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Isabella•
伊莎貝拉, 醒醒。
她有些恍惚地睜開了眼睛,幾秒鐘,胳膊與大腿才開始用刺痛與螞蟻般的噬咬尖叫著宣告自己的存在。伊莎貝拉想將阿爾伯特從自己的身上移下去, 却發現每傳輸一分力氣到手指上,都只是在加速自己的痛苦。
對不起, 我又睡了過去。
她在心中對康斯薇露說道, 儘管只是發生在腦海中的對話,她也能聽到自己的有氣無力。
我想要讓你休息。康斯薇露充滿歉意與擔憂地看著她。但你明確說了要我在你每次昏睡過去的時候都叫醒你。
是的,謝謝你這麽做。
伊莎貝拉在心中說著, 勉力將自己的一隻胳膊從阿爾伯特的頭下抽了出來,試探了一下對方的體溫——仍然滾燙的嚇人, 甚至比她坐下來休息以前溫度更高了。伊莎貝拉知道自己該出去弄點雪來, 替他降下體溫, 但她實在沒有任何力氣了——她算不准距離她與阿爾伯特掉下懸崖以後已經過了多久——一天, 兩天,還是三天——她的大腦被寒冷, 饑餓, 與缺乏睡眠折磨得虛弱不堪,有那麽幾個小時, 伊莎貝拉甚至開始懷疑康斯薇露從未存在過, 她只不過是一個自己在絕境中幻想出來, 能與自己對話,好讓脆弱的神經不至於崩潰的存在。
但她至少清楚地知道著一點——她與阿爾伯特很快就會死去。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蘇格蘭獵人小屋內。
伊莎貝拉,醒醒。
寒氣像一把長劍般突然刺進了她的額頭, 伊莎貝拉猛然驚醒過來,睜開眼睛,剛好看見她面前的康斯薇露正將自己的手收回去,才知道自己似乎在轉瞬間又失去了意識。她深吸了一口氣,企圖用仿佛千萬根針般扎進口腔的冰冷空氣使自己清醒一些,抬頭向康斯薇露看去,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左一偏,落在了康斯薇露的右手臂上。
就像是誰用威力强大的霰彈槍衝著那珍珠灰色的修長胳臂射了一彈,只在上臂留下了焦黑的,仿佛是被火燒過一般的醜陋疤痕,以下的身體部分全部消失了。注意到伊莎貝拉楞楞的視綫,康斯薇露將身子向另一邊側了過去,儘管這無濟於事,伊莎貝拉仍然能看到那可怖的痕迹——我又不是真的失去了一隻手臂。她在心中柔聲說著。我已經是鬼魂了,這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不,是有的。
伊莎貝拉知道。
在那顛覆一切的一刻發生之前,她正興致勃勃地向阿爾伯特訴說著《霍比特人》的結局,她還記得眼前這個正躺在自己懷中昏迷不醒的男人是如何不依不饒地向自己糾纏了許久爲何他從未聽說過J.r.r.托爾金,一個有才華到能够寫出如此扣人心弦而又精彩絕倫的故事的家這個問題,逼得她不得不將J.r.r.托爾金包裝成一個定居在美國的,懷才不遇,正在接受範德比爾特家資助的英國作家,才勉强打消了阿爾伯特的疑竇。然而,她還沒來得講到比爾博的故事又是如何在他的侄子弗羅多身上繼續下去,就感到馬車忽然極其劇烈地一震,力度之大,霎時間便將她從座位上拋了出去,前額重重地撞在擋板上。隨即便伊莎貝拉感到整輛馬車正天旋地覆地向左側傾斜而去,而她也跟著跌入坐在她左側的阿爾伯特的雙臂之中——
在那個腦子空白的瞬間,她只記得自己看見右側的車門在抖動之下彈開了,仿佛是以慢鏡頭般遠離他們的,被積雪覆蓋的大地從車門外延伸開去——伊莎貝拉早在登上馬車以前就向切斯特先生抱怨過這個似乎出了點故障的車門,然而忙於將行李箱綁好的後者似乎只當做是沒有聽到,最終她放弃了計較這個問題。
