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陳琢去茶水間泡了杯咖啡，回到座位上以後，他拿出手機點開Be Your Eyes應用，三分鐘以內Beibei應該會連線他進行今天的求助。

陳琢是Be Your Eyes的開發人員之一，最開始用自家軟件只是為了測試和調整功能，自從遇上這位Beibei同學，一切好像又多了一份意義。

其實陳琢看過Beibei真人，上個月的某一天他們用好友連線進行視頻通話的時候，Beibei不小心切換了攝像頭，於是陳琢一抬頭就看到了他的臉。

他看起來很小，應該才二十出頭，額前的碎髮稍微有點長，蓋住了眉毛，鼻梁很高很挺，下巴瘦瘦尖尖，此刻他正有些不安地咬住下嘴唇，於是露出了兩顆米粒兒似的兔牙。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雙非常動人的眼睛，睫毛不長但是很密，眼頭圓圓的，眼尾微微上挑，瞳色是那種淺淺的棕。

可惜，它是黯的。

陳琢第一反應就是可惜，不是什麼同情、什麼憐憫，就只是單純的可惜。一個特別漂亮的花瓶在你腳邊摔成碎片了，你清楚地知道它再也拼不起來、補不回來的那種可惜。

以至於他有那麼一會兒晃神，過了幾秒後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貝貝，你攝像頭開錯了。」

Beibei就連發傻的時候也是可愛的，他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鼓著臉往前鏡頭前面湊了湊：「啊？什麼意思啊？」

明明隔著屏幕，陳琢竟然覺得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近到都能數清對方的下睫毛了，他又局促地清了清嗓子：「可能是不小心按到攝像頭切換鍵了，嗯，就是……我現在看到的是你的臉。」

Beibei發出一聲小動物一樣的短促驚叫，鏡頭猛地往下倒，很快變成了一片黑。

陳琢猜他是把手機扣桌上了，過了十幾秒，那頭響起Beibei有點焦躁又有點無助的聲音：「我不知道怎麼把它改回來……」

陳琢盡可能放軟了聲音，他不想讓Beibei覺得太尷尬：「用語音命令，你對著手機說切換到後置攝像頭就行了。」

Beibei那邊頓了頓突然一本正經地說：「就像用降龍十八掌之前要大喊一聲降龍十八掌嗎？」

這好像還是Beibei第一次跟他開玩笑，陳琢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Beibei看他沒有回應，立即小心翼翼地小聲試探：「那個，不好笑嗎？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說這種無聊的話了……」

陳琢真的想讓Beibei把手機翻過來，看看他現在的表情，怎麼能有人光是說個話都讓人覺得他身上的可愛多到要溢出來了。

此時此刻，冀小北盤腿坐在床上，兩隻手端著手機，像喊出降龍十八掌一樣氣勢洶洶地命令手機連線cz2046，然後他就聽到cz2046的聲音，他叫他，貝貝。

冀小北的心臟又起死回生一樣顫動起來：「中午好！」

昨天他托小姑給他買了兩條一樣的羊絨圍巾，一條卡其色，一條麻灰色，這是他今天的求助主題：「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這兩條圍巾，哪條是灰色的？」

「左邊的是灰色，右邊是淺咖色。」陳琢想了想，多問了一句，「怎麼，要出門嗎？」

冀小北頓了一下，回答的時候有些底氣不足：「嗯，對啊。」

事實上，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走出過家門了，仔細想起來上次出去還是中秋節的時候，他握著好久沒用過的導盲杖自己摸索到了小區門口，等小姑過來接他去過節。

cz2046的聲音太溫柔了，像哄小孩一樣：「要去哪裡呢？有人陪嗎？」

冀小北只好繼續扯謊：「要去中心廣場，很近的，走一會兒就到了，我自己去。」

這麼久了，陳琢大概也能猜到Beibei身邊沒有人照顧，可是他現在只是Be Your Eyes上的一個普通網友，再怎麼擔心，他也只能很克制地對Beibei說：「那你路上要注意安全，有需要的話隨時連線我？」

「好的，謝謝！那我，出門啦！」冀小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愉悅一點，他想cz2046或許不喜歡太沈悶無聊的人。

