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Louisa•
目之所及的一切,永遠也不會屬自己。
是路易莎自從記事起就明白的道理。
從墻上懸挂的油畫, 到上等的梳妝櫃;從滿屋的藏書, 到墻角的中國花瓶;從精緻的鑲金瓷器,到純銀的燭臺;從她身上穿著的裙子, 到她頭髮上別著的蝴蝶結。
全都屬恩內斯特。
那是她13歲的遠方堂哥, 斯溫納德廳真正的繼承人,她父親的財産,她父親的頭銜,她父親的土地,未來都將是他的。
作爲繼承人, 他早早就來到了斯溫納德廳生活。最受他喜愛的消遣,就是抱著還年幼的路易莎走遍斯溫納德廳的每一個角落, 指著每一樣她看見的事物, 笑嘻嘻地問她:
「好看嗎?」
「喜歡嗎?」
「想要嗎?」
每一次, 路易莎都在點頭的同時, 期盼著恩內斯特給出一個不一樣的回答。
「這些全都不會屬你,路易莎, 這些全都是我的,你只是提前從我的手中借用了一下而已,終有一天,是要還回來的。」
但這句話從未改變過。
他會丟弃她的玩具,剪碎她的裙子,打碎茶話會的杯子,破壞任何被路易莎喜愛的事物, 因爲這一切終究都會屬他,而他有權利隨著自己的心意而處置任何屬他的財産。
路易莎只能忍耐。
因爲這是真的。
她曾經試著向母親求助,可她母親對此無能爲力——「他說的是對的,寶貝,這些未來都將成爲他的。這就是爲什麽你絕不能惹惱你的堂哥,因爲一旦你的父親去世了,他就是你唯一能够仰仗的人。」
她曾經試著向父親求助,可她的父親對此視而不見——「你若是不能在將來嫁一個好人家——我的意思是說,路易莎,一名非常非常有錢的丈夫——那你就連現在暫時從恩內斯特手上得來的一切,都會全部失去。你聽明白了嗎?」
沒關係。
那便讓他擁有吧。
路易莎唯一在乎的只有她的布娃娃,她爲它起名爲瑪麗安娜,那是一直照顧她的保姆梅茜爲她親手縫製的小玩具,幾乎從她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梅茜說過,瑪麗安娜上的每一針就是每一個她印在娃娃上的親吻,每一個親吻都是她對路易莎小姐的祝福,而每一聲祝福都能保佑路易莎小姐從此不受任何邪靈的侵襲,能够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路易莎牢牢地記住了這段話,因此不論何時她抱著瑪麗安娜,無論恩內斯特是如何在晚飯後的會客廳裡栩栩如生地叙說著可怕的故事與恐怖的傳說,她都不會感到害怕。
唯有瑪麗安娜,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屬她的,永遠也不會背叛她,永遠也不會停止愛她,永遠也不會離開她。
恩內斯特幷不知道瑪麗安娜的存在,路易莎將它藏得很好,只在睡前祈禱時才會將它抱出來,天亮時又會放回去。偶爾恩內斯特跟著她的父親出去辦事的時候,她才會在白天也見到瑪麗安娜,得以與它來一場茶話會,舞會,或者是一場短暫的出門散步——她是如此全心全意地守護著瑪麗安娜,一如瑪麗安娜守護著她一般。
但恩內斯特終究還是發現了它。
那一日的記憶都太模糊,路易莎只聽上了年紀的女僕說過一次——她已經不記得嚎啕大哭,歇斯底裡的自己是如何被母親抱了出去,而恩內斯特又是如何憤怒的聲稱那是他的玩具,她更加不記得如何注視著恩內斯特獰笑著,用剪刀一塊一塊地裁掉屬瑪麗安娜身體的每一部分——它在夜晚溫柔注視自己的雙眼,它聆聽自己故事的耳朵,它被自己摟在懷中的柔軟身軀。這一切似乎從未發生過,瑪麗安娜似乎從未存在過,因爲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是屬路易莎自己的。
所以,從那以後,每當那些僕人對她說,「路易莎小姐,要回家了嗎?」
她都能聽見心中響起一個聲音。
「那不是屬我的家。」
「路易莎小姐,您想把您的這些衣服收在哪兒呢?」
「那不是我的衣服。」
「路易莎小姐,您的……」
「那不是我的。」
是的,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事物,是完全屬她的。
18歲,正式進入社交季的路易莎遇見了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
一個受傷的人,總能在人群中迅速辨認出另一個受傷的人。
就像無論瑪麗安娜被剪成了多麽細碎的布屑,她都知道那是它,一樣。
阿爾伯特是特別的。
他與其他任何一個英國的貴族少年都不一樣。
從見面的第一眼開始,路易莎就知道這一點。
明明同樣與她一樣遍體鱗傷,明明有著支離破碎的家庭關係,然而阿爾伯特却有著她從未明白,也從未品嘗過的溫暖愛意,像焰火會吸引螢蟲一般讓她不由自主地貼近。他真誠,而又忠實,心思細膩,而又觀察敏銳,那一點點恰到好處的來自作爲公爵爵位繼承人的傲慢隻讓他隱藏的溫柔倍顯珍貴。
如果愛是占有,如果愛是渴望。
如果愛是希望能够完完全全擁有。
那麽路易莎便深深地愛上了阿爾伯特。
瑪麗安娜死去以後的第十年,她終於再一次渴望擁有著一件完全屬她自己的事物——
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
她要他是她的,幷且永遠不會被任何人破壞,不會被任何人搶走。
但彼時他隻將她視爲朋友,路易莎拼盡全力也無法前進一步。19歲的阿爾伯特更願意將時間消磨在與自己的堂弟騎馬打獵,與自己的母親在小教堂中祈禱,與一群貴族青年們四處聚會,而不是放在回復一個女孩的信件上。
沒關係。
她可以等待。
就像過去的無數個白天中,她靜悄悄地等待著夜晚的到來那般等待著。
一年過去了。
然後幾個月又過去了。
路易莎終於等來了她的黑夜。
1892年1月,馬爾堡公爵夫人,阿爾伯特深愛的母親,去世了。
她親愛的阿爾伯特因此而陷入了萬劫不復的脆弱與崩潰之中。
路易莎不顧一切地來到了他的身邊。
所謂的一切,不過就是她還在進行的音樂學業,她的家人的期望,她未來可能的名聲,等等一切不屬她,遲早都會被人奪走的事物,罷了,又何必在意呢?
