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Isabella•
哪怕是在佩吉夫人已經向阿什比城堡的男主人與女主人介紹完賓客以後,北安普頓勛爵與北安普頓夫人究竟是何許人也仍然沒有被伊莎貝拉意識到。
她的全副身心都集中在如何既能像康斯薇露教導的那樣優雅端莊地走下馬車,又能在穿著緊身束胸無法彎腰保持平衡的前提下避免踩在垂地長裙上摔個狗啃泥——相似的灾難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那是在紐約,伊莎貝拉第一次嘗試從馬車上下來,她罔顧康斯薇露的建議,拒絕了安娜的攙扶,自以爲這樣簡單的事情應該只要一個人就能完成,結果却一脚從踏板上滑下,「撲通」一下跪倒在臉色鐵青的艾娃面前。還好事後伊莎貝拉用頭暈將這件事搪塞了過去。從那以後,伊莎貝拉就再也不敢逞强了,如果可以,她會連馬車夫也一幷叫來攙扶她。
直到康斯薇露的提示在內心響起,伊莎貝拉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這一對看起來溫文爾雅又不失莊重的夫婦竟然是艾略特勛爵的父母。
他們看起來可不像能生出一個混蛋兒子的樣子。伊莎貝拉悻悻地說道。同時打量著蓄著短箱式褐色鬍鬚①,有著一雙柔和的深灰色眼珠的北安普頓勛爵,以及他身邊保養得當,風韵猶存的北安普頓夫人。
你不是跟我說過一句諺語「不要根據封面來評判一本書②」嗎?康斯薇露說。我想這種事情是互通的,你也不該根據父母來評判他們的孩子。
「安德魯將會帶領你們前往你們的房間,」北安普頓夫人微笑著對範德比爾特一家說道,艾略特勛爵長得與他母親有些相似,但伊莎貝拉無法想像他的臉上也顯露出如同北安普頓夫人臉上此刻甜美的笑容一般的表情。她口中的那個叫安德魯的男僕此刻正與安娜一起將範德比爾特家的行李從馬車上卸下來。,「范德比爾特先生,您需要管家哈羅德爲您安排一個男僕作爲您這幾天的貼身男僕嗎?」
你覺得是艾略特勛爵邀請我們過來的嗎?伊莎貝拉忍不住在心裡向康斯薇露嘀咕道。他的父母對我們的態度好得就像從未聽說過倫敦發生的事情一般。
很有可能。康斯薇露說。然而重點是,爲什麽?
也許他有一個妹妹。伊莎貝拉胡亂猜測道。他想把他的妹妹嫁給馬爾堡公爵,因此特地邀請我來這兒作客,好讓我在馬爾堡公爵面前出醜。
猜得不錯。康斯薇露說。但這樣的情節還是留給簡•奧斯汀吧。
「不用了,」威廉的回答打斷了伊莎貝拉與康斯薇露的談話,「我能照顧好自己。只是,能請您各自爲我與範德比爾特太太準備一間房間嗎?」
伊莎貝拉感到康斯薇露的心中一悸,在19世紀待了快兩個月的她如今已經明白,通常來說,一對在他人家中作客的已婚夫婦對主人如此說明的時候,就證明這對夫婦已經分居了。
然而,北安普頓夫人的臉上沒有出現任何訝然的神色。這更加堅定了伊莎貝拉認爲艾略特勛爵就是那張令所有人都大爲意外的請帖的幕後操縱者。
「當然,範德比爾特先生。」她的嗓音依舊柔和,「管家哈羅德會爲您安排好一切事宜。」
阿什比城堡內部的裝潢就與它外墻的風格一般,是古典而素雅的伊麗莎白時期風格——伊莎貝拉仍然不能像康斯薇露那樣一眼就對曆個年代的裝飾風格如數家珍,只能被動地聽著康斯薇露的講述來欣賞阿什比城堡中的一切——被多年的行走與打掃磨成啞光色澤的深色木地板上鋪著勃艮第紅色的地毯,絲絨墻紙是比地毯的顔色更深一籌的酒紅色,在挂滿了歷代家族成員肖像的油畫後若隱若現。一幅描繪著十字軍遠征景象的挂毯自門廳高高的墻面上向下俯視著每一個走進門廳的人,也包括如同康斯薇露這般飄進來的魂魄。
