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onsuelo•
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
她吞下了劇毒的老鼠藥,那是家裡的女僕前幾天爲了毒殺總是跑進厨房的老鼠買回來的,她親眼看見她將老鼠藥收在橱櫃的頂端。幾個月前,她在報紙上讀到了一則新聞,寫的是一個妻子用老鼠藥殘忍地毒殺了她的丈夫。她對那通篇都在責駡妻子的報導毫無興趣,勾起她注意力的是報紙上引用該妻子的一段話:「……當鮑勃吃下老鼠藥以後,他看上去一點也不痛苦,很快就睡著了,這世間不會再有任何一種力量有能力讓他活過來繼續傷害我。上帝知道我已對他仁慈至極,他值得下一千次地獄。」
那正是她需要的,毫無痛苦地死去。
她挑選了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就像她遇見她的一生摯愛,詹姆斯•拉瑟福德,的那一天一樣晴朗美好的午後,她將一些小心藏起的老鼠藥粉末倒進了她的茶杯裡,用勺子輕輕攪了攪,然後往裡面丟了三顆糖,安靜地注視著它們慢慢溶解在橙紅色的茶水裡。
不加糖才是淑女的做法,然而,她就要死了,管它的呢?
她一口喝幹了那杯甜得膩死人的茶,手裡緊緊握著鑲嵌著詹姆斯的畫像的項煉,死去了。
康斯薇露幷不是一個虔誠的信教徒,她的父親是,每個禮拜日他都會帶上全家去聖馬可堂做早間祈禱,但除了那些日子以外,康斯薇露幷不是一個會向上帝祈求力量與寬恕的人。
她對信仰的看法就跟許多那個時代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富家小姐一樣,一方面以信仰作爲寬慰自己得以幸運地擁有一切美好事物的理由,另一方面又因爲受到的教育而天然懷疑神性的存在。康斯薇露不相信天堂的存在,更不相信那是一個所有人都能永遠年輕快樂的地方,她相信死亡是虛無,是解脫,就像吹滅一根蠟燭以後消散的熱氣一般。如果硬要找一個理由說服她自己相信死去的人都有共同的去處,那也是因爲她渴望能在那兒與她的摯愛詹姆斯再相逢。
因此,當康斯薇露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自己房間裡的她一瞬間幾乎絕望地以爲自己還活著,然而,她馬上就看到了安靜地躺在那張手工雕刻的白橡木大床上的自己——準確來說,自己的屍體。她緊接著再低頭打量自己如今的「身體」,却隻驚恐地發現自己變成了某種珍珠灰色的影子。
她的確是死了沒錯,但她也沒有從這個世界消失。
康斯薇露沒有任何頭緒自己爲何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滑」去——這是能拿來形容她是如何移動的最好的詞匯——停在床邊,彎腰盯著自己看起來就像是沉沉睡去了一般的面龐。
然後,這面龐睜開了眼睛,驚恐地與她對視著。
「我叫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這裡是我家。」康斯薇露一邊說著,一邊看見自己熟悉的臉上露出了完全陌生的表情,那感覺既彆扭又奇妙,就像看見另一人套上了用自己的臉做的面具一般。
「康斯薇露?誰現在還叫這個名字?」康斯薇露瞧見自己的身體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嘴裡吐出來的話完全不像一個有著良好教養的淑女的語氣,「這名字的年代恐怕比我隔壁的瑪麗奶奶出生的年代還要古老,而她已經九十多歲了——」
康斯薇露完全聽不懂自己的身體此刻說的話,只看見對方驚疑地停住了話頭,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緩緩地打量著房間裡的擺設,裝飾,壁畫,墻紙,家具。康斯薇露發現自己竟然能在「腦海裡」——假設她還有一個的話——聽見自己的身體此刻的想法,對方正在想著這些家具有多麽古老及不合時宜——不合時宜?康斯薇露皺了皺眉頭,她母親艾娃•範德比爾特對於室內裝潢的品味可是在紐約的上流社會家庭裡赫赫有名的,艾娃親自設計的大理石別墅的奢華程度甚至震驚了那些挑剔至極的knickerbocker①們——
「ok,我絕對聽到你說了些什麽,但我沒看到你動你的嘴巴,」康斯薇露聽見自己身體嘴裡說出「ok」這個只有中下等階級會使用的詞,不禁又皺了一下眉頭,「什麽跟大理石有關的東西……」
「你能聽見我內心的想法?」康斯薇露忍不住問道。
對方驚訝地跳了起來,興奮地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又開始說起了康斯薇露一句都聽不懂的話,「老天,看來我真的擁有神奇的力量,我竟然還能聽見鬼魂內心的想法!當年的那個吉普賽老奶奶的話是真的,天啊,天啊,天啊,我真不敢相信這些……這簡直就像是奇异博士裡的劇情……」 轉著轉著,對方又突然凑到了康斯薇露面前,「聽你的口音,我還在美國吧?」