現在想想,那或許是良心不安之下的暗示之舉,畢竟,若是沒有這扇大開的車門,伊莎貝拉不認爲自己與阿爾伯特活下來的幾率會有多高。
就在馬車即將翻滾下山崖邊緣的前一刻,阿爾伯特,她的丈夫,那個曾經以虛假的愛意誘騙她,却又如今在寫給她的信件結尾署上了「摯愛你的」,讓她在不知所措與慌亂中帶著一絲欣喜地諒解了的男人,用力將自己從他的懷中推了出去。
她跌落在山崖的邊緣,然而她的斗篷披風下擺的蕾絲却鈎住了向下墜去的馬車,伊莎貝拉才感覺自己的雙腿與堅實的大地相接觸,瞬間又被扯著向後仰去,她及時拉開了脖子上的系帶,却沒法阻止自己的身體隨著慣性向後退了一步,一脚踩空,頓時便向下跌去。
求生的强烈**使得她在這一切發生的電光火石之間本能地抓住了崖邊,然而這副嬌生慣養的身軀怎麽可能有著能够支撑自己體重的雙臂,那隻稍稍延緩了幾秒伊莎貝拉下落的墜勢,她能絕望地感到自己的手指正迅速向後滑去,無論她多麽用力地將自己模糊的血肉死死地壓在上面——
就在這時,一隻冰冷的手——冷得刺骨至極,似乎都要將她血肉凍碎——抓住了她的手腕,借著那一絲力氣,伊莎貝拉的身體向上挺去,竭盡全力地揚起一隻手,拼命地向前摸索著,終於抓住了大雪中一塊突起的石頭——那上面灑落的來自馬車的木刺深深地扎進了她的手指,讓原本就被鋒利的石崖割得鮮血淋漓的手掌再添了數十道新傷,但伊莎貝拉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積雪沒過手指的冰寒,她只是死命依靠著那塊石頭支撑著自己的身體,同時另一隻手尋找著可以用力的角度——那隻突如其來的,仿佛寒冰雕刻而成的手早就不知何時消失了——終於,一點點的,伊莎貝拉慢慢將自己拉回了懸崖之上。
腎上激素的效果在她放鬆下來的刹那便褪去了,疼痛回來了,寒冷回來了,所有的意識一同涌上,令得伊莎貝拉在好幾秒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正趴在地上乾嘔,眼前極致的黑暗與炫目的白光相互交織著,隻間或出現的現實景色則似乎無法在她的瞳孔找到聚焦,就像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攝影師的鏡頭一般,模糊一片,晃動不已,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放在了捲筒洗衣機中攪拌,而伊莎貝拉正將自己的頭塞在其中。
最重要的是,恐懼也隨著感官一同回到了大腦。
阿爾伯特在哪?
她迷蒙地想著,感到心中掠過了一陣可怕至極的預感——他死了,伊莎貝拉的心中突然冒出了這幾個字,他掉下了懸崖——阿爾伯特死了——他死了!
如同某個神話中的巨人突然出現,以前所未有的巨大嗓門怒吼了這句話一般,伊莎貝拉幾乎可以發誓自己聽到了聲聲傳來的回音,但四周是如此地萬籟俱靜,連鳥叫也聽不到一下,風聲也從未響起一秒,只是靜靜地鋒利刮過。這仿佛是整個蘇格蘭最爲偏僻的角落,幾乎要令伊莎貝拉懷疑上帝造人以來,是否曾有亞當的後裔踏足過這片土地。她仍然跪倒在地,但目之所及盡是高高低低被皚皚白雪覆蓋的起伏丘陵與森林,千百里以內,見不到任何人類走獸的踪迹,除了雪地上零星的馬車殘骸,提醒著她適才發生的一切幷不是夢境。
眼眶裡突然傳來滾燙的熱意,泪水就像是泉眼裡冒出的溫泉一般,唰唰地滑落她的面龐。振作起來,伊莎貝拉,你要找到阿爾伯特,你要幫助自己活下去,你得動起來,她聽見自己腦海中有一個焦慮的聲音如此說道。快動過起來,快點開始這一切,快點站起來,快點邁動你的步伐,快點!快點!快點!