不知它見識過多少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死亡,不知它幾百年來是否有見過其他任何如我一般的存在。伊莎貝拉聽到康斯薇露如此想著。
它一定見過。伊莎貝拉信誓旦旦對康斯薇露說。它一定見過英年早逝的戰士跋涉穿越千里土地,隻爲了回家看一眼新婚未久的妻子與才出生的孩子;它也一定見過白髮蒼蒼的老人最後一次穿過門廳,緬懷自己獻給了這座莊園的一生。如今,它又得以見到了幾百年來它所有見到過的鬼魂容貌都及不上的一位少女。它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挂毯了。
走在她身邊的康斯薇露露出了一個除了她以外無人能看到的忍俊不禁的笑意,於是伊莎貝拉也跟著開心地笑了起來。
安德魯領著範德比爾特夫婦與伊莎貝拉穿過稍顯擁擠的門廳。看來,在他們之前已經有不少客人到達了阿什比城堡,大量的皮革行李箱與裝著女士服飾的碎花紙盒堆放在門廳的角落裡,端著插滿新鮮花卉的花瓶的女僕輕快地穿梭在將行李一件一件搬上樓去的男僕中間。
爲什麽有些男僕看起來長相端正,身材足足有6英尺③高,可另一些男僕却又瘦小平庸呢?好奇地打量著那些來回奔波的男僕的伊莎貝拉向康斯薇露詢問道。
個子高大的男僕才是那些得以侍奉主人晚餐,平日在大宅裡進出的一等男僕。他們相當於莊園的第一道名片,象徵著主人的財力與風貌。康斯薇露告訴伊莎貝拉。而個子矮小的男僕就只能做打雜的工作,幾乎不能出現在主人的面前。別小看這些僕人,他們內部的競爭不亞於政黨內爲了主席席位相互厮殺的政客。
看看這是誰開始用《紙牌屋》做比喻了。伊莎貝拉登時在心裡笑出了聲。
門廳的正中央站著一個看上去像是女管家的女性——儘管她鬢邊已經有了幾縷白髮,說話聲音却仍然中氣十足——正指揮著繁忙的門廳裡發生的一切,「是的,這兩個箱子屬林西夫人,請將它們送到亞麗珊卓公主套房。」康斯薇露經過她時聽到她大聲喊著,「那束鮮花應該放在書房裡,簡,謝謝你。安德魯,等你忙完以後請到樓上去幫忙,夫人想要把閣樓上收藏的大花瓶搬到舞會廳裡去,但那些女僕們抬不動。」
「是的,亞當斯太太。」安德魯回頭答應了一聲。
「噢?我沒想到北安普頓夫人竟然這麽早就開始裝飾舞會廳了。」伊莎貝拉饒有興趣地問安德魯,「我以爲舞會要等到後天才會舉辦呢。」
「那是一天以前的安排了。現在大宅裡這麽忙碌,就是因爲夫人通知我們將舞會舉辦的日期提前到了今天晚上。」安德魯一邊領著伊莎貝拉走進門廳後連接著一個布置得像一個小型會客廳的前廳,一邊說道。已經有一些先來的客人坐在前廳的窗臺旁的沙發上休息了。
「今天晚上?」伊莎貝拉驚疑地重複了一句,惶恐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康斯薇露。她們原本計劃利用剩餘兩個晚上的時間練習伊莎貝拉還不够純熟的舞步,誰也沒想到試煉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康斯薇露無計可施地搖了搖頭。
噢,老天,告訴我這個時候的英國沒有火刑。伊莎貝拉痛苦地在內心□□了一句。
「不知北安普頓夫人這次邀請了多少客人參加這次的鄉間宴會?」艾娃以一種若無其事的口吻詢問安德魯。
「目前正待在城堡中作客的客人大概有50多名,有些客人一星期以前就來了,昨天就走了;有些客人昨天才到達,要半個月以後才離開。因此我們也不知道最終究竟有多少名客人參加了夫人的鄉間宴會。」正走上阿什比城堡宏偉巨大的木頭臺階的安德魯回答道,但此時的伊莎貝拉已經無心欣賞眼前這在幾百年前能稱得上是恢弘的大師杰作了。
