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們的聲音逐漸走遠,病房外面的病人,咳嗽聲撕裂著肺管,急促地一聲又一聲。
醫院是讓人心生絕望的地方。
周清幸低著頭,好一會,才把視綫慢慢抬起,落在床上。
老人的面龐像是灰暗的樹皮,她鼻子上插著氧氣管,乾裂的唇斜張著。
如果沒有這些機器的聲音,就已經像個死人了。
「……奶……」周清幸叫了半聲,聲音便堵在喉嚨裡。
她形容不出此刻的感覺,像是沉重的大石塊懸在心間處,欲掉不掉,只等著最後轟然倒塌的時刻。
再次回來,很多以為快要被忘記,其實已經深入骨髓的惡臭,慢慢瀰漫浮出。
周清幸在病床邊待坐了兩個小時。
思想像是潮水,時不時涌出些東西,填滿又消失。
到了中午,病房的門被推開。
女人還穿著那件紅汗衫,拎著個飯盒,裡面是從外面買回來的麵條。
「幸幸啊,吃點麵條。」
這個人是周清幸的小姑,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周清幸掰開筷子,把飯盒放在病房裡的矮櫃上,寡淡的湯水,有些腥。
「你在學校都還好吧。」
女人像是平常那樣的關心,周清幸點點頭。
「哦,那就好,你奶奶這次住院也花了不少錢,可多虧了程先生。」
滾燙的面停在喉口,像燒碳般灼熱。
周清幸慢慢回頭,聲音從喉嚨中擠壓出來:「程先生?」
女人看她的臉色不對勁,視綫游移了下,隨即笑笑,「是啊,前段時間人還向我問你呢。」
「爲什麽需要他的錢,我留下來的錢呢。」周清幸盯著她的眼睛,握著筷子的手已經有些發抖。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姑父愛賭……」
女人擺出無奈的表情,緊接著道。
「人程先生對你挺好的,你說你之前都乾了那種事了,程先生還不怪你,幸幸啊,要我說,你還回去人身邊,多好。」
周清幸倏然將頭轉過去,看向病床。
老人依舊昏睡,她眼前好似出現了蜘蛛布下的網,露著毒牙的蜘蛛,就等著她回來。
「我不會回去的。」周清幸盡量讓自己冷靜。
决然的態度讓女人一頓,過了會,她才道:「咱家還欠程先生好多錢呢。」
周清幸放下筷子,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面前假笑的女人。
「那是你們欠的,跟我沒有關係。」
「你這死……!」對方剛駡一個字又憋回去,她擠出笑,「女娃子讀這麽多書也沒用,趕緊結婚成家了,也好多個人疼你。」
周清幸扯了扯嘴角。
拿起自己的包出去。
粘稠腥寡的麵條隻吃了兩口,但那種從心底泛出噁心的感覺還是停留在嘴內。
周清幸去醫院附近找了個小店。
她把手機拿出來充電,要了份白粥慢慢喝。
小店桌上油膩膩的,腳邊全是人用過的擦嘴紙,頭頂風扇吱呀吱呀地轉,把潮氣都帶上來。
這個總是被雨水浸透的小鎮,依舊沒有什麼變化。
骯髒,灰暗,似乎要將人永遠禁錮在它腐臭的子宮裡。
手機充了百分之五,終於可以開機。
屏幕剛亮,不停提示的聲響震動了好長時間。
短信箱裡擠滿了越溫的短信。
一條一條的,周清幸劃了下,從昨天開始,陸續發了好幾十條過來。
{怎麼還是關機?}
{不是故意的吧。}
{你跑哪去了?回電話!}
{我很生氣了!}
從開始的疑惑詢問到後面的焦躁,周清幸可以想像出男生拿著手機,低頭打出這些字的表情。
冰凉指尖慢慢變得有了溫度,暖粥滑入空蕩蕩的胃裡。
周清幸編輯短信,回復過去。
{我回老家了,有些事。}
幾秒鐘的事,手機立刻亮起來。
越溫的名字帶著興師問罪的氣勢,在手機屏幕上閃爍不停。
她接通--
「你可終於開機了,什麽事啊,爲什麽不跟我說!」
明明是非常差的語氣,但周清幸反而勾起了唇角。
她輕輕道:「對不起,家裡的事,麻煩你幫我跟切爾諾女士請個假吧。」
「請假?!」那邊停了會,「你需要多久?」
周清幸想想,「一個星期。」
「這麼久!」
越溫語氣內的不滿都要溢出來了,他特凶得提高聲音,「不准,最晚明天,你趕緊回來。」
他還沒有等到周清幸說話,就自顧自地說了一堆。
「你說好要把時間空出來的,明天就是星期六你知不知道,第一次就爽我約,周清幸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心上了。」
