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onsuelo•
康斯薇露站在佩吉夫人的客廳裡。
對一個鬼魂使用「站」這個詞未免有些奇怪,然而康斯薇露也想不出能更好地形容自己的處境的詞語,畢竟英語的詞匯是爲了活著的人服務的,而不是死後仍然能遺留在人間的富家小姐。
不管怎麽說,竟然沒有其他就如同她一般的靈體說服在她之前的英國人或法國人,爲在空中飄來飄去的鬼魂特別創造幾個詞,還是令康斯薇露感到了幾分遺憾,這興許說明了她的存在是獨一無二的,在此之前,很有可能從來沒有任何一個鬼魂能得以成功與活人交流過。
事實上是,她能站著,也能坐著,更能躺著,可若真讓她來表述的話,她會說自己只是換著不同的姿勢飄著而已。
這間寬敞,能容納至少20個賓客在其中舒適地行走,交談與歇息的客廳延續了佩吉夫人宅邸統一的攝政王時期風格。康斯薇露在伊莎貝拉第一次拜訪這間屋子的時候就告知了她這一點,然而在幾乎沒有受過任何藝術熏陶的伊莎貝拉眼裡,這就是一間有著暗沉配色與數不清的木頭家具裝飾的屋子;攝政王時期的裝潢這幾個字無法在她頭腦裡喚起手工磨制的沉重木櫃,墨綠色的印度印花扶手椅,還有帶有埃及風格的雕塑等等景象。
理論上來說,康斯薇露沒有必要做所有的這一切——指導伊莎貝拉的禮儀,教導她所有與這個時代有關的知識。對於一個鬼魂而言,冷眼旁觀他人是如何在自己曾經的人生裡掙扎似乎不爲過分。
然而,康斯薇露却感到自己無法做到這一點。
人們常說,上帝的旨意總是高深莫測,康斯薇露如今才感到自己仿佛明白了些微意味——假設這一切都是仁慈的上帝的安排——那麽或許無處可去,無人可見,無耳可述的她的職責就是幫助伊莎貝拉在她的世界更好的活下去。
在她努力教導伊莎貝拉的期間,許多來自現代幷爲現代人所熟識的觀念事物,科學進步,社會變遷,文化潮流也經由伊莎貝拉之口灌輸給了康斯薇露。可惜的是,對於種族平等,政治正確這些新潮意識,康斯薇露幷不十分感興趣;而一百多年以後的科技成果對她來說就仿佛是無從想像的天方夜譚,既枯燥又無味。
她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以怎樣的軌迹進行下去與她沒有任何的關係。康斯薇露真正感興趣的是歷史的變遷,文明的發展,以及藝術的變化,這些——在她看來——才是與她共同在死亡與現實之間永遠流傳而奔騰不息的存在。但這些又偏偏全是伊莎貝拉知識的短板。
身爲一個爲自己身份驕傲的紐約人,伊莎貝拉甚至沒有去過大都會博物館,而一百多年前的康斯薇露則對裡面的每件展品如數家珍——唯一能讓伊莎貝拉侃侃而談的歷史文化只有中國,可康斯薇露對這個國家的瞭解或許還沒有一顆綠豆大。於是,當伊莎貝拉逐漸向一個成長在19世紀末的富家千金小姐形象靠近的同時,康斯薇露對2018的世界的瞭解却貧瘠得如同一隻螞蟻對一頭大象的認識。
儘管如此,伊莎貝拉看上去仍然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就如同此刻,孤零零坐在長沙發上的她面帶微笑,脊背挺直,她身穿著來自沃斯之家的象牙白長裙,蓬鬆的袖子與腰間點綴著淡粉色的蕾絲,精緻的刺綉從裙擺一直蔓延至肋下,與胸前折叠成貝殼紋路般的綢緞連接,更能凸顯雙乳的白晰與飽滿——康斯薇露慶幸自己如今已經不再需要穿著這些衣服了——談不上無可挑剔的姿態在康斯薇露近來的指點下也能勉强算得上優雅。
表面上,她仿佛是在聆聽女主人與自己母親的交談,又或者是在注視遠處與佩吉夫人的丈夫,亞瑟•佩吉上尉(captAIn Arthur paget),一同享受一杯威士忌的父親。實際上只有康斯薇露知道,伊莎貝拉心裡實際正在哀嚎如果此刻她手上能有一部叫做「手機」的物品該有多好。
就是這樣的一個與衆不同的念頭,在伊莎貝拉的眼裡點燃了某種與這個時代出身良好的小姐少爺們——譬如說此時正在康斯薇露身旁用音量恰到好處的聲音小聲交談的男男女女們——截然有异的光芒。
