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Albert•
威爾士王子向來習慣晚起。
這一點幾乎人盡皆知。
因此, 離開了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房間後, 阿爾伯特便囑咐了切斯特在王子醒來後便向對方傳達自己的口信,又確認了路易莎的確在小會客廳等待著會見公爵夫人以後,就回到了小書房之中——自從公爵夫人霸占了長書房,用以來準備慈善晚宴的事務以及對艾格斯•米勒以及海倫•米勒的案件辯護之後, 他便將這間原本只是供主人寫信用的小書房征做了自己的辦公室。讓厨房爲他送來了一托盤的早餐,阿爾伯特决定將會見威爾士王子以前的時間都消磨在這兒。今天早上他與公爵夫人幷未替賓客安排任何活動,也沒什麽重要事務需要他的出面,用來處理前兩天堆積的雜務便再合適不過了。
這樣, 還能避開他如今暫不想見的公爵夫人。
他叫來了沃特小姐,讓她爲自己帶來一些公爵夫人親手所寫的紙條與賬單, 又詢問了一番關於公爵夫人的筆迹的問題, 接著又向她打聽了公爵夫人今早是否好好將她的早餐吃完了——他注意到自己的妻子有著不好好吃飯的壞習慣,很有可能是以前被艾娃•範德比爾特養成的, 而這一點如今已經開始引起他的憂慮, 儘管這憂慮如今又染上了幾分心酸, 他還是在打發沃特小姐離開以前, 囑咐她監督公爵夫人按時用餐。
那之後, 他又回了幾封要緊的來信,給此前他在紐約雇傭的偵探塔克與山姆寫了一封電報, 命令他們查明詹姆斯•拉瑟福德是如何假死的,現今人又在何方;隨後,他又給連夜從切爾滕納姆趕來爲愛德華診治的沃克醫生寫了一封感謝信。
阿爾伯特昨晚一直等到醫生前來看望了他的老管家以後才去歇息——沃克醫生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才向阿爾伯特坦誠愛德華的心臟不適恐怕已經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不適宜繼續在布倫海姆宮工作下去,退休已經敲響了愛德華的大門,而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寫完這封信,阿爾伯特用筆尾端抵住了額頭,用深呼吸抑制著他此刻所感到的悲痛——愛德華是他與她的父母,甚至他的祖父母間所存在的最直接的聯繫,唯有他與老管家以一種相似的方式分享著對他們的記憶。他的離去,意味著再也不會有人以一種被阿爾伯特所熟知的方式談起他的童年,他的母親,甚至是已經遠去的那個時代——
「公爵大人,王子殿下說如果您願意的話,他現在就能見您。」
切斯特這時推開了門,低聲對他說道。
「我這就去,切斯特。」
阿爾伯特說著,將他寫好的幾封信交給了切斯特,接著又詢問了一下賓客的狀况,最後再把自己寫好的幾封信交給自己的男僕,這才向威爾士王子所在的客房走去。
與威爾士王子談論他的情婦向來是一個危險的話題。在王子對面的椅子上就座的阿爾伯特對此心知肚明。大部分時候——尤其是在進行皇家事務時,威爾士王子都能維持著他溫和,謙遜又幽默的形象,幷且有效地控制他暴躁的脾氣,迅速地冷靜下來。至少這是大部分民衆對於他們的王子所具有的印象。
然而,威爾士王子或許是從逝去的阿爾伯特親王身上繼承了他性格中對於女人的那極度浪漫的一面,他能毫不猶豫地爲自己心愛的情婦一擲千金,亦或者爲維護她們而做出一些在旁人眼中稱得上是衝動的行爲,然而同時,他却也在同樣的事情上展現出了傲慢而又强勢的一面。他幷不習慣被拒絕,也不習慣被捉弄,在此之前,也幷非沒有發生過威爾士王子爲了自己的情婦而要與一名貴族勛爵决鬥的事件。就這一點而言,阿爾伯特完全理解爲何女王陛下遲遲將他封閉在權力中心以外——
