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Louisa•Albert•
她猜到阿爾伯特會來見她。
他沒有要求通報, 沒有等待自己的邀請,在大門打開的瞬間就這麽長驅直入地走了進來, 好似篤定自己一定會見他, 哪怕這違背一個未婚女士應遵從的禮儀教條。
他會回來的,難道她不是一直都知道他會回來嗎?
路易莎慵懶地從長榻上直起身子, 一手撑著軟墊, 一手微微攏攏長髮,眼神迷蒙半睜, 仿佛是一副還未睡醒, 仍在夢中的模樣, 打量著來到她面前的阿爾伯特,儘管她已經許多日沒有得到任何安眠了。
該死的瑪德•博克, 該死的艾略特勛爵, 如果沒有他們——
她深吸了一口氣,將猛然涌上的怒火平息, 讓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阿爾伯特的身上。他的傷勢似乎還未完全痊愈,走動間肩膀仍是僵硬,手也一直彎在胸前。南非的陽光洗去了他曾經白晰, 却讓他看起來更加英武, 更加像個成熟而英俊的男人。
也是一個受傷的男人。
很好, 她心想, 她喜歡受傷的阿爾伯特。
「下午好,阿爾伯特,許久不見了。」
路易莎率先打了一聲招呼, 目光柔和朦朧地看著他,恍若他們上次見面時的不快都已是遠去的歷史,早便消弭。在庭審的前一天來見她,阿爾伯特的目的是什麽,路易莎心中清清楚楚,她永遠都會是那個最瞭解他的人,遠遠勝過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
但她不能表露出來,在他面前,她一直得是這樣溫柔又包容的模樣,就像母親迎接著回家的孩子,無論離家前的爭吵有多麽激烈,母親總會向孩子張開雙臂。
「你不該來的,阿爾伯特。」她嬌聲嗔怪著,站了起來,却沒穿上鞋子,讓在絲襪下若隱若現的趾頭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像一排陷入草地的雪白羔羊,男人總會注意到這樣的細節。「一個已婚的公爵,和一個未婚的小姐單獨這樣私下見面,成何體統呢?」
他的視綫果然向下瞥了一眼,再抬起時,便有波瀾在他眼中緩緩漫開。
「我們也不該在花園中私會,不該在無人的陰影下相擁,可你從未拒絕過我。」
他抗議著,眉頭微微皺起,刹那間似乎又變回了她曾經的戀人。想不到是他先提起了他們的過去——那曾經被他丟弃在脚下,轉瞬踏入泥中的過去。
「我只是說你不該出現在這兒,又沒說我不曾希望你出現在這兒。」於是她柔聲回答,目光始終沒離開阿爾伯特的臉,「我還沒有就你在南非取得的戰績,還有歸來後的亮眼表現恭賀你呢,阿爾伯特。雖然我一直待在這兒,却總是能聽說你的事情。」
是的,許多事情。
甚至包括你與你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
她從南非歸來英國的那一天,路易莎的貼身女僕也在那兒——那女孩儘管忠心耿耿,却有些愚笨,因此她從未將自己的真正目的告訴她。只是打發她去那兒購物。女僕親眼看見了原本該是久別重逢的公爵夫婦却表現得十分冷淡,阿爾伯特甚至連一個擁抱都沒有給予自己的妻子。
「我聽說公爵夫人在南非時懷孕了。」她的女僕告訴她,這個消息是女僕從厨子那聽說,厨子從送貨的人口中聽說,送貨的人又從另一家嘴上沒門的女僕那兒聽說,「結果她不跟著外交團一起回來,非要留在南非繼續做慈善,結果導致了流産,因此回到英國以後,都不得不一直臥床休息。」
這倒是能解釋阿爾伯特對康斯薇露的冷淡。他向來喜歡孩子,總是希望能儘快擁有自己的繼承人,更不要說,這個死去的孩子會讓他記起自己早逝的妹妹,還有失去孩子而發狂的母親。
但這不意味著他就回心轉意,他出現在這兒是有別的目的。
也好,阿爾伯特,如果你想要玩,我也能奉陪。
誰讓你是我最喜愛的玩具呢。
「我整個社交季都不曾離開過這兒,這裡已經是唯一一個我能獲得寧靜與栖息的地方了。」
她幽幽地補充了一句。
聽到這句話,阿爾伯特的神色起了細微的變化,嘴角抿起,眉頭也依舊緊縮。路易莎知道那不過是阿爾伯特的作秀,是他僞裝出的對自己的關心,但仍然配合地露出了一個凄然的笑容。
他多半以爲自己是爲了躲避醜聞,才會在整個社交季閉門不出,將自己鎖在家中。不管怎麽說,未婚夫自殺,堂哥被控告□□對一個待嫁的小姐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事實上,不只是他,整個倫敦上流社會的人,恐怕都是這麽以爲的。
這樣也好,他們絕對不會猜出這背後真正的原因。
「我聽說你曾經讓馬爾堡公爵整個社交季閉門不出,因爲你不希望有任何女孩與他有所接觸,你希望把他據爲己有,就像你把瑪麗安娜據爲己有一樣。」
瑪德那令人生厭,如同鋸子般的聲音又猛然躥上她的心頭,她傲慢的態度讓路易莎總有想要扇上對方一巴掌的衝動。
「那麽,我猜這也能稱得上是因果循環。你可以試試看離開這間屋子,你可以試試看在任何一場社交季的宴會上露面,你可以試試看利用報紙媒體來挽回你的名聲,你甚至可以試試看繼續爲了你那見不得人的小**繼續去傷害別人,你就會知道後果是什麽了,路易莎•菲茨赫伯。」