「如果你不下定决心改變的話,」這段對話發生在不久以前的某個深夜,說自康斯薇露,亦是此刻她回想起的內容。在深夜時她們偶爾便不會使用內心對話,正常的用聲音交流更符合彼此的習慣,「這個社會你永遠也無法融入——不管是美國亦或是英國。你難道對此沒有任何顧慮嗎?」
「你首先得明白一點,我上輩子是一個美籍華人。」伊莎貝拉那時如是說,「對於那時的我來說,無法融入美國社會這句話簡直定義了我的整個人生,相比之下,一個美國人融入英國社會簡直就像把鶏蛋打入黃油裡一般簡單——至少你們有同樣的語言,分享著相似的宗教觀念,就算在文化上也有一定的同源性。
「然而,一個中國人想要融入美國社會?那簡直等於在問,一塊橡皮能不能與一塊黃油攪拌在一塊一樣。無論你怎麽努力,到最後,雖然表面看上去黃油似乎包裹了橡皮,橡皮好像也帶了一些黃油味,但實際上,黃油還是黃油,橡皮還是橡皮。所以,是的,康斯薇露,我對此沒有任何顧慮,因爲我早就習慣了。」
「至少,你也該爲活在這個時代而做出一些改變。」康斯薇露當時聽得似懂非懂,但依舊不泄氣地繼續勸說著她。
「呃,你好?我們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兒練習法語是爲了什麽?」伊莎貝拉誇張地一揮手,表情滑稽地看著康斯薇露,「我正在努力呀!更何况,我也一直按照著這個時代的游戲規則玩,至少我可沒有什麽要跟僕人做好朋友一類的想法。」
「爲什麽你想要跟僕人當朋友?」康斯薇露不解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感覺這是來自於現代的人回到過去以後就一定會幹的事情之一,」伊莎貝拉那時聳了聳肩,「爲了彰顯一百多年後的我們擁有比你們更加進步開明的平等思想,一類的,大概吧。」
康斯薇露,你在想些什麽?伊莎貝拉的聲音突然在康斯薇露的腦海中響了起來。我只能聽到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
抱歉,伊莎貝拉。康斯薇露說,他們還沒有說到任何與馬爾堡公爵有關的事情。
那我也想聽他們在說些什麽。伊莎貝拉催促道。不然他們爲什麽要那麽神神秘秘,我一走近就什麽都不說了。
那只是他們的社交隔離手段而已。康斯薇露嘆了一口氣,說。
伊莎貝拉不做聲了。只有些微而支離破碎的話語片段傳遞到了康斯薇露這裡,聽不清伊莎貝拉究竟想抱怨什麽,但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好話。
康斯薇露將注意力轉回站在她面前的三個年輕人身上。他們都不是生面孔,去年倫敦社交季上康斯薇露都與他們打過照面——
離她最近的這個個子中等,肩膀寬闊,黑髮灰眼的男子是艾略特•康普頓勛爵(Lord eliot pton),未來的第6代北安普頓侯爵(the 6th marquess of northampton)。
他的父親名下就只有這一個貴族頭銜,因此他此刻就只能憋屈地被稱之爲「艾略特勛爵」,而不是「北安普頓勛爵」,直到他的父親死去。今年已經24歲的他早已是社交季上的熟面孔,去年還曾與康斯薇露在德文伯爵夫人舉辦的舞會上跳過舞。
站在他對面,正矜持而略帶羞澀地微笑的則是卡特琳•庫柏小姐(Lady Kat日ne cowper)。儘管18歲的她在這一年的倫敦社交季才正式覲見維多利亞女王,但康斯薇露也在去年專門爲Débutante①舉辦的舞會上見過她的身影。
陪伴在她身旁的自然就是她的哥哥,喬治•庫柏勛爵(Lord george cowper),與艾略特勛爵不同,喬治•庫柏勛爵已經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了一個頭銜,第11代盧卡斯男爵(the 11th Baron Lucas),同時也將是未來的第9代庫柏伯爵(the 9th earl cowper),是去年社交季上頗受歡迎的男繼承人之一。
