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Albert•
阿爾伯特緩緩地向布倫海姆花園走去。
晚餐結束後, 大多數的賓客都分散到了不同的會客廳,沙龍, 娛樂室——當然, 今晚不同於以往,大多數賓客都會聚集在王子殿下, 以及幾位保守黨內地位頗高的貴族身旁, 而不是像通常的貴族宴會的夜晚,男賓與女賓各自有著不同的消遣活動。慈善晚宴第一天的意義就在於此,讓各有目的, 然而所生活的階級又毫無交集的, 亦或是沒有理由交集的人們相互接近,試探, 商議, 交易, 從而最終贏得自己想要的事物。能够達成的協議越多, 就說明這越是一場成功的晚宴,就越能在第二天的慈善拍賣環節上獲得更多的籌款。
而那些各懷心思的人們當中,路易莎也是其中一員。
當她借助在布倫海姆宮門口與自己握手的時機,將一張紙條塞進自己的手心時, 不需要看那上面的內容,阿爾伯特也知道她想要什麽。
他與路易莎,曾經在布倫海姆花園中有一個秘密的約會地點——那是隱藏在一圈高大灌木中間的小花園。小時候,那是與母親玩捉迷藏的他最喜歡的躲藏地點,他也曾將才兩歲的妹妹抱上花壇邊緣, 用她的陶瓷娃娃以誇張的表演演繹著童話故事,將她逗得哈哈大笑——母親去世以後,那是唯一一個他能獲得心靈安寧的地方。
而路易莎也正是在那時走進他的生活。
讓這個地方成爲了他們得以單獨相處約會的秘密花園。
只是,阿爾伯特幷不想去。
拿到紙條的那一刹那,他實際沒有如同自己過去所想像的那般興奮,那般雀躍,反而只感到了絲絲滲入心間的不安與煩躁——就好似他將要赴的不是昔日情人的邀約,而是某個棘手的會議——甚至,就連再一次見到挽著自己未婚夫的手臂的路易莎,也不過令阿爾伯特當場輕微地顫抖一下,快得如同不過被猫輕撓一下,他的心跳依舊穩健,他的雙手沒有顫抖。那些被他在思念著路易莎的夜晚所幻想出的再見時的狂喜,幸福,與滿足,這些激烈的情緒似乎集體選擇在今夜沉默,徒餘留下一地空白,能被塗抹上去的唯有驚訝與困惑。
阿爾伯特不明白她爲何要過來,不明白她爲何要私下與自己見面,他的位置該是在布倫海姆宮中,該是在他的妻子身旁,與她共同以馬爾堡公爵及馬爾堡公爵夫人的身份來款待他們的賓客——這種想法隨著晚餐的推進,隨著他看到路易莎的一言一行的愈發强烈。然而,坐在他右手邊的嬸嬸,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儘管她對這場邀約一無所知。
「不管你心中如今是怎麽想的,阿爾伯特,如果你還想要這場慈善晚宴大獲成功,那麽路易莎小姐就必須離開。」她那時凑在他耳邊低聲說,「倘若說你過去遺留下了什麽沒講清楚的缺憾的話,阿爾伯特,是時候將它們解决了。」
她是對的,阿爾伯特知道,唯有一點她說錯了。
他未曾言明的缺憾幷非發生在過去,而是現在。
「路易莎。」
阿爾伯特站定了脚步,輕聲喊了一聲。站在秘密花園中央的少女轉過身來,在背後燈火通明的布倫海姆宮,與她放在花壇邊上的蠟燭交映之間,阿爾伯特能清楚地看見那張曾經令他日思夜想的面龐就在離他不足3英尺的地方,他想吻而不曾吻過的雙唇浮現著他曾經那樣喜愛的溫柔笑容,她依舊如他記憶中初見時那般美麗,精緻,似乎什麽也沒有變,然而,同時又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
就好像一副珍藏的油畫,筆觸與景色依舊精緻,可過去那些阿爾伯特所察覺不到——或者暫時因爲愛情而被蒙蔽的缺點,突然一一浮現了出來,使得它失却了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時所具有的光彩。刹那之間,他明白了艾略特曾經對路易莎的評價,她的確是美的,沒有任何人能否認這一點,但她的美波瀾不驚,就像一副有著最完美的言行舉止軀殼頂著世間最完美的面具,任何關於她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無可挑剔,以至於阿爾伯特如今甚至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麽讓他愛上了路易莎。
