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你不滿意?」許杰側頭看到她的表情。
「……她不該選這首曲子。」文辭雪輕聲說。
「選曲有問題?」
「這首曲子不適合她。」
大多數練習曲的重點都在於「練習」, 而非賞析, 而李斯特聲名遠揚的十二首超技練習曲中《追雪》是個例外。
這是一首可以雅俗共賞的鋼琴曲, 它既滿足了演奏者炫技的需要, 也滿足了聽衆賞析的**。
但是, 這首曲子不適合岑琰珠。
她所擅長的幷非讓觀衆驚嘆的超神指速,捨近求遠選了自己不擅長的類目, 隻爲了讓這些門外漢們驚嘆, 這是文辭雪最不贊同的行爲。
說不好聽些,這完全就是本末倒置,嘩衆取寵。
岑琰珠瘦長的十指在琴鍵上掠動,冷冽清澈的琴聲越發急促, 就像大雪紛飛中一個拼命追趕雪花的人。
這個人不斷奔跑, 奔跑,追逐著某樣對他而言極其重要的東西。
旁的人聽不出來, 文辭雪却能聽出岑琰珠對這首曲子還有些生疏,指法也只能算是勉强跟上《追雪》的節奏。
她說過,岑琰珠的長處根本不在炫技類作品上, 而在公共場合公開表演自己不熟練的曲目,更是演奏者的大忌。
嗦——
一聲不和諧的雜音出現在琴聲中, 岑琰珠的臉色刷地白了。
她彈錯了。
她一緊張, 在接下來的彈奏中又出現了幾個錯誤。
門外漢聽不出, 他們只會爲她飛快的手速驚嘆,但是文辭雪和趙珺琦都聽出來了。
趙珺琦原本面色陰沉,現在她的臉上却綻出了笑容, 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眉頭緊皺的文辭雪,換上了悠然的神情,抱臂繼續觀看。
文辭雪知道岑琰珠邀請她來參加生日宴會是爲了阿布拉莫維奇國際青年音樂家比賽的推薦名額,可是今晚岑琰珠的表現——
讓她很失望。
岑琰珠原本是文辭雪最寄以重望的學生,可是自從她喜歡上岳尊後,她就在一路讓文辭雪失望。
少女情懷不僅是詩,還可能是毒。
自從「岳尊哥哥」開始頻繁出現在她口中後,岑琰珠練琴的時間越來越少。
文辭雪要求每個學生每天最少花在鋼琴上的時間是6小時,就像學生上課有沒有聽課可以從試卷上看出一樣,岑琰珠有沒有課下認真練習,文辭雪也能從她的琴聲裡聽出來。
她忙著打扮,忙著飛日韓美容購物,忙著和母親參加各個宴會和慈善拍賣會,忙著約「岳尊哥哥」吃飯看電影,忙著做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她的生活那樣忙,每天留給鋼琴的,到底有多少時間?
趙珺琦雖然心思不正,天賦也沒有岑琰珠那麽高,但她至少將一天裡的絕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鋼琴上。
文辭雪來參加岑琰珠的生日宴會,原本還對她抱著一絲期望,可是現在,她嘆了一口氣。
也許,她真的該考慮給趙珺琦一個機會了。
一曲奏畢,岑琰珠强裝鎮定,在滿場熱烈的掌聲中起身致謝。
她不敢看文辭雪的表情,心中冰凉。
鋼琴專業出身的侯婉讀書時就在混日子,此時已經十幾年沒碰過鋼琴的她更是比不上一個鋼琴特長生,她對岑琰珠琴聲中的錯誤渾然不覺,站在台下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用力鼓掌。
場內賓客們很給面子,紛紛用力鼓掌,岑筠連一臉得意地接受著人們的恭維。
「我老聽琰珠說她鋼琴怎麽怎麽好,沒想到不是吹的,還真不錯啊!」岳尊一臉感慨,轉頭對身旁的岑溪說。
然而岑溪和岑念都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緘默。
「怎麽都這麽嚴肅?」岳尊不解。
「看待了。」岑溪笑了笑。
「那手指動得——」岳尊抬起雙手做了一個彈鋼琴的動作:「換我來,手指都得打結。」
岳尊話音剛落,一個譏誚的聲音就打破了場內的和諧。
「一首6分鐘的曲子裡就出現了4個錯誤,這到底是你準備的時間不多呢,還是天賦不够?」
一語驚人。
參加宴會的賓客們紛紛向聲音的主人看去,是誰這麽大膽,公然往晚宴主人公臉上甩巴掌?
