客廳,即便在瑪麗曾經拜訪的不下數百所權貴宅邸中, 也能稱得上鮮明精緻, 既帶著歐洲的典雅深沉, 也有美國的大膽與粗野。
但任誰走入此間, 目光都不會停留在任何一件藝術品上,站在正中那挺拔高大的男人就足以奪取所有來客的注意力, 禁不住將視綫轉向那雙如同寶石一般的眼睛——
「下午好,庫爾鬆夫人。」
馬爾堡公爵低聲說著, 有禮而冷漠的面具無懈可擊,讓人看不出他對這次會面的感受。無論是上一世, 還是這一生,馬爾堡公爵似乎都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形象, 瑪麗從未能琢磨透面具之下的他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如今看來,與他相戀多年的路易莎也不曾窺探成功。
爲何這個虛假的康斯薇露却能做到?
瑪麗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在這個當口開始思索起了這件事。
爲何她偏能打破這面具,讓這冷酷又殘忍的男人也心甘情願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容忍她掌控自己的嫁妝, 容忍她女扮男裝, 容忍她參政,容忍她與自己的堂弟不得體地結伴穿越南非,容忍她活得根本不像個女人, 更不要說像一個妻子,甚至是日後會成爲的母親。
這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對手。她太晚才意識到這一點,但至少她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便不會再大意。
「下午好,公爵大人。」
「請坐。」
「謝謝您。」
「茶還是咖啡?」
「我什麽都不需要,公爵大人。」
「那你就不會來到這兒了。」
最後一句話突然脫離了冷淡的客套,馬爾堡公爵冷笑了一聲,目光銳利得如同針尖,一觸便會流血。他的身子向後仰靠在沙發上,雙手鬆鬆地交握著,放在膝蓋上,顯示著他才是這場談話的主導。
瑪麗維繫著柔和的笑容,可仍然不得不轉開了視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眼裡透出的濃烈恨意,如同迎面而來的巨浪一般挾著沉重的壓迫感,她從未感到呼吸是一件如此困難的事情。
端著托盤的僕從走了進來,推開的木門一下子劃破了緊綳的氣氛。冒著熱氣的茶壺,牛奶,方糖,一大壺咖啡,三托碟的甜點,三明治,餅乾,被依次擺放在桌子上。僕從想抬手爲自己的主人倒上一杯茶,却被馬爾堡公爵阻止了。
「這樣就可以了。」他道。
誰也沒有心情吃喝,這些食物會被原封不動地退回厨房,成爲僕從在下午茶時分的狂歡。瑪麗與公爵都明白這一點。
「怎麽不見公爵夫人?」瑪麗率先開口了。
「公爵夫人還未能從南非之旅的疲頓中恢復,因此仍然在樓上歇息,不便見客。」
音調是平淡的,然而語氣却尖銳地向她表明,眼前這個男人認爲她根本沒有資格談起康斯薇露。
「溫斯頓丘吉爾先生與喬治丘吉爾先生呢?」
「他們前去拜訪他人了,由倫道夫丘吉爾夫人陪著。」
「是在爲喬治丘吉爾先生參加補選做準備了,對嗎?」
瑪麗一言點破了公爵簡略的回答背後隱藏的意味。
她早就得知了那個瀕臨破産的西牛津下議院議員的事情,只是她那時還沒有猜出喬治丘吉爾的真實身份,爲了不讓丘吉爾家族的勢力繼續擴大,乃至於在下議院扎根,她便私底下偷偷資助了那名議員。
在當時看來,這算得上是一場不錯的買賣,既避免了讓下議院出現空缺,又爲自己的丈夫拉攏了一位議員,但以如今的狀况來說,却稍嫌失策。瑪麗現在巴不得假康斯薇露能够通過補選進入下議院,只有當對方爬得越高,攫取了不可能不屬女人的地位與權力。她手上所持有的武器才能具有更大的威懾力,才能爲自己換取來更多的利益。
只是這個可能出現的缺口被她堵上了。
瑪麗儘管感到惋惜,却也無計可施,從她先前打探到的消息來看。近期下議院似乎不會再出現任何空缺席位——沒有哪個議員傳出了醜聞,也沒有哪個議員得了重病,更沒有哪個議員出現了經濟危機,一切都如常運轉著。在她的丈夫未來的職位確定下來,在她與她的孩子離開英國以前,補選似乎已經不可能發生了。