「你爲什麽要前來布倫海姆宮?」
他低聲問道。
「你爲什麽要讓我來花園見你?」
這兩個問題沒有任何的意義,阿爾伯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只是隱約地覺得,若是路易莎開口說話——若是與她面對面的交流,或許一切就會不一樣。或許他會發現自己對對方的愛意仍然靜靜流淌在心間,不過只是被一年多分開的歲月所帶來的瓦礫腐葉而堵塞;或許她實際上有著一個自己無可辯駁的理由表明爲何她會出現在這兒。阿爾伯特知道,他只是在試圖說服自己原諒曾經的戀人,他只是試圖讓自己通過會面而在那張他一次次擁入懷中的面孔上尋找著能令他心底一軟的細枝末節。
一切只因阿爾伯特無法解釋——
他怎麽可能,僅僅在幾個星期,甚至是幾個月的時間內,就失去了對路易莎的感情。
「我不會去撒一些拙劣的謊,親愛的,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對你那麽去做,」路易莎走上前來,輕輕地抱住了他,輕柔得幾不可聞的聲音從他胸前傳來。阿爾伯特僵硬地站著,像立在草坪中央的木樁,他的鼻尖嗅到了某種陌生的氣息,「我會前來這場慈善晚宴,是因爲你很久都沒有給我寫任何回信了——我很擔心,親愛的,我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當然,也是因爲我太過於思念你了。我簡直不敢想像我們分開了一年,而過去的我們連一星期都做不到。」
「請放開我,路易莎。」
阿爾伯特低聲說著。
「阿爾伯特,怎麽了?」路易莎抬起頭來,伸手拂開滑落在阿爾伯特臉頰旁的幾根細發,嬌嗔地笑了起來,「你是爲了我將杰弗森帶來而不高興嗎,親愛的?你該明白的,我沒法獨自一人地參加這種晚宴,那多麽地不成體統啊。」
她的模樣的確可愛至極,而又惹人憐愛,阿爾伯特數不清多少次因爲她這憨態而被逗得大笑起來,但如今,這一切都無法阻止他輕輕拉開路易莎摟著他的那隻胳膊,隨即向後了一步。
「我需要你明天一大早就離開,路易莎,無論使用什麽合理的理由,我相信那對你來說幷不困難——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與杰弗森•菲爾德先生在明天賓客下樓吃早餐以前,就離開布倫海姆宮。」
他自認說得誠懇而又溫和,甚至極力壓制了因爲路易莎爲晚餐所帶來的影響而在他心中引起的怒意。他過去從未用過這樣的語氣與路易莎說話,然而這個念頭却幷不使他感到難過。
路易莎聞言便咯咯笑了起來。
「天啊,我親愛的阿爾伯特,你妒忌起來的模樣總是如此可愛——還記得那一次某個勛爵想要連著邀請我跳兩支舞時,你氣瘋了的模樣嗎?我敢說——」
「我幷非是在妒忌,路易莎小姐。」
這句話立竿見影地抹掉了她臉上的笑意。
「我的確希望您與杰弗森•菲爾德先生搭乘明天最早的火車離開——然而這與,這與我過去曾愛過您這個事實無關,我希望您離開是因爲您的存在很明顯地干擾了慈善晚宴的進行。」
「你在說什麽,阿爾伯特?」路易莎上前了兩步,不解地看著他。後者又能嗅到那陌生的香氣,令得阿爾伯特的胃中不舒服地扭動了一下,「我什麽都沒有——」
「您的確沒有做任何失禮的事情,」阿爾伯特打斷了路易莎的話,他知道對方幷不打算正視他接下來將要談及的那個事實,「但是,想必您已經注意到了,您的存在會使得人們更多地將注意力放在您與我的身上,而非關注這場晚宴背後真正的目的,這正是我所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個結果。」