「阿爾伯特,我不得不承認你想要與我單獨談談的要求有些稀奇,」威爾士王子率先開口了,親切地用教名稱呼著他,「如果不是我熟知你的性格的話,我恐怕會以爲你是爲了女人的事才想來與我談談。」
「大部分是有關於——」
「是有關於你在保守黨內的職位吧。」威爾士王子打斷了他的話,帶著笑容說了下去,「你過去可不是這樣缺乏自信的模樣,阿爾伯特,看來這一次索爾茲伯裡勛爵的確把你給逼急了——」
要不是阿爾伯特想要談論的事情與威爾士王子的猜測完全不同,他的確會極其捧場地在對方刻意留下的一秒停頓中恰到好處地笑上兩聲。
「——別擔心,既然我已經在你的晚宴上現身了,那麽無論你向那幫保守黨內的老頭提出什麽要求——只要別太過分——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們都絕不會拒絕你。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阿爾伯特。」
「不,殿下,我不能。」
威爾士王子這一生,恐怕聽到別人對他說「不」這個字的頻率不會超過10次,這似乎讓他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一聽到便會皺起眉頭,面露不善地注視著他面前說出這句話的人——儘管如此,阿爾伯特仍然頂著他霎時間便嚴厲淩利起來的目光,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能安心,是因爲這整件事都是一個誤會,殿下——我已從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那兒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您所收到的那一份所謂來自我的妻子的信件,幷非我的妻子親手所寫,而是有人刻意陷害。而這就是證據。」
他伸手進懷中,掏出了一沓紙張,遞給了臉色已經因爲他這句話而變得鐵青的威爾士王子。
「殿下,這都是公爵夫人近來親手簽署的賬單,與她留給女僕的字條——我已與公爵夫人從美國帶來的貼身女僕確認過。公爵夫人似乎是在夏天生了一場疾病過後,由於後遺症的影響而改變了字迹。這足以向您證明——」
「爲何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要將這些事情告訴你?」
「她誤以爲此事是我的所爲,因此幷未顧慮地在談話中提起了。」
「我看出來了,字迹的確是有所不同——不過,若是我收到的信件上的字迹是這副模樣,我或許多半會認爲那不過是個惡劣的玩笑。」威爾士王子將那一沓紙張丟開了,重重地靠上沙發的椅背,他看上去似乎幷不在乎阿爾伯特所說的話,這讓後者禁不住捏緊了拳頭。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話是對的,威爾士王子的確對他的妻子燃起了興趣,即便知道那封信幷非出自於她的真實意願,似乎也不願意就此放手,反而隱隱有著希望他能說服公爵夫人屈服的意思。
——愛德華爲王子準備的是布倫海姆宮中最大,視野最好的客房,在第一代馬爾堡公爵還活著時就已用來招待過王室成員,這間房間中還帶有一個小型的會客廳,如今阿爾伯特與威爾士王子便坐在這兒,「即便這是一場誤會,那又如何,阿爾伯特?你說這是你的政敵的所爲,但在我看來,這輕易便能由陷害轉爲一個對你極其有利的機會,而你爲此所要支付的代價極其細微,別跟我說,你是捨不得了,阿爾伯特,那不過是個女人。」威爾士王子藏在修建得整整齊齊的髭須下薄薄的嘴唇露出了一個冷酷無情的笑容,「等你坐上了外交部長的位置——甚至更好,大不列顛帝國的首相——你會發現像公爵夫人那樣的女人不過是唾手可得。」
即便是唾手可得,那也沒有阻止你覬覦我的妻子,不是麽?
