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Anna•
我叫安娜•沃特。
我來自馬塞諸塞州一個家道中落的中産階級家庭。
我的家鄉很冷,非常冷,冬天的大雪甚至可以活活將一個人埋進去。當我五歲的時候,住在小鎮另一頭的史蒂夫就被埋在了大雪之中,直到開春的時候才被人找到。據說當他的臉從肮髒的雪水中顯露出來的時候,上面還帶著奇异的微笑。
他興許是大半夜醉醺醺地從酒吧回家的時候,就昏倒在了路邊,從此便被大雪掩埋。大家都以爲他失踪了,逃離了體弱多病的妻子與不滿5歲的女兒,跑到紐約去重新謀生去了。誰也沒想著要在堆到大腿那麽高的雪堆裡四處戳一戳。也不能怪我們,那時候所有人都夢想著去紐約,去費城,在車水馬龍的大城市實現自己的美國夢。總有人小聲訴說著衣錦還鄉的傳說,引誘著年輕的,不諳世事的男男女女懷揣著不切實際的願想背井離鄉,而我就是其中一員。
如果我沒有離開,我此時恐怕早已結婚,或許正懷著我的第三個孩子。我亮金色的髦發會褪成黯淡的枯黃色,眼神空洞,奶子下垂,變成小鎮上千千萬萬個臃腫疲憊的女人中的一員,思考著什麽時候我的丈夫才認爲我們生够了孩子,不會在大半夜粗暴地搖醒我,滿足他無窮無盡的欲望。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於是我在16歲離開了我的家鄉,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後來,我成爲了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小姐的貼身女僕。
儘管這麽說,我幷不是一個恰當的「小姐的女僕」,因爲康斯薇露小姐還未出嫁。因此除了照顧小姐的衣食起居,我也要分擔一些範德比爾特家宅中的瑣事,譬如爲起居室除塵,替夫人與小姐跑腿,等等。
儘管如此,當我頂著紐約的烈日,汗流浹背地坐在馬車上去替小姐取剛剛從巴黎運來的香水時,我的身份仍然比那些匆匆從街道上走過的秘書與打字員高貴,更不要說那些鄉下姑娘——至少,我是這麽堅信的。
她們不過是一些愚蠢溫順的,上了兩年速記課程,就跑去紐約某個又臭又舊的大樓裡應聘一個星期兩美金的工作的無知女孩。爲了漲可憐的25美分工資,也許還不得不對老闆曲意逢迎,卑躬屈膝,甚至付出一點□□的代價。這種工作誰都能做,然而,不是誰都能成爲範德比爾特家族的女僕的。
我會說法語,儘管不太流利,那是從我來自路易斯安娜州的奶奶那兒學會的。雖然小姐已經有了兩個保姆,一個來自法國,另一個則是會說德語的德裔美國人,範德比爾特太太仍然堅持要求請來照顧小姐的女僕必須也會說法語,這是他們招聘的最低條件。
「不然你要如何明白我的女兒的指令呢?」我還記得,當時她趾高氣揚的視綫是如何從一排前來應聘的年輕姑娘的臉上掃過時,所說的話,「在這個家裡我們從不說英語。」
我出身清白,品味高雅,談吐良好,這是我的家庭帶給我的最寶貴的事物。我在職業學校學習了四年如何挑選服飾,如何搭配首飾,如何辨別香水,如何縫補衣服,如何清洗馬具,如何清潔靴子,所有一個小姐的貼身女僕應該知曉的一切。當我畢業的時候,我手握四封推薦信,它們無一不證明了我出色的學習能力和勤快麻利的工作。可當我走進範德比爾特位於紐約家宅偌大的會客廳時,我仍然不是那兒最優秀的女孩。
但是范德比爾特太太想找一個純粹的美國女孩,於是我就成了她的最佳人選。
那時候,一個來自法國年輕而又輕浮的女僕遠比不上一個來自法國的保姆來得體面;英國的女孩不會選擇到美國來工作;而來自愛爾蘭和非洲的傭人已經不再是上流階級的主要選擇,前者既放蕩又懶惰,還會偷酒窖裡上好的葡萄酒;後者則被視爲低賤和肮髒的人種,甚至不該跨過範德比爾特這種家庭後門的門檻。
這是真的,儘管表面上誰都裝作不是。
如果有商店派遣黑人來給我們送貨,範德比爾特太太便不會讓他們走進後門,更不用說像其他白人工人那樣把貨物直接搬到厨房。每逢這時候,就只能去馬厩找馬夫湯姆來幫我們,因爲男傭永遠忙得不可開交,只有湯姆每天在馬厩裡靠著草堆睡大覺。然而每次叫醒他的時候,他總是非常不樂意,嘟囔著範德比爾特太太應該給他更高的工資。
但我從不這麽想。
我認爲範德比爾特家十分的慷慨——一個月40美金的工資,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工作?僅僅靠我的薪水的一半,我都能養活在家鄉的父母與我八個年輕的弟弟妹妹。
——更何况,我熱愛這份工作。
不同於範德比爾特家的管家,女管家,普通女僕,男傭人,跑雜,我與小姐的保姆都有資格跟著小姐到處旅行,見見世面。去年,當範德比爾特太太帶著康斯薇露小姐去歐洲游歷的時候,我甚至有幸遠遠地看了一眼巴騰堡王子英俊高貴的側臉,那時他正要登上馬車,而我與一群興奮過頭的法國女僕擠在花叢後偷看,隻爲了一睹弗朗西斯•約瑟夫王子的風采。有哪份任何其他的工作能够帶給一個出身平凡的女孩如此的殊榮?