趙樺迎著四周投來的各色目光,在心中再次感慨自己的倒黴,傅顯和傅立誠來了晚宴,散步一圈就離開了,讓岑筠連不痛快的任務就落到了趙樺身上。
他和岑筠連作對,以後生意勢必會受到影響,但要是他現在不和岑筠連作對,以前支持傅家的那人不出三十天就能讓他立馬宣布破産。
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珺琦,怎麽說話呢?我看岑小姐剛剛彈得不錯啊,是不是你聽錯了?」趙樺裝模作樣地攔了女兒一把。
趙珺琦冷笑一聲:
「我有沒有聽錯,她自己心裡清楚。」
趙樺看了眼岑琰珠,她緊抿嘴唇,臉色蒼白不敢視人,他的底氣立即就足了起來。
「失誤很正常嘛,誰都會有失誤的時候,下次多練習就好了。」他大聲說。
岑筠連看了看趙樺,又看了看一言不發走下鋼琴的女兒,臉色難看地開口了:「錯了就錯了,有什麽了不起的,聖人千慮還有一失呢!」
「就是!」
「我什麽都沒聽出來呢!」
「這麽難的曲子,出錯也很正常,琰珠還那麽年輕呢!」
賓客們捧場地附和著岑筠連的話語。
「聽說趙董的千金也在和岑小姐一起學習鋼琴,不知道我們有沒有幸欣賞她的一曲啊?」一個矮胖矮胖的中年男人在人群中說道。
「那要看岑董願不願意了,畢竟鋼琴是人家的——」趙樺笑著說。
「岑董那麽大方,怎麽可能是小肚鶏腸的人呢!」矮胖男人大聲笑道。
兩人一唱一和,這麽幾句就讓岑筠連不同意也不行了!
能不同意嗎?難道他是小肚鶏腸的人嗎?
「當然可以。」岑筠連咬牙微笑。
趙樺、王天佑!這兩個王八蛋,他今天記下了,今晚之後他們休想和岑氏做一顆螺絲釘的生意!
「去查查。」站在人群中不顯山不露水的岳秋洋輕聲開口:「趙家和王家是投靠了傅家,還是投靠了傅家背後的人。」
岳寧點頭:
「好。」
在一路矚目下,趙珺琦一臉游刃有餘的淺笑,施施然地走到鋼琴前坐下。
事情發展至此,一開始獲得全場關注的岑念已經沒人注意了,她和岑溪岳尊單獨站於一旁,在所有人都竪耳傾聽趙珺琦琴聲的時候,她離開了大廳。
「你……」
岳尊發現岑念離開,抬腿欲追,岑溪將他拉住。。
「別去。」
岳尊一楞,他剛剛看見岑琰珠也出去了,岑念去的方向和她一樣。
「你就不怕……」
那兩個人不對勁難道不是衆所皆知的事實嗎?岳尊很擔心心高氣傲的岑琰珠會對岑念做什麽。
「相信她們吧。」岑溪揚起淡淡的微笑。
人群中,侯婉拉住正要跟著出去的侯予晟,陰沉著臉問:
「趙家是什麽來頭?怎麽你們一個個遇上趙家都像鋸了嘴的葫蘆?」她一臉不滿:「剛剛你外甥女被欺負呢!你怎麽一句話都沒有!」
「姐姐,趙家只是個小角色,重要的是趙家背後的人。」
「我們背後不也一樣有人嗎!」
「現在是特殊時期。」侯予晟苦笑著對這個絲毫不瞭解局勢的姐姐解釋道:「傅家投靠的樸海已經被牽連影響了,他巴不得找到一點什麽把我們身後的人給拉下來,如果我們現在不息事寧人,在那個人面前也討不了好。」
侯婉聽了解釋,依然氣憤不已。
「難道我就要看著他們欺負我女兒嗎?!」
侯予晟苦笑,沉默不言。
岑念走出別墅的玻璃門,來到蹲在泳池的岑琰珠身後。
她背對著她和熱鬧的宴會大廳,一動不動。
水面上倒映著一張狼狽的哭臉。
察覺到身後有人來,她緊抿嘴唇停止了哭泣,强忍的抽泣聲還是從她一顫一顫的身體裡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她等了一會,沒見身後人說話也沒見往走開,終於忍耐不住轉頭看了一眼,發現身後的是岑念後,她眼中某種黯淡的希望徹底熄滅下去。