然而,塞西爾羅德斯的審判才剛剛落下帷幕,餘熱尚未褪去,大街小巷的報紙還在津津有味地報導他精心編排出的謊言是如何被溫斯頓丘吉爾漂亮地擊破,便又傳出了另一則消息——阿爾班吉布斯先生,倫敦城選區的國會議員,由於即將接任諾斯特德莊園的管家一職,便要辭去自己在下議院的席位。
下議院的議員在任職期間不得主動辭職,因此諾斯特德莊園的管家一職便應運而生,將近一個世紀以來一直作爲一個皇家閒職,爲那些打算半途從下議院退出的議員所用。
吉布斯先生才不過50歲,家境殷實,也從未聽說有什麽健康問題,沒有什麽非得離開下議院的理由。因此,這很顯然是爲了讓下議院騰出空缺才有的安排,馬爾堡公爵不可能有那麽大的影響力,這只有可能是索爾茲伯裡勛爵的作爲。
這是一份禮物,一份由索爾茲伯裡勛爵送給丘吉爾家族的禮物。
這也是一個標誌,標誌著索爾茲伯裡勛爵徹底與庫爾鬆家族劃清界限。
瑪麗是在絕望中意識到這一點的。
從南非歸來以後,索爾茲伯裡勛爵便再也不肯見她了。
當然,不見她的不止是首相,自然還有其他曾經用情報與利益交換過她的床榻的情人,可他們即便全部加起來,也比不過索爾茲伯裡勛爵一個,瑪麗自然顧不上他們。
爲了能挽回索爾茲伯裡勛爵,瑪麗甚至不惜給對方送去了一封信,暗示對方自己懷上的孩子很有可能是他的——儘管她知道這沒有多少可能性,索爾茲伯裡勛爵此時已經66歲,在床上的表現疲軟無力,草率迅速,更何况她一直小心謹慎,總會計算好了日子再與對方見面,事後也做好了一切的避孕手段。
但沒有哪個男人不想相信自己在60多歲的年紀仍然能够雄風大振,甚至還能四處播撒種子,延續自己的後代。瑪麗篤定這一點,才冒險送出了那封信,指望他能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能多少有所表示。再不濟,至少也不要阻攔艾略特勛爵的父親爲喬治在殖民地謀取一個不錯的差事。
而吉布斯先生即將卸任的消息,就是索爾茲伯裡勛爵給出的答覆。
「或許,我們應該直接跳過那些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直接進入主題,庫爾鬆夫人。」
隔著熱騰騰的一壺茶與咖啡,馬爾堡公爵冰冷的嗓音就如同用刀背在大理石上刮擦,帶起了瑪麗脊背上令人不快的一連串寒顫。
他會爽快地同意與自己見面,是出乎瑪麗意料的一點,她原本以爲要等到自己寄去第二封信,暗示自己的手上有醜聞的把柄,對方才有可能屈服。
現在,當她真正在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會客廳坐下時,瑪麗才明白過來,公爵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兒,就是爲了讓她清楚地知道一點——
他從未忘却自己對他的妻子與堂弟的所作所爲,也永遠不會原諒。
這體現在他如今說話的語氣裡,這體現在他注視著自己的的雙眸中,這體現在他傲慢的肢體語言上,還體現在他的手段中。
他向女王陛下建議剝奪喬治的爵位繼承權。
喬治已經從外交部主動辭職,但這顯然對馬爾堡公爵來說幷不够。被剝奪了爵位繼承權,就等於被剝奪了貴族身份,也不可能再被册封爲任何的貴族。馬爾堡公爵的意圖再顯然不過,他要她與她的丈夫就此被逐出上流社會,無緣繼承家産與頭銜,再也無法踏足政界一步,永遠被釘在耻辱柱上,向世人宣告與丘吉爾家族作對的代價。
依靠著她的嫁妝,他們在這之後也許還能過著不錯的日子,不必工作以養家糊口,但他們的孩子只會以平民身份出生,父母曾經歷經的輝煌再也與他們無關,不會有僕從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恭恭敬敬地喚上一句「my dy」。
這是任何一個有身份的人都無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馬爾堡公爵是在最後一次debuntante覲見舞會上向女王陛下提出的建議,理由是庫爾鬆勛爵有協同叛國的嫌疑,指出瑪麗與她的丈夫明明知道塞西爾羅德斯的所作所爲,却沒有及時報告給政府,更沒有企圖阻止他。作爲貴族,第一要義便是忠誠於自己的君主,若是違反此條,便理應被剝奪作爲貴族的特權。