此刻他們都選擇了不與伊莎貝拉交談,刻意避開與她的交際,康斯薇露完全清楚這無疑是因爲威廉•範德比爾特將他的女兒從倫敦社交季領回美國去上大學這件事情在英國實在是過於驚世駭俗;在不確定倫敦的社交圈一定會接納伊莎貝拉以前,哪怕有佩吉夫人的引薦,這幾位貴族也時刻注意與她保持著距離。
我好無聊。伊莎貝拉又在內心呼喚著康斯薇露。我能與艾德娜搭話嗎?我保證絕不會說任何現代用詞,我保證。
伊莎貝拉口中的艾德娜是艾德娜,普斯特(eDNA•post),她也是來自美國的富有女繼承人。只不過艾德娜能坐在這裡純屬運氣,還仰仗了一點她與範德比爾特家之間微弱的親戚關係。佩吉夫人幷不是她的引薦人②,與她父親頗有交情的美國駐英國大使才是,然而這無助於她在這間宅邸裡的社交地位,因此艾德娜也淪落得無人問津,同樣孤單地坐在房間另一邊的扶手椅上。
康斯薇露向伊莎貝拉介紹艾德娜的時候,只得含糊帶過她幷不知道如何解釋的親戚關係。當時伊莎貝拉頗爲自豪地在內心向她自誇:這就是我喜歡的中文的原因之一,它對各種五花八門的親戚關係都有著不同而獨特的稱謂。只要你能說出你與艾德娜的關係,我就能爲此找出一個稱呼。
她是我父親的弟弟的侄女。康斯薇露說。
好吧,你難倒我了。伊莎貝拉迅速就放弃了,但她沒有放弃想要與這名與她分享同樣境地的女孩交談的嘗試,然而,深知伊莎貝拉一旦談得興起的德行的康斯薇露還是嚴詞拒絕了她的又一次懇求。
不行,伊莎貝拉。康斯薇露耐心地勸導著,如非必要,不與任何人說話是你現在最好的選擇。
伊莎貝拉又不吭聲了。康斯薇露向她看去,剛好捕捉到她向自己翻的一個天大的白眼。
「我聽說馬爾堡公爵今天也會出席,這是真的嗎?」卡特琳小姐突然開口問艾略特勛爵。
他們開始討論馬爾堡公爵了。康斯薇露喚了伊莎貝拉一聲。
快把他們談論了些什麽都告訴我。伊莎貝拉登時雀躍起來。
「想必是真的。」艾略特勛爵回答,「很顯然,那兩個洋基③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人人都知道他必須要娶一個女繼承人——還不是隨便的任何一個女繼承人。布倫海姆宮已岌岌可危,這是我聽到的消息,前馬爾堡公爵幾乎將裡面所有值錢的字畫古董都售賣了,阿爾伯特想要將它們都一一贖回來,需要的金錢簡直不可想像。」
「這就是爲什麽他與……」卡特琳小姐捂住了嘴,棕色的眼睛瞪得圓滾滾的,「噢,想想看,當他聽到路易莎訂婚的消息時,他該有多麽心碎。噢,我簡直不敢去想……噢……」
康斯薇露,快告訴我他們在說些什麽。伊莎貝拉在心裡催促她道。
沒什麽,馬爾堡公爵竟然難得地出席了晚宴,這就是他們討論的事情。康斯薇露說,按捺下自己的心思,不讓伊莎貝拉察覺。她决定等伊莎貝拉見過馬爾堡公爵以後再向她吐露這場談話的詳細內容。
「與她們將要得到的事物相比,金錢根本不值一提。」盧卡斯勛爵不屑一顧地說,「想想看,一個粗俗無知的美國人得以進入英國的上流社交圈,甚至都淩駕於我們之上——」
謝天謝地,他的話被佩吉夫人的管家打斷了。
「馬爾堡公爵閣下(his grace the Duke of marlborough),夫人。」那個頭髮花白的精瘦老人在客廳的門口大聲宣布,緊接著,馬爾堡公爵便走進了房間。
那一刹那,康斯薇露清楚地看見轉過身去的伊莎貝拉僵住了,她幾乎能聽到對方猛烈的心跳聲,甚至能感受到她身體的微微顫抖。康斯薇露心一沉。
馬爾堡公爵,哪怕在此刻康斯薇露挑剔的眼中,也能稱得上是俊美無匹。他的個子高大,但又不至於予人以一種笨手笨脚的錯覺,相反,他看起來結實而瘦削,是美國人會誇贊「像運動員一般」的身材。
在他那漆黑的髮色面前,就連夜色也要自慚形穢,更襯得他的臉色猶如大理石一般蒼白,仿佛他是古希臘名家手下的雕像,每一道都是毫不拖泥帶水而行雲流水般的大師手筆,他那雙淡藍的眼睛則是從晨曦的天邊揭取的第一抹色彩,再點了日色的些許在他的唇上。當他的目光掃向房間裡分別單獨坐著的兩個女孩時,他看上去似乎不是在尋找未來的妻子,只是在尋找一個地方安放他的痛苦與悲哀,但這只在他眼裡匆匆閃過了一瞬,迅速又恢復了淡然而冷漠的神色。
「晚上好,佩吉夫人,佩吉上尉。」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走上來輕輕握了握佩吉夫人的手,亞瑟•佩吉上尉向他欠了欠身,後者也會以一禮。