無論阿爾伯特把路易莎當成什麽——死去母親的替代品,還是情竇初開的戀人,一個可供傾訴與陪伴的對象,抑或只是一個發泄悲傷的出口,他都無法阻止她的到來,無法抵擋她闖入自己的生活,無法拒絕她舔食著自己的悲傷與痛苦,無法意識到她正在尋找著自己的傷口。路易莎知道,無論阿爾伯特圍繞著自己的心建造了多麽堅固,多麽厚實的墻壁,他的母親的死亡會令得一個默默流血,永不愈合的傷口怎麽也沒法被遮蔽。
無論何時,路易莎都能嗅到血腥,都能感受到皮肉翻連,她能從那個俊美少年的目光中摸到他的脆弱,知道她能輕易地將手從那傷口中伸進去,摘下他的心臟,取而代之一個自己親手縫製的,每一針就是每一個自己的親吻,每一個親吻就是一聲自己的呢喃,而每一聲呢喃都是扎在阿爾伯特靈魂上的一針的,布偶心臟。
而她也這麽做了。
路易莎從來都清醒地記著一個事實,阿爾伯特與她,不可能成爲夫妻。
沒關係。
她幷不相信婚姻關係,也不相信任何感情,那些都無法讓人長久地,永恒不變地擁有另一個人,只會在時光流逝間眼睜睜地看著曾經能够合法合理合情地將對方禁錮在自己身旁的理由漸漸消逝,最後演變成相成陌路的開端。
她所要做的,是令阿爾伯特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人,也要令得任何人都無法再愛上他。她要令他的眼中唯有職責與利益,唯有地位與權力,由此婚姻與繼承人都不過是自身義務的一部分,毋需投注任何感情;她要令他成爲冷酷高傲的馬爾堡公爵,由此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平等地站在他面前;她要令他明白爲達目的必須不擇手段,由此他便不會給自己留下任何可能拖後腿的因素——
當她與阿爾伯特分開之際,知道對方多半會迎娶一位美國女子的她不動聲色地向他不經意地提起了大洋彼岸那個國度裡的女子必然會具有的缺陷。
魯莽,粗俗,無禮,野蠻,愚蠢。
你需要的不過是她的嫁妝而已,阿爾伯特,你仍然能守住對我的承諾。
分開那一日,她再三如此地向她的所有物如此强調道。
她要將他變成一個披著溫文爾雅的貴族之皮,內裡却面目可憎的怪物。
這樣,就再也不會有人想要將他據爲己有。
她要將最初的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藏得深深的,再也不要拿出來,再也不要得見天日,在永不遇光的長夜裡,他會一直完完全全地,安然無虞地,亘古永恒地,屬自己。
可是——
站在秘密花園中央的路易莎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可是,依然有人發現了他。
眼泪一顆顆地從她睫毛上落下,已經過去了15年,可她仍然要眼睜睜地看著同樣的一幕再次發生——
有人撕裂了那層僞裝,殺死了她養大的怪物,然後奪走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擁有的美好。
阿爾伯特走了,他不再在意自己是否會哭泣,他不再在意自己是否會痛苦,他不再在意自己的一切,就像被恩內斯特剪碎的瑪麗安娜再也不能給予自己任何慰藉,那就是一地毫無意義的碎布垃圾,比死去腐爛的屍體還要不如。
這世上仍然沒有任何事物,是完全屬她的。
不。
路易莎鬆開了手,那枚戒指滑落在草地上。
她曾經以爲自己賺來的錢便能够屬自己的時候,她會從學校偷偷溜走,在大街上演奏著小提琴,一個美麗的少女無論做什麽都能受到熱烈的歡迎——更不用說她的表演實際上是專業的水平,她一個星期內就賺取了能够買下這枚戒指的錢,隨即便被恩內斯特發現了她的所作所爲。
於是,小提琴,音樂學業,剩餘的那一點可憐的金錢,全都不再屬她。
就連這枚戒指,如今也弃她而去。
不可以。
唯有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她不能失去。
她不能任由自己的瑪麗安娜再一次被搶走,絕對不行。
阿爾伯特是她的。
永遠都只能屬她一個人。
他只是暫時迷茫了,走失了,就像她忘記自己前一晚將瑪麗安娜藏在哪兒的那一次,她沒有失去阿爾伯特,她只是一時不知道他在何處,她只是偶爾弄丟了他。
只要——只要她能摸到那個傷口。
只要阿爾伯特能够再一次陷入萬劫不復的脆弱與崩潰之中。
她就一定能找到他。
找回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完全屬她的事物。
她邁動了脚步,向布倫海姆宮走去,那枚戒指遺留在發白的草地上,閃著綠幽幽的光芒——直到它被某隻纖細雪白的手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