這個指控沒有在上議院刑事法庭出現,是因爲內閣壓下了所有調查官員提供的相關證詞,但女王陛下仍然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報告。瑪麗如今孤立無援,早就失去了在宮中的情報來源,對這凶險的情形一無所知。直到幾天前,瑪麗才從一個特意前來幸灾樂禍的貴族夫人口中得知這件事,對方還告訴了她尤其關鍵的一點——既然現在塞西爾羅德斯已被定罪了,那麽女王陛下同意這一提議的可能性便很大了。
她不敢告訴自己的丈夫這個消息,不敢想像他要是知道自己的貴族身份將會因爲自己的所作所爲而被剝奪會有怎樣的反應。瑪麗如今所能做的,就是前來會見馬爾堡公爵,趕在此事敲定以前,促使對方勸說女王陛下收回這個决議。
她如今的處境的確很狼狽,但她仍然擁有底牌。
「您向女王陛下提議了廢除庫爾鬆勛爵的爵位繼承權——那即是說,廢除他的貴族身份。」
她儘量讓自己聽起來恭謙又卑微。
「我希望您能收回這條建議,公爵大人。」
「看看,如今是誰在懇求?」
馬爾堡公爵輕聲說道,如同在斥責一條狗。
「我知道我做了什麽——」瑪麗低下頭去,雙手交覆在自己的腹部,但這屈從的表示隻換回了輕蔑的鼻哼聲。
「你知道你做了什麽?」
馬爾堡公爵站了起來,睥睨著自己,緩緩地問道。刹那間仿佛有一隻手緊緊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嚨,瑪麗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她那麽明顯感到對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好似頭髮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他的視綫所點燃。
你必須讓他發泄怒氣,她如此告訴著自己,你必須讓他宣泄自己的憤怒。
「那你就該知道後果,不是嗎,庫爾鬆夫人。」
她使勁眨了眨眼睛,泪水在意志驅使下立刻覆蓋了整個眼眶。瑪麗掐准了時間抬起頭來,剛好能讓對方看見一顆泪珠從眼中墜落,「我真的很抱歉,公爵大人,」她顫聲說著,表情楚楚可憐,梨花帶雨「是我的丈夫——」
「你有膽量要求與我會面,却沒有膽量承認你自己幹下的事情嗎?」
他打斷了她的話,全然不爲所動,看向自己的眼神,就跟老虎看著即將斷氣的獵物一樣,沒有什麽區別。
所以,他幷不像大多數男人那樣,會顧慮紳士風度而不敢對弱小無依的女人發起進攻。
看來他喜歡的果然是假康斯薇露那種膽大無畏的女人。
意識到了這一點的瑪麗迅速抹幹了臉上的泪水。
「所有我做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她仰起頭迎上了對方的雙眼,面對那藏在平靜中的凶狠幷不容易,但肚子裡的孩子給了瑪麗勇氣。「如果你是我,公爵大人,我相信你會做出跟我一模一樣的决定。」
「而那個原因是什麽?」
他不相信,冰冷的笑意如同旋風從臉上刮過。
「我的孩子。」
她知道撒謊無用,只會被再一次看穿,馬爾堡公爵的目光太過銳利,任何僞裝在他面前都沒有作用。假康斯薇露是如何贏取了他的愛意,瑪麗這輩子也沒法弄清。
馬爾堡公爵譏諷的目光落在了她隆起的肚子上。
「當你蠱惑索爾茲伯裡勛爵剝奪原本屬我的職位時,庫爾鬆夫人,你不曾懷孕;當你在倫敦散播與我妻子有關的謠言時,你可沒有孕育生命;當你陷害她成爲王子殿下的情婦時,你的孩子的靈魂只怕還在天堂跳舞;當你險些在雪山害死我與我的妻子時,你的子宮還空空如也;需要我繼續列數下去嗎?還是你指望我相信你已經懷孕八個月了?」
「我那時的確沒有懷孕,」她坦誠道,這是連她丈夫都不曾得知的真相,「但是我被告知你與你的妻子會在將來加害我的孩子,爲了保護她,我不得不提前採取一些措施。」
「你被告知?」
馬爾堡公爵皺起了眉頭,他的反應不如瑪麗原來設想的那樣激烈,她甚至覺得他有可能迅速就相信了——儘管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
「一個吉普賽人,」她孤注一擲地說道,「她預言了未來會在我的孩子身上發生的事,而人們說她從未出過錯。」
「那她就該告訴你,爲了保護這個孩子你會付出怎樣的代價。」他輕蔑地回了一句,「你現在來要求我做的事情,僅僅是爲了你與庫爾鬆勛爵的名譽及地位。難道你也要告訴我,那與你的孩子的性命攸關有關?倘若它出生時沒有頭銜,這孩子便會死去不成?」