阿爾伯特忍耐著,他不可能將這些心聲說出口。
而他也知道,他越讓王子殿下知道公爵夫人對他的特別之處,便會越讓對方想要占有自己的妻子,沒什麽比從一個同樣高傲而富有尊嚴的男人手上搶走對於他來說最珍貴的寶物,能給另一個男人帶來更多滿足感與自信心的事情了。
他要裝得漫不經心,毫不在意,才能從豺狼手中保護好他最珍視的事物。
「那是自然,殿下。」他也跟著笑了起來,神態仍然是畢恭畢敬的,「只是,這已經不是幾百年前,完全屬您與我的那個時代了——那時候,不必等到將來位高權重之日,我便也有整個西牛津的年輕女孩供我予取予求,隨意消遣。這年頭,女人們都有了與過去不同的思想——叫囂著要得到同等的權力與地位,哪怕是我們出身良好的英國小姐也是如此。我的姑姑,不知您還記得嗎,那個第一個走上戰場報導展示的貴族小姐——」
「有點印象。不過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人向來行事就不喜愛按照規矩來,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威爾士王子挑了挑眉毛,說道。
「她在幾年前領導了倫敦的一場□□,呼籲婦女能擁有選舉權與投票權的,有好幾個婦女因此被警察抓走了,也導致我的姑姑必須離開英國大陸——否則她也會被投入監獄中。這本來已算是家族的一個污點,然而,我身爲美國人的妻子似乎準備將這種叛逆精神繼續發揚光大。她是美國人,您瞧,這就讓事情更加的難看了。」
「怎麽說,阿爾伯特?」
威爾士王子冷笑了一聲,問道。而阿爾伯特則鎮定自若地說了下去——不到最後一刻,他都無法確定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是否能够達到他所預想的結果,如今他也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覺。
「她不能理解皇室之於我們的重要性,她不能理解——即便這是一個誤會,您對她的欣賞對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對她而言都是一種榮幸。畢竟,她也與倫道夫•丘吉爾夫人,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還有佩吉夫人相差了一代人的年齡,相對而言,她會更加的——」
「狂野?」威爾士王子突然插嘴了,這個詞在他唇齒間突然被賦予了某種意味深長的意思,阿爾伯特意識到自己必須立刻轉移話題。
「狂野是一個詞,殿下,或許我會更加想用的詞是大膽無畏——您想必早已聽說了有關我的妻子某些不當發言的傳聞了吧?」
「噢,是的。」這一句話總算讓威爾士王子的目光冷了下來,「我的確聽佩吉夫人提到過,儘管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什麽也沒跟我說——不過,公爵夫人似乎讓亨利爵士在她的宴會上非常下不來檯面,是嗎?」
阿爾伯特剛想爲自己的妻子辯解一兩句,說明當時的情况幷不是那樣——然而轉念一想,他便附和起了王子的說辭。這一刻,只要能打消威爾士王子之於自己妻子的執念,哪怕是要將她形容成面目猙獰的美杜莎,阿爾伯特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因此,我想我要說的是,殿下,恐怕我的妻子目前的興致都集中在了如何爲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中的婦女與兒童謀取更多的利益一事上。」阿爾伯特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自己的言語,這是出於對皇室的尊重,而非從未存在過的懼怕。他向來便以自己出衆的槍法而自傲——年年的打獵季上,他永遠能帶回比旁人多上一倍的獵物,若是非要走到向未來的國王槍戎相見才能維護自己的妻子的名聲與尊嚴,阿爾伯特也有信心勝過任何被王子殿下指定的决鬥代言人——
只是倘若能够避免,身爲保皇黨的阿爾伯特還是不願看到事情走到那令人難堪的一步。