「聽說馬爾堡公爵也參加了這次的鄉間宴會。」艾娃語氣仍然不冷不淡的,但走在一旁的伊莎貝拉幾乎能發誓自己聽到了她因爲緊張而劇烈跳動的心跳聲,「不知他是不是昨天離開的那批客人中的一員。」
「噢,不,範德比爾特太太,公爵閣下昨天才到達阿什比城堡。今天一大早就跟艾略特勛爵一起去打獵了。」安德魯回過頭回答。他永遠不會知道他的答案給了艾娃多麽大的安慰,伊莎貝拉心想。
伊莎貝拉被安排在茨魏布呂肯公爵夫人套房,據安娜從樓下聽來的傳聞說,每一間套房都因其命名的歷史人物而有著不同的裝飾風格。康斯薇露告訴伊莎貝拉這間房間應該是以黑森-達姆施塔特伯國的奧古斯塔•威廉敏娜公主命名的,整間房間飾以淡粉色的墻紙,柔軟的四柱床上鋪著海棠紅的被罩,床邊的扶手椅與梳妝檯前的四脚凳都用淡靛青色的絨布包裹著,像極了與瑪麗•安托瓦內特是好友的威廉敏娜公主素日的打扮色調。但伊莎貝拉已經無暇享受這間房間的舒適與美好,安娜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替她脫下便於旅行的裙裝,又花了兩個小時替她整理髮型與妝容,此刻正在幫她穿上一件更爲緊身,更加貼合舞會的禮服設計的胸衣。站在一旁的艾娃則使得這個原本已經讓伊莎貝拉痛苦萬分的過程雪上加霜。
「更緊點,更緊點,」她吩咐著安娜,一邊伸手調整著胸衣的上半段,使得伊莎貝拉的雙乳以一種極其危險,仿佛只要打個噴嚏就能讓剩餘可憐地被擠壓在胸衣裡的部分整個跳出來一般的狀態,顫顫巍巍立在緊身胸衣的邊緣上。「我今晚是要去跟男士跳舞,不是街邊的女支女準備出門招攬生意。」伊莎貝拉不滿地抗議道。
「噢,你當然不是,而且別讓我聽到那肮髒的字眼再從你的嘴裡蹦出來。」艾娃狠狠地瞪了伊莎貝拉一眼,「就讓我們一同向上帝祈禱,那些貴族男人會因爲只顧著盯著你脖子以下的部分看,而忽略了你脖子以上的部分曾經犯下的錯誤。」
安娜狠狠地一抽綁帶,伊莎貝拉正準備出口的反駁變成了喉嚨裡的一聲悶哼。
「佩吉夫人家的晚宴上那樣的出格行爲不允許再發生了,康斯薇露。」艾娃繼續厲聲說道,「如果你以爲耍這樣的小計謀就能避免嫁給馬爾堡公爵,那你的想法就大錯特錯了。不管以什麽方式,你和馬爾堡公爵的婚禮都是無可避免的。」
伊莎貝拉剛想說「你要怎麽做,讓威廉•範德比爾特帶著一箱現金上馬爾堡公爵家問問他賣身的價格是多少嗎?」,安娜又狠狠地抽了一下綁帶,於是艾娃便又只聽見了一聲含糊的嘟噥。
老實說,雖然之前對馬爾堡公爵的動心讓我覺得嫁給他幷不如之前那樣看來是一個十分不情願的决定,但是被你的母親這樣一逼迫,整件事反而變得索然無味了。伊莎貝拉向康斯薇露抱怨道。
我很高興你想開了。康斯薇露說,這次她的語氣倒讓伊莎貝拉覺得她是真的爲這句話而感到了幾分愉悅。
安娜從衣架上取下了伊莎貝拉今晚將要穿的禮服長裙,這是讓伊莎貝拉覺得經受緊身胸衣之苦是值得的唯一理由。這是一條美麗的深藍色一字肩綢緞長裙,著重在於展示女士裸露的肩膀,脖頸,與半掩的酥胸。安娜拿出一條輕薄的霧紗,從伊莎貝拉的背後繞至胸前,打了一個小巧精緻的蝴蝶結,然後用一枚閃閃發光的巨大藍寶石胸針固定住。又替伊莎貝拉帶上與裙子同色的長手套,在手腕處系上閃閃發光的鑽石手鏈。
等一切都準備停當以後,距離舞會開場只剩下半個小時了,通常舉辦舞會的當天晚上,由於男士通常會在打獵歸來以前就在獵場吃上一頓不正式的晚餐,而女士又早已換上了不適宜晚宴的舞會晚禮服,主人家不會爲客人準備正式的晚餐,只是由厨房製作一些精美的點心,小菜,與三明治放在大會客廳裡供人拿取。但安娜把束胸勒得是那樣的緊,伊莎貝拉覺得自己就連一塊小蛋糕也吃不下去。