「你想過結婚嗎,安娜?」康斯薇露小姐有一次問我。
「沒有,小姐。」我回答得恭順又得體,「我希望把我的一生都奉獻給小姐您,完成您的所有心願。」這是我的真心話。
「然而,你對此是擁有選擇的,不是嗎?」康斯薇露小姐急切地追問道,「如果你不想結婚,你可以用你的職業作爲你的藉口;如果你想結婚,只要遞上你的辭呈,你便能回家安心做一個主婦。我說的對嗎?」
「是的,小姐。」
「想想看,幾千萬倍勝於你的財産都握在我的手中,然而無論多少錢我也買不來這樣的選擇。」康斯薇露小姐不著痕迹地用手帕擦去眼角的泪水,低著頭,她的聲音柔和而模糊,像初春掠過乾枯樹林的風,「對不起,安娜,我又犯傻了。請不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我可以帶你離開,小姐,如果那是你的心願。我在心裡默默地說,這樣你就能擁有選擇了。
但我什麽都沒有說,因爲那是不對的,像那樣的一句話也許會讓我丟掉我的工作。
然而,如今我的確覺得我即將要失去這份工作了。
因爲,康斯薇露小姐正在計劃著自殺。我知道這一點,而我無法阻止。
我知道康斯薇露小姐的愛人,詹姆斯•拉瑟福德先生自殺的事情。事實上,我正是那個謊稱康斯薇露小姐要見他,從而把詹姆斯•拉瑟福德引誘到一間俱樂部裡的人。
我知道範德比爾特夫人的計劃,她聘請了幾個聲名狼藉的賭徒,他們會將拉瑟福德先生誘騙到牌桌上,再通過出千讓他在一夜之間欠下毫無償還可能的債務。
也許范德比爾特太太只是想用償還賭債來作爲交換條件,讓拉瑟福德先生離開康斯薇露小姐,又或者她算准了以拉瑟福德先生清高又驕傲的性格,他斷然不會忍受這樣屈辱的條件,會乾淨利落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死得像個紳士。我無從得知,我只是一個命令執行者,確保拉瑟福德先生會從此消失在康斯薇露小姐的生命中。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康斯薇露小姐從得知拉瑟福德先生的死訊的那一刻開始,就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我瞭解康斯薇露小姐,甚至也許比範德比爾特太太更加瞭解。女僕永遠知道得比主人更多,不管是樓上還是樓下的秘密。因爲他們幷不對我們設防,我們應該是隱形的,無聲的,無思想的,無頭腦的,無處不在的,我們應當聽而不聞,視而不見,言而不說。
數不清多少次我走進康斯薇露小姐的臥房,她的日記就攤開放在桌上,我插花時能把上面的每一句話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文法優美的字句,她早熟內斂的想法,她敏感多愁的心事。有許多個下午我得以安靜地站在她身旁,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她微小的動作,她難以察覺得表情,她說話的語氣,她沉靜複雜的眼神。這些日日夜夜積累起了我對康斯薇露小姐的印象——她像一株嬌貴蘭花,既悲觀又善良,既溫柔又羞澀,然而稍一不注意便會枯死,萎縮。
所以我買回了老鼠藥,所以我任由她喝下了那杯茶,這是她想要的。
我和另一個女僕將她抬回了房間,可憐的蘇茜,我告訴她康斯薇露小姐不過是昏迷了過去,她竟然真的相信了,還跑到街上去找威爾森醫生。愚蠢的丫頭。
坐在康斯薇露小姐床邊的範德比爾特太太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真情實意地流露自己的情緒。「這個傻丫頭,」她握著康斯薇露小姐的手,一直不停地念叨著,「這個傻丫頭。」
「康斯薇露小姐需要休息,範德比爾特太太。」我低聲勸說道,事實上是我不想讓任何人發現我的小姐正在死去,再過一會,她的四肢就會開始變得冰冷,而範德比爾特太太或許也會發現康斯薇露小姐的胸膛就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海面一般靜止無聲。史蒂夫留下的可憐的孤兒寡母在他的屍體被找到以後不久就都吞下了老鼠藥自殺,我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她們看上去就如同沉沉睡去了一般平靜而安詳。而我的康斯薇露小姐也將會擁有那份安詳與寧靜,誰也不能再奪走她的選擇。
是的,我確保了這一點。
所以,無論現在在樓上康斯薇露小姐房間裡待著的那個人是誰,她都不是我的康斯薇露小姐。
她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