康斯薇露猝不及防地點點頭,「這兒是紐約。」
對方變得更興奮了,「我就是在紐約出生的!那麽,現在是什麽時候?」
「1895年8月,」康斯薇露老老實實地回答,儘管她不知道這樣的問答除了能讓她看著自己的身體像個小丑一樣說話走動,還有什麽別的意義,「至於幾號我幷不清楚——」
「所以,簡單來說,我死於2018年8月,」對方吐出了一個對於康斯薇露來說恍如天文數字一般的年份概念,「而你死於1895年8月,我們都死在紐約,這是我們兩個之間具有的共同點。在我死後,我的靈魂神秘地轉世重生在你的身體裡,而你死後,也許是因爲你的身體還活著,你的靈魂也保留了下來。這麽說,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還活著,只是以兩種完全不同的形式。噢,順便說一句,我叫伊莎貝拉,伊莎貝拉•楊。」
康斯薇露完全被伊莎貝拉的這一席話繞暈了。「你,你怎麽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迅速接受了這一切?」她問道,上帝知道她到現在還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在死後變成了一道珍珠灰的影子,可以穿過實心的家具在房間裡飄來飄去,還要被迫看著自己年輕貌美的身體被一個不知從哪來的庸俗女子伊莎貝拉占據,她還沒昏過去的唯一原因就是上帝在創造這些珍珠灰影子的時候沒有賦予它們昏過去的能力。
可她完全忘了對方也能聽到自己心裡的想法。
「我幷不庸俗,我和你只是兩個完全不同時代的人而已,」伊莎貝拉看起來似乎已經完全接受了眼前的這個境况,放鬆地靠在床邊的貴妃椅上,擺弄著綉著精美的印度印花的靠枕,「在你的時代,既沒有彩色電影,也沒有互聯網,這種事情看起來自然是理所當然的難以接受。但在我的時代,這種事情就相對沒那麽難以想像。更何况,我是中國人,我從小就聽著靈魂轉世這類的故事長大——」
也許是誤會了康斯薇露臉上迷茫又不耐煩的表情,伊莎貝拉突然停住了,然後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我懂,我懂,一個美籍華人有著一個西班牙名字的確很奇怪,我認爲要不是因爲大家都知道我的身體很差,我早就因爲這個名字被欺淩了。」
「你到底在說什麽?」康斯薇露不解地問道,她聽過說這個國家,以及一些光怪陸離地關於這個遙遠的東方國家的傳說。近來,她只在報紙上閱讀到過關於「中國人」的事情,她還以爲他們已經不允許進入美國了②。
「我的母親,她非常喜愛簡•奧斯汀,事實上,她在紐約大學學習的專業就是英國文學。」伊莎貝拉羞澀的笑了一下,第一次在自己的身體上看到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表情,一絲心酸掠過康斯薇露,她突然意識到這具身體,以及這具身體以後的人生都不再屬她了,而將會屬這個自稱是「中國人」的奇怪女孩。
然而,或許是過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伊莎貝拉沒有對她的想法作出任何反應,只是繼續說了下去。
「當她生下我的時候,她决定給我取名『伊莎貝拉』,來自她最喜歡的小說《愛瑪》。當然啦,那時候我的母親才來美國三年,還沒有瞭解到給一個中國孩子取一個西班牙語名字是一件多麽奇怪的事情。等她待在美國的時間長得足以讓她明白這件事的時候,她却認爲有著這個名字的我很完美,不需要改變一分一毫。」
就在這時,走廊上傳來了急促的脚步聲,聽到那熟悉的低跟高筒綁帶靴在走廊的地毯上踩出的沉重又果决的聲音,康斯薇露就忍不住發起抖來,她還沒來得及出聲提醒如今在世人眼中已經變成了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的伊莎貝拉,她的母親艾娃就已經推門而入了,她的視綫直直地穿過了康斯薇露,落在了伊莎貝拉的身上。
「pourquoi tu n'es pas au lit」
她氣勢汹汹地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①.對早年移民到紐約定居,幷且幾乎定義了紐約上層社會的荷蘭人的統稱(比如羅斯柴爾德家族,史蒂文森家族),因爲根本就沒有適合的翻譯就直接用了原文。
②.美國總統切斯特•阿瑟於1882年頒布《排華法案》,此項法案禁止任何華人勞工進入美國長達十年,1892年,該法案又得以延長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