「而非成爲我的情婦,是嗎?這就是你想表達的意思,阿爾伯特?」
威爾士王子冷冰冰地哼了一聲。
「那你打算怎麽做?嗯?你該不會認爲,只要你跟我說明了這一切不過是一個誤會,你就能平白無故地從這場晚宴中獲利吧,阿爾伯特?」
「我當然不這麽認爲,殿下。」
阿爾伯特原本以爲這段話他將會說得無比艱難——畢竟從事外交事務是他自兒時從他的叔叔那兒聽說了周游各國的奇聞异事過後便樹立下的夢想,從那之後他的每一分努力,一半是爲了未來繼承馬爾堡公爵這一頭銜後的職責,另一半便是爲了這一祈願。從十幾歲起,他的叔叔便會帶著他出入倫敦的各大社交場合,將自己的侄子介紹給他當時的同僚,而沒有人不認可他年少時便已經展現出來的優勢——熟練掌握多門語言,出衆的演講才能,還有他那幾乎完全是爲了成爲外交官而生的個性——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未來的第九代馬爾堡公爵,必然會是十年後政壇冉冉升起的一顆明星,他恐怕將會是大不列顛歷史上最年輕的外交部長。這是人人都向他的叔叔悄聲傳頌的內容,那是他的驕傲來源,那是他的尊嚴基礎,那是他的自信所在。而眼看著這預言即將成真之時——
他却要拱手放弃。
然而這種以自己妻子的清白換來的榮譽與夢想,地位與權勢,阿爾伯特幷不想要。
像他父親那般過完自己的一生——如今他已經開始理解母親的囑咐。
「我不會向那些勛爵們提出任何要求,無論索爾茲伯裡勛爵爲我安排的職位爲何,我都會接受。」
阿爾伯特輕易而平靜地便將這句話說出了口。
「如此一來,您不過只是邀請那些勛爵們來參加了一個事實意義上的慈善晚宴。未來若是成立了慈善協會,您與來賓的名字也會被提及,如此一來——」
「這便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情,甚至只能稱得上是上流社會的正常社交,你由此也不再欠我什麽。所以,這就是你的打算嗎,阿爾伯特?」威爾士王子張開了雙臂,訝然地看著他,「爲了一個女人——區區一個女人——你要拒絕任何有志於政界的英國貴族恨不得親吻我的脚尖,把自己的女兒也送上我的床幃而換取的機會?」
他霍然站起,在房中來回踱步,驚訝已被怒氣所覆蓋,但阿爾伯特只是沉默著,沒有作答。
「一個女人!阿爾伯特,一個女人!你可知道索爾茲伯裡那個老頭打算把你放在什麽位置,你可又知道我能讓他把你提拔到什麽位置上?如果你拒絕了這個機會,就是再花十年,換了幾届政府,你也未必能爬到那個位置上去——更不要說在三十歲以前就執掌整個外交部門!你以爲你的妻子真的能够爲你換來那麽大的人情?若不是看在你本身能力出衆,有將來能够成爲內閣重臣的潜力的份上,你以爲我會隨便便爲任何一個將自己的妻子獻上門來的勛爵做到這個份上?七年前,倫道夫勛爵帶著你來見我時,難道不是你告訴我,成爲以我的名義所領導的政府下的外交部長,就是你畢生的夙願嗎?」
威爾士王子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你是打算忤逆你未來的國王陛下的意願嗎,阿爾伯特?」
他森冷的聲音在阿爾伯特的頭頂響起。
「不,我將會永遠忠誠於我的君主。」
阿爾伯特一字一句地回答。
「當您成爲國王那一日,我將會跪在您的面前向您發誓忠誠,我將會把我畢生的力氣都投入到大不列顛這個偉大的帝國中,即便明日我的祖國,我的君主命令我爲其獻身,我也不會猶豫——但是,殿下,即便如此,我也絕不會强迫我的妻子的自由意願,無論您所給予我的這個機會有多麽寶貴,有多麽難得,有多少人願意爲此前赴後繼,也無論我有多麽感激您的器重,您的認可,以及您爲此而做出的努力——我,阿爾伯特,寧願相信我所得到的地位,所獲得的晋升,全是出自於我個人的能力,全是我應得的功勞,而非將我的妻子打包成一份禮物而換取。那個17歲的少年向殿下您發誓的夢想,隻該從這塊島嶼的泥土上長出,而不是生於他的妻子的美貌。」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然而又深深地向王子殿下鞠了一躬。
「因此,請原諒我,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