連線掛斷了，冀小北發現自己完全沒注意cz2046說的哪條是灰色，哪條是咖色。不過這個無所謂啦，他不是真的要出門。冀小北隨便拿了一條裹在身上，鴕鳥一樣埋頭鑽進被窩裡。

好無聊，想睡一個長長、長長的午覺，一直睡到明天中午，這樣醒過來就又可以和cz2046連線了……其實他早上、晚上也想找cz2046說說話，可是他不想cz2046嫌他煩。

晚上六點，義工準時把晚餐送來了。冀小北沒什麼胃口，吃了一半就放著了。房間裡突然響起一陣模模糊糊的電子音，他走到臥室裡，用了好一會兒時間才摸到了塞在枕頭下面的手機，它說：「好友cz2046請求連線……」

冀小北以為自己聽錯了，它不知道Be Your Eyes還可以反過來連線的，他摸著床邊坐下，不太確定地說：「同意？」

視頻通話接入了，確實是cz2046的聲音：「貝貝，聽得到嗎？」

冀小北有點慌張：「為……為什麼你可以打給我啊？」

因為這是為了你開發的新功能啊，當然啦，陳琢不能把這事兒告訴他，這是他的私心和秘密：「好像是新功能，我剛剛打開軟件看到多了個圖標，就點了一下試試。」

冀小北想不明白，這是不是說cz2046有時候也想和他說說話的，他鼓起勇氣問了個擦邊問題：「這個功能，用來幹什麼的？」

「用來沒事的時候聊天？」陳琢忍不住想逗逗他，「還是說用不到我的時候，你就不想和我聊天了？」「我沒有！」冀小北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陳琢沒有告訴Beibei，這個功能是默認開啓前置攝像頭。Beibei那邊很暗，畢竟他的世界裡不需要開燈。

路燈光從窗戶透進來，Beibei背著光，映出了一圈毛茸茸的輪廓。陳琢覺得他兩隻手捧著手機專心致志的樣子，像隻懷裡抱著瓜子仁的倉鼠……

那是他們第一次這樣聊天，冀小北想表現的活潑一點，如果太無趣了，cz2046明天就不找他玩了。他主動和cz2046說起自己今天去中心廣場的經歷，其實全是想象著瞎編的，他最後一次去已經是五年多以前了。

冀小北不知道中心廣場那片前年就已經拆除了，陳琢只是聽著，並沒有拆穿他的謊話。

從那天起，他們每天能通話兩次了，一次中午Beibei打過去，一次晚上cz2046打過來。有一天，他們聊起各自的用戶名，冀小北很無奈地說：「我真的不叫貝貝……」

他鼓起臉的時候更像倉鼠了，陳琢看多了想設置個按鈕給他一鍵投餵瓜子：「沒辦法，改不了口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麼含義嗎？」

冀小北其實糾結這個問題很久了，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麼稱呼cz2046：「前面兩個字母應該是名字縮寫，2046……2046是那部電影嗎？」

陳琢嗯了一聲：「就是那部王家衛的電影。」

說實話冀小北對cz2046的一切都很好奇，他現在膽子大了，不再說什麼都畏手畏腳了：「講了什麼？」

這部電影要說清楚就有點困難了，陳琢憑記憶給他講了一遍，冀小北被他說得暈暈乎乎雲裡霧裡：「兩個蘇麗珍真的是兩個人嗎？lulu真的死了嗎？周慕雲喜歡王潔雯嗎？周慕雲愛過白玲嗎？他後來又喜歡王靖雯了？他們最後在一起了嗎？那蘇麗珍怎麼辦啊？他不喜歡蘇麗珍了嗎？2046到底是什麼呀？王靖雯為什麼會變成機器人？」

最後陳琢也被他繞暈了：「等等，我想一想啊……」

冀小北有點難過，他想如果自己五年前看過這部電影就好了，那他現在就有話可說了，而不是盯著cz2046問這問那，顯得很笨。

冀小北有些喪氣地低下頭，一不小心就把心裡話說出來了。cz2046那邊靜了靜，忽然問他：「貝貝你想看電影嗎？」

冀小北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眼色好像忽地更黯了，這好像是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感覺被cz2046冒犯了：「……你知道我不可以。」

陳琢現在是看Beibei皺一下眉都受不了了，他喜歡看他笑的樣子：「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你有沒有聽說過盲人電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