但她的身體無動於衷,哭泣是它目前唯一願意做的事情,她可以看到自己眼泪在空氣中蒸發掉的熱氣,能看到面前的積雪是如何被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染成深淺不一的紅色,那場景滑稽而又凄慘。如果說這是一部電影,伊莎貝拉可以肯定有一半的觀衆正在爲自己加油打氣,而另一半則正因爲自己如今就是個無助地跪在雪地中流泪的女孩模樣而破口大駡著。她當然想如同漫畫中的英雄,電影中的超人一般,無論受到怎樣的傷害都能在幾秒內再度頑强的站起,但這是現實,她的本能在這個冰冷的,痛苦的,在瞬息間天翻地覆的現實面前顫抖著,膽怯著,蜷縮著,投降著,只有她微弱的意志還在堅持著,纏鬥著,拼搏著,厮殺著——幾秒,或許是幾分鐘,或許是幾個小時,或許是幾天,或許是幾百年後,伊莎貝拉終於慢慢地站了起來,她晃晃悠悠地轉過身來,接著便看見了康斯薇露——
準確來說,是渾身上下焦黑得如同上千灰燼拼凑在一起的康斯薇露,毫無生氣——儘管用這個詞來形容鬼魂有些奇怪——地漂浮在半空中。
在刹那間,伊莎貝拉的身體突然之間又回歸了大腦的指令之下,就像是她四肢百骸的血液突然被替換成了火山岩漿一般,她連滾帶爬地衝了過去,動作敏捷得如同一隻花豹,「不,不,不,不,不,不,不——」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念叨從她嘴中冒出,她在康斯薇露的身前刹住了脚,不敢做出任何動作,甚至不敢呼吸,似乎生怕自己一旦呼出一口氣,就會將她吹散成千萬黑色的細微顆粒,就此消失在蘇格蘭的雪地之中似的。
康斯薇露,回答我。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向所有她相信過或不曾相信過的神祇祈禱著,向那讓她重生到這個世界的神秘力量懇求著——倘若我曾經做過一件值得稱贊的好事,倘若我曾經幫助過一個值得幫助的人,倘若我可曾爲自己積累了任何的福報與感願,倘若我洗刷了哪怕半分與生俱來的原罪,全能的主啊,我不要求任何祝福與饋贈,我隻卑微地請您將康斯薇露帶回我的身旁。
還有我的阿爾伯特。
我會選擇死去一萬次,倘若我會重生一萬次,却要活在一個沒有他們的世界之中。
儘管知道那幾乎是一件沒有任何可能的事情,伊莎貝拉却篤定著,在懸崖邊千鈞一髮之際伸出的手,來自康斯薇露。而她也堅信著,正是爲了要拯救自己,才使得康斯薇露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求你了,康斯薇露,回答我。」
她低聲喃喃著,終究還是忍不住,緩慢地向對方伸出了手——
在她的指尖觸碰到康斯薇露的手指的同一刻,一陣猛烈的狂風驟然刮起,無數雪花就如同冰棱一般向伊莎貝拉的面頰刺來,迫使她本能地緊緊閉上了眼睛,頭向下縮著躲避。幾秒種後,空氣又在瞬間突然靜止了下來,她這才得以再次向康斯薇露看去。
灰燼消失了,隨之一起消失的還有當初康斯薇露拉住伊莎貝拉的那隻手。也許是後者的錯覺,但是她總覺得康斯薇露的顔色似乎比之前更淡了,倘若說以往是珍珠灰色,那麽如今就像是在透明的空氣上刷了一層輕微的珍珠白色,她只能看見一個淺淺的輪廓,儘管五官神態與身形依舊清晰,却給了她深深的不安感,似乎這樣的康斯薇露隨時都會化作一聲嘆息,消散在空氣之中。
伊莎貝拉,我沒事。
終於,她聽見了那把熟悉的聲音再次在心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