「晚上好,公爵大人(Your grace)④。」某種康斯薇露從未聽過——甚至在蘭斯頓侯爵前來拜訪時——的顫巍巍的嬌音自佩吉夫人嘴裡發出來,「請容許我向你介紹今晚的客人。盧卡斯勛爵,相信你們一定見過?」
「是的,夫人。」馬爾堡公爵與盧卡斯勛爵相□□點頭,伊莎貝拉仍然楞楞地注視著他。
「請您容許我將您介紹給卡特琳•庫柏小姐,盧卡斯勛爵的妹妹,她今年才正式在倫敦社交季上露面,或許你們還未被正式介紹過?」
「很榮幸認識您,卡特琳小姐。」馬爾堡公爵微微鞠了一躬。
「我同樣也很榮幸,公爵大人。」卡特琳小姐行了一個輕盈的屈膝禮。
「艾略特•康普頓勛爵。」
馬爾堡公爵點點頭,與對方交換了一個熟稔的眼神,顯然他和艾略特勛爵已經是老相識了。
「這是威廉•範德比爾特先生。」
威廉向馬爾堡公爵伸出了手,後者客氣地握了握⑤。
「請您容許我將您介紹給威廉•範德比爾特太太⑥。」
艾娃站起來與馬爾堡公爵握了握手。
「請您容許我將您介紹給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小姐,范德比爾特先生的女兒。」
伊莎貝拉站了起來,差點讓康斯薇露以爲她會摔倒,但她穩穩地站住了,帶著略微潮紅的神色,如同一個真正的淑女一般向馬爾堡公爵伸出了手。
「很榮幸認識你,康斯薇露。」他說著,有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省去了所有的敬稱,那雙淺藍色的眼神映在伊莎貝拉雙眸的深處,。
康斯薇露,我戀愛了。
伊莎貝拉說。
作者有話要說: ①. Débutante,法語,指剛出社交界的上流社會少女,不完全指英國上流社會覲見過皇室以後的貴族少女。
②. 當時進入倫敦上流社交圈都需要有引薦人,引薦人地位越高,被引薦的人受到的敬重和重視就越高。
③. Yankee,英國人對美國人的稱呼之一。
④.當公爵被稱爲「Your grace」時翻譯成公爵大人,當被稱爲「his grace」時翻譯爲公爵閣下,以此來區別。
⑤.這時候威廉不應主動向公爵伸手,而是應該向公爵鞠躬(因爲他們不熟而且社會地位差距懸殊)。但是作爲美國人威廉第一時間伸出了手,所以是唯一一個握手了的男性。
⑥.當被正式的介紹時,已婚婦女冠她的丈夫的全名,被稱爲「威廉•範德比爾特太太」而不是「艾娃•範德比爾特太太」。
19世紀末的見面禮儀非常的繁雜,而且沒有一個完全統一的說法。《manners and rules of good society or soleci□□s to be avoided》這本非常權威的英國禮儀書裡竟然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吻手禮與屈膝禮,隻提到了握手與鞠躬,其他相關時代的書籍也沒有提到過吻手禮,因此可能吻手禮在當時的英國上流社會已經不太流行了。總而言之,綜合而言,一個已婚的女主人接見客人時應該伸出自己的手給對方握,鞠躬是不那麽相熟且有社會地位差距的男士之間被接受的見面禮儀(所以佩吉夫人的丈夫向馬爾堡公爵鞠躬),握手和點頭是比較相熟的男士之間的見面禮儀(所以馬爾堡只對盧卡斯勛爵與艾略特勛爵點頭)。男士必須被介紹給女士——不管對方的社會地位如何——而不是反過來,所以佩吉夫人介紹女士時用的是不一樣的語句。這裡要指出的是實際上在英文裡所有的介紹他人的句子都是問句,但是是一種禮貌性的,不需要被問的一方回答的句子,所以翻譯成中文時就以陳述句的形式展現。卡特琳小姐與馬爾堡公爵的見面禮儀是正確的,因爲這是他們之間正式的初次介紹,幷且是由一位具有社會地位的女性作爲介紹人。艾娃與對方握手嚴格意義上來說也沒有錯,伊莎貝拉向公爵伸出手會被視爲有些冒進的舉動(但作爲美國人來說這個舉動很正常),然而幷非不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