「我以爲你不會再與我做交易了,瑪德•博克。」她那時仍然笑著。
「這不是交易,這是命令。你再也沒法虛榮得像個求偶的孔雀一樣四處顯擺你的美貌;你明知道那些貴婦小姐們會如何肆意用她們的惡毒一點一點將你十幾年來力圖維持的完美形象蠶食殆盡,却對此無能爲力;等社交季結束的時候,全世界,哪怕是撿牛糞爲生的乞丐,也不會再屑於看你一眼。沒人會愛你,沒人會記得你,在庭審到來以前而言,就是對你最好的折磨了。」
路易莎的笑容在聽到這句話後消失了。
「別忘了,你什麽證據也沒有,你能送入監獄的只有恩內斯特。」
「但那仍然不失爲一個好故事,足够整個世界都銘記上好一段時間。」
「你與你的小女友之間的戀情也能成爲一個好故事,瑪德•博克。整個世界都會知道一個英國的貴族少女竟然與艾略特勛爵的情婦有染。儘管沒有證據,她的父母却不會冒任何風險,他們會將她遠遠地嫁走,嫁到一個確保你再也見不到她的地方——哪怕丈夫是個在西伯利亞放羊的羊倌,或者,就像你說的,撿牛糞爲生的乞丐。這就是你希望她愛上你而産生的後果嗎?」
她發現了自己的弱點,可自己也發現了她的。
要不是刀槍不入,就別去招惹不死不休的惡龍。
「我的確喜愛她,但我幷非非她不可。至於你,你知道你永遠也不可能找到馬爾堡公爵的替代品。說到底,還是我擁有的籌碼更多,更髒,更驚世駭俗。」
「既然如此,又何必兩敗俱傷。我們可以達成最後一次友好的交易。我答應你的條件,而你也要答應我的。」
「路易莎——」
她回過神來,此刻坐在她面前的是阿爾伯特,而非吞雲吐霧,將狡詐與狠毒藏在含著香烟口中的瑪德•博克。路易莎恨她入骨,但若是論她最想要謀殺的名單,瑪德•博克恐怕還拔不了頭籌。
「我聽著呢,阿爾伯特,只是有些倦意。你不是想要告訴我你前來是爲了什麽嗎?」她道,幸好還記得阿爾伯特發覺她走神前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是的,我正要說到——我前來是因爲我聽說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案件。」
他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
「我的表弟將要爲這次案件的起訴方辯護,通過他,我才瞭解了一些案件的內幕——」
路易莎想問問是什麽內幕,但終究沒有發話。她知道瑪德與丘吉爾家族之間的關係親密,就算她把她費盡心思從自己這裡挖出的所有秘密都告訴了阿爾伯特,也不奇怪。
但她幷不怎麽擔心,瑪德所挖掘到的,只是她讓對方挖掘到的故事而已,儘管因爲對方刺探得太過深入,她不得不給出了一些真相,但是最重要的部分,仍然藏在黑暗中,將會隨著她一同進入墳墓。
「我知道你經歷了什麽,我知道了瑪麗安娜的故事。」
這個名字讓她輕微一顫。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這些,路易莎,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是與這樣的一個惡魔共同長大,你爲什麽不告訴我呢?」
「沒人會相信我。」路易莎小聲說著,扭開了頭。這句話,這悲傷又痛苦的神情她操練了成千上萬次,從來都不會出錯。
「路易,」他說著,喊得是她許久未曾聽過的小名,這一聲稍稍觸動了她,「告訴我,他可有……他可有欺侮過你?」
至少這一秒他眼裡的擔憂看上去是真情實切的。
她搖了搖頭。
「一個純潔的我對他的用處更大。」她輕聲道,餘下的話便都不必說了。
「如果我早就知道——」
「如果你早就知道,也於事無補。」
路易莎冷漠地回答,聲音不再縹緲柔和。她開始對這樣的游戲失去興趣,對這樣無趣的對話失去興趣,對這樣的阿爾伯特失去興趣。難得他會親自來到了這兒——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而更難得的,是他如今所處的狀態。路易莎幾乎都能嗅到阿爾伯特傷口所散發出的甜美血腥味,誘惑著她,驅使著她突破這個男人如今脆弱的防綫,再度占據他心中的領地。
從別人手上搶回的玩具會更有趣,路易莎很早以前就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至少我能保護你。」
「因爲你沒能保護公爵夫人,沒能保護你的母親,更加沒能保護你的妹妹嗎?」
路易莎禁不住開口了,她原本的回答不該是這句。但是這個機會太難得,太誘人,她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契機,等待著阿爾伯特會再次陷入萬劫不復的脆弱與崩潰之中,而失去自己的孩子就是第一步。
阿爾伯特楞了一楞。
「你——你知道公爵夫人——可是我們——我從來沒有告訴——」