「那吉普賽人告訴我,我會有三個孩子。」她硬著頭皮往下說,「可如果庫爾鬆勛爵知道他的貴族身份因爲我被剝奪了,他就——他就——」
她噎住了,從小到大所受的淑女教育不允許她說出「不會再與我同房」這樣的字眼,但這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他甚至會把我的孩子從我身邊帶走,再也不容許我見她。」
她哽咽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言語裡蘊含的感情是真切的。當她獲得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時,她怎麽也想不到康斯薇露曾經遭受的命運有一天可能會降臨在她自己的身上。
如果她的孩子是安全的,可她却無法親眼看著她們長大,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得寸進尺了,沒錯,從前她只想要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如今又想能與她們過著曾經擁有的優越生活,但那又如何?人都是貪婪的,能走一步就想要十步,能走十步就想要百步,沒有誰能克服這個弱點。
「這又與我有什麽關係?」
馬爾堡公爵仍然沒有動搖。
「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與你,還有與公爵夫人的這場爭鬥了,我只想要和平,與我的孩子一起安安穩穩的生活,給予她們本該生來就擁有的權利和地位。我的確做了許多錯事,公爵大人,我也知道如今說什麽也無法彌補我曾經的行爲,但我的孩子是無辜的——」
「我們都是無辜的,庫爾鬆夫人。」
馬爾堡公爵再一次打斷了她的話,毫不留情地斬斷了她的哭訴。
「我們都曾是嬰兒,都曾是孩子,都曾是無辜的。但是教會幷不這麽認爲,不是嗎?我從小受到的教誨都是人生來便帶著原罪,而這原罪則來源於許多年前的亞當與夏娃。只是因爲他們是我們的祖先,我們就必須生生世世地替他們的錯誤贖罪——你憑什麽覺得,你的孩子就是無辜的,就能免於爲它的父母曾經犯下的錯誤而付出代價呢,庫爾鬆夫人?」
「所以,你的答案是『不』。」
「我的答案一直是『不』,庫爾鬆夫人,只是你非要上門來自取其辱。」
「你不知道我的手上握有怎樣的牌面,公爵大人,也許你會想要重新考慮我的和平提議。」
「『he's mad that trusts iameness of a wolf, a hor色's health, a boy's love, or a whore's oath.』」馬爾堡公爵引用著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中的臺詞,嘴角微微翹起,但那絕不是笑意,「如果我相信你,庫爾鬆夫人,我才是那個瘋狂的人。你不妨打出你的牌,就會知道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你會後悔的。」瑪麗也站了起來,她不比公爵矮上多少,昂著頭與他對視著,「喬治丘吉爾如今將要參加補選,在這種關鍵時刻,任何醜聞都有可能讓他萬劫不復。而即便他成功當選了,你也不知道會有什麽等在他將來的路上。你已經得到了一切,公爵大人,收回那個提議對你沒有任何損害,何必要冒著有可能會魚死網破,兩敗俱傷的結果去賭上你現在已經擁有的榮譽和地位呢?」
「那我爲什麽要爲了一個『可能』發生的結果,不將一個很有可能死灰復燃的威脅直接扼殺呢?」馬爾堡公爵不緊不慢地反問道,這一次,瑪麗可以肯定那從他嘴角浮現的,的確是殘忍的笑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如果你是我,庫爾鬆夫人,我相信你會做出跟我一模一樣的决定。」
談判到此,便徹底破裂了。
明天,全世界都會知道馬爾堡公爵曾經爲了獲得勝利,在南非犯下了怎樣令人髮指的罪行。
「你會後悔的。」她再次重複了一次。
馬爾堡公爵的笑容無聲地擴大了。
「make me。」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