「你來幹嘛?!」岑琰珠眼睛裡還滾著泪,聲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氣勢汹汹。
「別哭了。」她開口。
岑琰珠盯著她看了半晌,神色複雜:「……爲什麽?」
岑琰珠問得認真,岑念也答得認真——
「我沒帶紙。」
岑琰珠今晚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又傷心又委屈,上一秒她還在對影自憐、哭得梨花帶雨,下一秒就因爲岑念破了功。
……她發誓,她一點都不想笑的。
奈何輸給了岑念嚴肅認真的「我沒帶紙」。
岑念,一個好誠實的女人。
「我才不要你的同情。」
岑琰珠笑過之後趕緊把臉重新板上,她用手背用力擦掉臉上的泪水,重新看向了漣漪陣陣的水面。
「……你喜歡岳尊嗎?」她問。
「不喜歡。」岑念毫不猶豫。
「他喜歡你。」
「那又怎麽樣?」
岑琰珠頭也不回,低聲說:「他對喜歡他的女人就是個人渣,對他喜歡的女人却是個紳士——他在你面前是人渣還是紳士?」
「……這很重要嗎?」
「對你來說,的確不重要。」岑琰珠自嘲地笑了一笑:「……對我,很重要。」
岑念沒說話。。
「……我從有記憶起就在叫他『岳尊哥哥』了。」岑琰珠望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啞聲說:「我第一個喜歡的人就是他……也是我十七年裡唯一一個喜歡的人。」
「……你喜歡他什麽地方?」
岑念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忽然成熟了,要知道,她剛剛想問的是「他有什麽值得你喜歡的?」
在岑念看來,岳尊的確沒有值得喜歡的地方。
但是她不喜歡,幷不意味著對方一無是處。
她與生俱來的傲慢又一次發作,還好她醒悟得快,在無禮的問題出口前先更改了題目。
「……你不明白,他有一顆赤子之心。」岑琰珠啞聲說。。
她站了起來,轉身面對岑念,臉上還殘留著泪痕,但神情已經堅毅了起來。
「雖然你是唯一過來關心我的人,但是別以爲這樣就能討好我,」她說:「我還是一樣討厭你。」
岑念看著她:「哦。」
「你是看不起我嗎?!」岑琰珠對她那副淡定的反應很不滿意。
岑念的目光投向落地玻璃窗內正在彈琴的趙珺琦。
「輸了贏回來不就好了,有什麽好哭的?」
岑琰珠想起剛剛在所有人面前出錯的《追雪》和趙珺琦毫不留情的嘲諷,露出被刺痛的尖銳表情。
從水晶吊燈下文辭雪滿意的表情就能看出,趙珺琦的表演很出色——至少比她更出色。
岑琰珠的指尖深深陷進手心,她不甘心。
「贏回來就好了?你以爲這件事這麽簡單?」岑琰珠恨恨地說:「等到明天,我輸給了她的事情就會全校皆知,我會成爲同學眼中的笑話,趙珺琦會拿我今晚的失誤耀武揚威,就算我以後贏回來了,我的耻辱也永遠不會消失——」
「……我知道了。」岑念轉頭看向她,一雙沉靜的眼眸在夜色遮擋下依然明亮清澈:「如果我讓她把今晚的事吃進肚子裡,你能和我和平共處嗎?」
岑琰珠抬起頭來,一臉聽到天方夜譚的不可思議:「……和平共處?」
而岑念已經轉身走進了大廳。。
一陣夜風吹來,吹起池中波瀾萬千。
金色的裙擺在她身後肆意妄爲的飛揚,宛如勝利女神奏響的無聲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