「就像我說的。」她身子前傾,一隻手伸過去,手指纏繞住了阿爾伯特的掌心,如同蛛網纏繞獵物,「即便我總是待在這兒,我也聽說了很多你的事情。不管發生什麽事,阿爾伯特,我總是會關心著你的,就像在你的母親過世後那樣。」
是的,就像那樣。
阿爾伯特此刻的感受,就是一隻渾身粘液的蟾蜍,停留在了自己的手上。
儘管恨不得立刻揮開路易莎的手,阿爾伯特仍然不得不忍受著這一幕,假裝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
「我們的目的是要讓路易莎小姐出庭作證,證實恩內斯特•菲茨赫伯與那些女孩之間的關係。她必須親自站出來叙說這個故事,我們才能達到我們的目的。」前一天,在珍妮姨媽的書房裡,博克小姐這麽告訴他道。
「我從出現在她的門口開始,路易莎——路易莎小姐就會立刻知道我前來的目的,這一點是瞞不過去的。」阿爾伯特開口了,接觸到伊莎貝拉不滿的目光,他趕緊更改了對路易莎的稱呼。
「她知道也無妨,只要給予她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不管冒再大的風險,她也會前去庭審。路易莎小姐只會爲你而做到這件事情,公爵大人,很顯然,這似乎是女人無法避免的命運。」
而那個路易莎無法拒絕的理由,就是再度地占有自己,扭曲自己,如同她在自己的母親過世後對自己所做的那樣。
是的,他如今終於知道了路易莎當年對自己病態的所作所爲。
——更重要的是,他也知道路易莎過去做了些什麽。
一切都始於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到來,與瑪麗安娜,當時照料路易莎的女僕。
博克小姐翻越了過去二十年裡所有與菲茨赫伯家族有關的新聞,才找到了瑪麗安娜的存在。
據菲茨赫伯家早已退休的厨子說,瑪麗安娜是個甜美的女孩,幾乎從路易莎小姐剛出生開始就一直照料著她。「瑪麗安娜•梅茜•伊萬斯,就是她。」那個厨子告訴博克小姐,「路易莎小姐從來都與她寸步不離。」
直到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到來。
「那是一個非常早熟的孩子,彬彬有禮,溫和又長得端正,他一來,大家都非常喜歡他。」那厨子的描述讓博克小姐無法相信那與後來的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是同一個人,而聽到這講述的阿爾伯特也感到難以置信,「瑪麗安娜也不例外。她特別可憐恩內斯特少爺在來到斯溫納德廳以前的悲慘遭遇,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將以前放在路易莎小姐身上的注意力分去了一大半。
「有一天,瑪麗安娜被辭退了。
「爲什麽?沒人知道爲什麽,我們都猜測那是因爲她與恩內斯特少爺發展出了私情,被勛爵閣下還有夫人發現了,才把她掃地出門的,畢竟她這麽多年來盡心盡力照顧路易莎小姐,從來沒出過半分差錯。可是,真正的理由誰知道呢?」
後來,瑪麗安娜就成了報紙上的一則訃告,她是孤兒,沒有家人,沒有任何人在意她的突然死去,也沒有人深究這背後的原因。
在死亡與辭退間發生的故事,便是博克小姐的猜測了。
她認爲,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愛上了瑪麗安娜,而瑪麗安娜也愛上了她,而路易莎不能忍受這一點。
「在她與她的堂哥之間,她反而還更像是那個來自於瘋子家族的人。」博克小姐那時說道,「她有某種特殊的嗜好,就像收集牽綫布偶的玩具商人一樣收集著自己的獵物,想盡辦法在他們身上找到傷口,然後縫入自己的絲綫,好確保他們會完全被自己占有。」
她說出這段話的神情,好似她也險些遭遇了這樣的對待。阿爾伯特想起自己是如何幡然醒悟,擺脫了路易莎對自己的影響,也不由得感到幾分心悸。
「路易莎小姐很有可能是那個導致了瑪麗安娜被辭退的人。她也許告訴了自己的父母恩內斯特•菲茨赫伯與瑪麗安娜之間的關係,而她的父母顯然不能容忍自己的繼承人與一個女僕厮混在一起。
「瑪麗安娜的死亡沒有留下任何的記錄,甚至就連死亡證明也從警察局消失了。這說明她的死亡十分蹊蹺,文件是被人刻意拿走的。我問遍了那個年份在當地警察分局工作的所有人——上到警長,下到打掃衛生的僕從,終於有人願意看在高額報酬的份上告訴我了他所記得的真相。
「瑪麗安娜的死因是被一刀捅死的。在她死後,她身上出現了很多詭异的割痕。我的消息來源當時就在現場,他向我描述的原話是『就好像她是個被丟弃的洋娃娃,而殺死她的人打算把她剪成一塊一塊似的』。」
阿爾伯特很想問,凶手究竟是誰?但他乾澀的嗓子擠不出來一句話,
博克小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不知道。」她說,「也許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那是誰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