從賓客們到齊後起,一直到如今阿爾伯特與路易莎站在布倫海姆花園中的時刻,再也沒有任何人在意一個無辜的少女遭遇了什麽,一個年少的女孩又在家庭中經受了怎樣的暴力,沒有人想聽婦女及兒童的權益是多麽的重要這樣枯燥的話題,也沒有人想知道這場慈善晚宴背後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意義。他們只想知道,公爵夫人將會如何應對路易莎,路易莎又會有怎樣的表現,而自己又將在這其中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無論是在等待晚宴預備好時的會客廳,還是在長長的餐桌兩旁,人們都交頭接耳著,竊竊私語著,目光從一個接一個話題的主角臉上掠過,生怕錯過任何一絲顯露的妒忌,憤怒,傷心,痛苦——公爵夫人從頭到尾都表現得體得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誤,門口迎接路易莎與杰弗森•菲爾德的到來時如此,餐桌上發表著無人用心聆聽的演講時也是如此,她似乎看上去完全不受路易莎的任何影響,完美地維持了公爵夫人的形象。
可是,她不必如此的。
注視著努力地將賓客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所講的如何保護婦女兒童權益內容上的公爵夫人,公爵那時心酸地如是想著。
他的妻子爲了這場晚宴的順利舉行,爲了能够達到慈善的目的,付出的遠比任何人,包括阿爾伯特自己,都要更多。今夜所有的光芒合該屬她——也隻該屬她一個人。
路易莎幾乎使得她所有付出的努力一夜之間化爲烏有。
「阿爾伯特,你唯一想要舉辦這場晚宴的希圖不就在於要拉攏保守黨內的具有權勢的那幾位勛爵嗎?當我得知有誰將要前來這場晚宴時,你的意圖對我來說就如同自己掌心的紋路一般清晰明瞭——我永遠都是那個最瞭解你的人,別忘了,阿爾伯特。而那可笑的爲婦女兒童的權益而努力一類的理由,不過就是尋常貴族夫人做慈善的噱頭,不過就是你爲了掩蓋自己的手段的藉口罷了,我的存在對你想要達到的目的根本毫無影響——我不明白,阿爾伯特,難道你不想見我嗎?」
最後一句話,路易莎的腔調裡甚至有了幾分泣音。
只是,那個最瞭解阿爾伯特的路易莎幷不知道,如今公爵夫人想要通過慈善晚宴而達到的目的,就是他現在的目的。
這個念頭像帶著酸澀的滋味涌上了阿爾伯特的喉頭,他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路易莎•菲茨赫伯這個名字竟然會令他在口中嘗到濃厚的苦意,曾經,這幾個音節能在他的舌尖帶來如同蜜糖般的甜潤——他突然清醒地意識到,分開他與路易莎的不僅有這整整一年的時光。
還有那個,被他拋在身後的,過去的馬爾堡公爵。
隨之一同在他心中逝去的,仿佛也有以前的他所對路易莎懷有的,深切的愛意。只是,如今回想起來,阿爾伯特不知道是否能再如此形容那一份感情——當他的母親去世以後,每日都寫信給他,尋找著所有可能的機會與他頻繁見面的路易莎成爲了那時脆弱的自己唯一的依靠,唯一能够傾訴的對象,唯一能够傾注不知該往何去感情的人。
究竟是依賴,還是一個男孩那時所能給予的稚嫩的愛情,阿爾伯特已分不清。
「我不知道,路易莎小姐,我唯一確定的是,您不能繼續留在布倫海姆宮。」
「阿爾伯特,別這樣——明年三月我就該結婚了。從那時起,一直到你能够兌現你對我的承諾,我們幾乎不可能再像這樣見面了,而天知道那需要多久——」
「不會再有承諾了,路易莎小姐。」
就如同切掉一個多餘的指頭一般,這句話的說出伴隨著劇烈的痛苦與某種暢快淋漓的解脫。它的確深深割裂了什麽,鮮血的確從某個未知的血肉模糊的傷口中涌了出來,而且,倘若說阿爾伯特與路易莎之間還存在任何的藕斷絲連的話,這也是它一幷斬斷的事物之一。
路易莎突然微笑了起來,仿佛一個正看著自己嬉笑調皮的孩子的慈愛母親,這令得已經做好將會面對一個歇斯底裡,痛哭流涕女孩的阿爾伯特楞住了,猝不及防之下,他發覺對方握住了自己的雙手。
「沒關係,阿爾伯特,我能理解。」
路易莎柔聲說道,某種蘊含在她的聲音中的,如同喝下一杯熱茶所能帶來的感覺般的語調,讓阿爾伯特一時感到無法掙脫開她的雙手,「你是一個公平而又正直的紳士,親愛的,無論是誰成爲你的妻子,你都會因爲這一身份而盡可能地去愛護她,尊重她,更不用說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似乎還很熱心於幫助伍德斯托克的人民,那便更讓你感到不可辜負她的善良,會因此而不想再遵守對我的承諾,是任何一個像你這般好的男人都會做出的决定。我正是因爲這一點,而深深愛著你,阿爾伯特。」