安娜將伊莎貝拉換下的衣服抱到樓下的洗衣房去了,而艾娃則要回去她自己的房間爲舞會做最後的準備——儘管在伊莎貝拉看來那不過意味著她將要在自己帶來的數十串珍珠項煉裡挑選出最適合舞會的一串罷了。等所有人離開以後,她從茨魏布呂肯公爵夫人套房中走了出來,走廊上空蕩蕩的,偶爾能看見一個抱著帽子與手套急匆匆地一閃而過的女僕的身影,隔著一扇扇木門,還能聽見從裡面傳來的少女的嬌笑。
你想去哪兒?走在她身邊的康斯薇露問道。你該在房間裡等著艾娃帶你前往舞會,未婚女子不能隨便離開這個區域,這個規矩你是知道的。
我需要一些新鮮空氣。伊莎貝拉說著,用手撫著胸口。再繼續待在那九月就生起火來了的暖烘烘的房間裡,我恐怕就要昏過去了。
站在二樓的扶欄處俯覽前廳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只要我們不被看到與任何單身的男子單獨在一起。康斯薇露提議道。因爲有男士在那兒抽雪茄,所以有一扇窗戶一直打開著。
於是,她們向通向一樓的大木頭階梯方向走去,有兩個陌生的年長女士也站在那兒小聲地交談著,伊莎貝拉避開了她們,走到了欄杆的另一頭,向下看去。從這兒能看到前廳壁爐裡燒得正旺的火焰,讓大半個前廳都籠罩在一片溫暖的黃光之中,幾位男士果然如同康斯薇露所說,聚集在前廳那扇打開的窗戶邊享受冒著縷縷青烟的雪茄。一晃眼看去,那些穿著筆挺的白領結禮服,或坐或站在窗邊的英國貴族男人與恭敬的站在一旁端著香檳的男僕就恍如那些會被放在博物館裡展出,有著上百年歷史的油畫般的景象,只是上一世的伊莎貝拉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會親自走進那夢一般的場景之中。她的目光捕捉到了客人中一個熟悉的側影——盧卡斯勛爵,便不快地將視綫向一旁移去。
於是,她便看到了——
穿著一身獵裝,正將摘下的皮手套與帽子放在男僕端著的銀托盤上的馬爾堡公爵。
一刹那間,艾娃惡狠狠地威脅著要她嫁給馬爾堡公爵的話語,仿佛都在瞬間烟消雲散。
也許是因爲過於收緊了的胸衣,也許是因爲屋子裡烘熱的空氣,在這一刻,呼吸對伊莎貝拉來說似乎已經不再是維持她生命的必須動作。她的目光跟隨著馬爾堡公爵向坐在窗邊的男士走去,看著他單手撑在高背沙發的邊上,側過身與他的朋友親密地說著話。有些紛亂的黑髮柔順地散落在他的頰邊,馬靴與緊身褲勾勒出他修長的腿型,格子馬甲更顯得他腰身窄細,如果有任何一個現代的攝影師在這,伊莎貝拉想著,那麽眼前這一幕便完全能够成爲巴寶莉秋季服裝目錄的封面。
仿佛是感應到了什麽,馬爾堡公爵身子微微一動,他收回了扶在沙發靠背上的手,直起身來,腦袋轉向二樓的扶欄。在與他那雙淺藍的眼睛對視上以前,伊莎貝拉就迅速轉過身,提起裙子——
落荒而逃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 指的是從鬢邊一直連到下巴,鬍子的範圍包括整個下巴以及唇上的一種鬍子類別。
②. 不要根據封面批判一本書最初的英文版本爲「You can't 菊dge a book by its binding」,這句俗語首次在1944年出現。
③. 大約1.82米。
伊莎貝拉上一世死前只有16歲,沒有談過戀愛,會因爲一個男人英俊的外貌而有所動心是很正常的。
但是既然說了這是一篇婚後戀愛文,就證明一切是不會發展的那麽快和那麽順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