周清幸聽著他頗孩子氣地抱怨,手裡舀著白粥,一口口塞進嘴裡。
聽著他的聲音,就覺得心情莫名放鬆了很多。
周清幸安撫了他幾句,最後總算以,我會很快回去,才差不多散開了越溫憋悶兩天的怨氣。
喝完粥周清幸回去醫院。
「這丫頭心裡想的啥誰能知道。」
「她要是不願意,能怎麼辦。」
周清幸的手停在門把上。
她聽了幾句,長睫半斂。
「咳咳。」女人看到周清幸突然推門進來,忙咳嗽幾聲掩蓋過去。
「媽,小幸回來了。」
病床上的老人醒了,周清幸步子很慢,走到床邊坐下。
老人渾濁的眼睛透著灰白。
她枯瘦的手,慢慢拉住她,她應該是說不出話了,但眼神裡依舊有哀求。
周清幸別開臉,即使再壓抑,酸澀感也還是從心底的裂縫中瀉出來。
她的人生並不一直都是灰暗的。
印象裡模糊不清的一段溫暖時光,是跟面前的這個老人相處時的畫面。
那時候的老人,還不是這樣蒼老,她身體很健朗,可以背著自己去很遠的集市上,給她買糖吃,買衣服。
她總是慈愛的,所有的委屈都不讓她受過。
溫和帶笑的聲音,撫過她耳畔--
我家小幸愛笑,以後是享福的咯。
「幸……幸幸……啊……」
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老人嘴唇上下碰合,聲音如砂紙般破碎。
好似轉瞬之間。
所有的光都不見了,面前的老人已經被歲月拖垮身軀,她連她的手,幾乎都握不緊。
「媽,您跟小幸好好說說。」
身後的女人有些急地擠過來。
老人的目光短暫地在女人那停留幾秒,又轉向周清幸。
周清幸知道她想說什麽,無力的感覺從手背上粗糙的掌心,一路攀過來。
「奶……奶奶求你啊……」
周清幸騰地站起來。
老人渾濁的目光依舊看著她。
「小幸啊,你最聽你奶奶的話了,她挂念你,也想有人照顧你,程先生人也很不錯啊。」
女人把話說開了。
他們讓她回來,是想將她重新送回去。
送到那個男人的手掌中心。
周清幸微微仰頭,把眼泪忍了回去,她已經不是那個懦弱的,沒有任何反抗之力的小女生。
「我不會回去的。」
她側過臉,冷冷看著女人,「我明天就走。」
「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呢?你是讓你奶奶死不瞑目啊!」
尖銳的聲音沒有虛假的包裹,顯得非常刺耳。
周清幸突然笑了下,她向前近了一步,漆黑的眼眸深深沉沉。
「小姑,程先生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想再次把我賣掉?」
所有的溫度都從記憶裡冷去,周清幸一字一句道。
「我欠你們的,早就還清了,不要用奶奶來逼我。」
她最後一句話對著床邊的老人。
「我奶奶早就死了。」
「死丫頭怎麼說話的啊!咒自己奶奶!這就是你上大學老師教出來的?」
撒潑叫駡,病房門半開著,外面的人都探著頭看。
耳邊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妖魔化一般,有腐臭的黑暗的手,摸到了她的身體。
要把她重新拉入地獄裡去。
小鎮裡灰暗的天又開始下雨。
先是淅淅瀝瀝,牆角邊的爛蘋果上的螞蟻群被雨水澆散。
周清幸累極了。
她在醫院外的停車區躲雨,濕冷的空氣沾著皮膚,這裡跟聖得西的溫暖天氣,相差太遠。
手機嗡地震動一聲。
周清幸掏出手機,是越溫發來的一張照片。
他坐在一塊黑色礁石上,微捲的頭髮被吹得散落,唇邊含著的烟頭一點紅光,旁邊就是大珊瑚海灘,整片都是溫柔的黛藍色,淺色沙地上散著些烟花碎屑。
彩信後面一條跟著一條短信。
{明天是烟花表演的最後一天,你趕得及嗎?很漂亮哎。}
周清幸看著他,一瞬間,覺得跟對方離得很遠。
冰涼的手指撫上男生的臉,他的生活跟她天差地別。
他可能永遠都不可能會懂,她光是活著就需要多麼努力。
{咳,你知道嗎,約我的女生很多哦,你別總對我這麽冷淡嘛,快點回復我吧。}
雨水滂沱而下。
滿目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周清幸兩手握著手機,編輯完短信點擊了發送。
{那你就跟別的女生一起看煙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