路易莎鬆開了一隻手,緩緩抬起覆在阿爾伯特的脖子側面,纖細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他耳後的一小塊肌膚。
「阿爾伯特,你只是迷惑了。你與我分開了許久,而她才是那個最近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人,自然比起我會對你有更大的影響力——可是,她幷不理解你,親愛的,她永遠不可能像我瞭解你那般地去瞭解你,不是嗎?」
她鬆開了阿爾伯特的另一隻手,改爲抱住了他,她的頭枕在阿爾伯特的肩膀上,聲音仿佛不是被耳朵而聽到,而是通過與她肌膚相貼的血管,從適才割裂出的傷口,直接連通到了心臟——她曾經在那占據著一席之地,她曾經是那兒的全部。
「阿爾伯特,當你的母親去世的時候,難道不是我從學校中逃了出來,用女僕的斗篷裝扮成一個村婦,搭乘著火車來到布倫海姆宮陪伴著你——當警察前來尋找我的時候,我們就躲在這兒,你還記得嗎?」
阿爾伯特慢慢闔上了雙眼,一聲嘶啞的應答從他喉嚨深處發出。
「當你的父親不願再打理伍德斯托克的事務,你被迫要提前承擔起一切責任的時候。難道不是每天都寫給你4,5封信的我替你分擔著你的憂慮嗎?難道不是我爲查理的農場提出了建議嗎?這些你都忘了嗎,阿爾伯特?」
「沒有,路易莎。」
他近乎夢囈般地低低回答。
「我知道我們不能結婚,阿爾伯特,無論我們有多麽深愛著彼此,你作爲馬爾堡公爵的職責都優先於一切,我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明白坐在公爵這個位置上意味著什麽。我什麽都不想要,阿爾伯特,我不需要成爲你的妻子,我不需要馬爾堡公爵夫人的頭銜。我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而我唯一要求你應承我的,阿爾伯特,只是不要拋弃我,僅此而已。」
她抬起頭,因爲滿盈泪水而有些迷蒙的淺褐色雙眼注視著她,像一隻垂死而求生的小鹿一般,他過去從未敢侵犯過的嫣紅嘴唇微微顫抖著,如同承載了過多露珠的花瓣,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能貼近他的唇上——
「你不會拋弃我的,對嗎,阿爾伯特?」
頓了頓,她又接著說道。
「我知道,親愛的,你最近爲了愛麗絲•米勒的案件而感到异常的憂心——」
這個名字,就如同當頭棒喝一般,猛然打醒了阿爾伯特。
這一刹那,他終於明白,爲何他僅僅在幾個星期,幾個月的時間內,就失去了對路易莎的感情。
「是艾格斯•米勒,路易莎小姐。」
他清晰而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路易莎楞住了。
「阿爾伯特——」
「放開我,路易莎小姐。」
興許是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容置疑與果决,以及某種在先前的對話中不曾出現過的冷漠,路易莎這次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只是异常緩慢地,仿佛是在將帶血的結痂生硬硬撕下一般地,鬆開了他。
阿爾伯特將得以解放的胳膊伸進了白領結西裝的內袋中,那兒有一枚祖母綠扳指——在與公爵夫人結婚後的某個尋常的一天,某個毫無預兆的時刻,阿爾伯特突然决定將那枚戒指從手指上取了下來。或許他幷不是在這一刻才明白,會將艾格斯•米勒的名字說錯的路易莎不可能成爲那個終將陪伴他一生的人,或許在他悄然將目光轉向了另一個人的過程中,便意識到了他已經不再渴望擁有一個寫著路易莎姓名的未來。
路易莎沒有哭泣,她絕望的神色與沉默更甚於眼泪可能對阿爾伯特造成的效果,但他仍然將那枚戒指遞了過去。
就如同遞過去一個自己的身體不再需要的一部分。
「我不再需要這枚戒指了,路易莎小姐。」
他低聲說著。
「因爲我已經有了一枚,而她非常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