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望

　　第二天輪到南山村入戶，杜積明有事， 就讓杜善薇陪覃承毅和老陳去識別。生産隊長杜積章也在旁邊陪同。

　　走了幾戶後， 老陳忍不住說道：「這八個自然村，就南山村的經濟狀况最好， 分數大都比較高。」

　　「這兩年的情况的確是比前兩年好一點， 周末時常有游客來玩，容易賣出家裡的農産品，不過沒有外人想像中那麽賺錢，主要是山上的杜鵑花只在四五月份開花，平常人挺少的。」杜積章笑道。

　　杜善薇也跟著解釋：「我們村家家戶戶都重視教育， 家裡讀書的孩子多，負擔也重， 尤其是那些家裡有孩子讀大學的， 比如說這戶， 家裡兩個小孩， 一個大三，一個大一， 每個月單是伙食費就要兩千，這幷不容易。」

　　覃承毅看著眼前的泥磚瓦房，心中有數。

　　杜積章趕緊在院門外叫人，實際上，不用他喊，裡面的人早就出來等候了。昨天晚上杜善薇讓他通知村民今天要留有人在家，避免他們空跑一趟， 儘管工作組成員有部分是住在村裡，但謝安榆和老陳住在鎮上，每天都要開車來回跑。

　　「四妹，輪到你家了。」

　　「來了，來了。」杜積喜朝綁在門口的狗斥了一句，讓它不要叫，這才笑道，「我早就在等著了，放心，林權證、戶口本什麽的我都準備好了。」

　　杜善薇他們一聽，十分高興，畢竟這樣節約時間。

　　等覃承毅他們問完，杜善薇和杜積喜的老婆結束談話，她走到覃承毅身邊，側頭看了下分數，點頭道：「果然是這樣，分數很低，不超過60分，單是有兩個大學生就减分嚴重，其實這對夫妻非常勤快，幹活非常賣力，不過都是在地裡刨食，沒有出去打工，所以每年的收入都花在孩子讀書上，剩不了多少，生活就很拮据。」

　　今年收購百香果時，因爲這對夫妻勤快能幹，人品好，杜善薇就常常雇傭他們幫忙，單是她付的人工費就有一兩萬。

　　「等他們的孩子大學畢業，日子應該比現在好，就是還要再苦幹兩年。」覃承毅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額頭和鬢角處有一些毛茸茸的碎發，鼻間還能隱隱聞到一股幽香，不禁往旁邊多走一步，拉遠距離，嘴裡則問道，「隊長爲什麽叫杜積喜爲『四妹』？」

　　杜善薇楞了楞，隨即撲哧一笑，耐心解釋：「這是小名，他在家裡排行第四，小時候怕養不活，父母就給他取女孩子的名字，這種情况各個村都有，長大了照樣會有人叫，大家都習慣了，不以爲意。」

　　覃承毅「哦」的一聲，其實他知道這種習俗，他外婆家就有，但鬼使神差的，他不知自己剛才爲何要問出這種問題。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頓時變得有點煩躁，面上却不動聲色。

　　等到八爺杜慶林這裡時，杜善薇見杜善谷在家，不由得大吃一驚。

　　「阿谷，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今天放假了？不是周末啊。」

　　杜善谷是杜慶林唯一的孫子，爺孫兩人相依爲命多年，去年高考，他落榜，分數綫隻够上大專，他不想去讀，就打算再複讀一年，所以杜善薇現在看到他在家，自然會吃驚。

　　「薇薇姐，爺爺生病，我請假回來的。」杜善谷一邊把他們迎進來，一邊答道，「昨晚回來的時候天早就黑了，你就沒看到。」

　　杜善薇恍然大悟。

　　等入戶完畢，讓其他人先走，她落在後面，就問杜善谷：「你爺爺生病我們都知道，上次我搭他去鎮上看病，是感冒發燒，吃了幾天藥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叔住在隔壁，平時吃飯都會照顧，你現在學習要緊，還不如等周末再回來呢。」

　　「我爺爺也是這麽說，可我還是不放心

　　，這次要不是她他說漏嘴，我都不知道他生病，爺爺生病老是瞞著我，不想讓我知道。」杜善谷站在芒果樹下，倔强地低著頭，又道，「我腦袋不聰明，其實我真不想再繼續複讀了，浪費錢，爺爺那麽辛苦，每天都要下地，還要運垃圾燒垃圾，我最怕他生病都不說，自己一個人强撑著。」

　　杜善谷說到這裡，忍不住用手抹了下眼睛：「薇薇姐，你都不知道，昨晚我回家，家裡冷清清的，爺爺連燈都不開，我回來開燈看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睡不著覺，突然覺得他好瘦，頭髮好白。」

　　「沒有我在家裡，爺爺吃飯都很隨便，每天都是一鍋粥一碗鹹菜，連我叔都說，每次我回家，家裡才有人氣。」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儘管如此，擔心被屋內的老人聽到，他的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

　　「我就剩下這麽一個親人了，我擔心去外面讀書四年，萬一爺爺有個好歹，我不能及時趕回來怎麽辦？」杜善谷又抹了下眼睛，「我不想出人頭地，我就是想留在家裡，好好守著爺爺，讓他安度晚年。」

　　聽完這話，杜善薇的心也不由得一酸，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十九歲的他看起來只比自己高半個頭，想了想，就道：「我現在還有事要忙，等晚上我再來找你說話。」

　　「好吧，薇薇姐你去忙吧，總之謝謝你這次送我爺爺去看病。」杜善谷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跟在她身後，小聲嘀咕道，「我還是不想讀書，我想在家種田。」

　　杜善薇無奈，看著眼前的少年，他身後有三間青磚黛瓦的房間，墻壁上有著青苔的痕迹，看得出房屋的年齡很老了，而屋內，有著少年最重要的親人。

　　「晚上再來跟你說。」

　　*

　　下午，杜善薇早早在家吃過晚飯，趕緊去杜善谷家裡一趟，結果誰都說服不了誰，兩人說話小聲，還不敢讓杜慶林知道，要是讓他知道孫子爲了自己不肯繼續讀書，儘管他一向開明，估計還是會覺得愧疚和不安。

　　回來後，她的心情有些不好。杜善谷小時候長得瘦瘦小小的，爹早死娘改嫁，家裡只有一個爺爺可以依靠，他們幾兄妹受到大爺爺杜慶華的囑咐，在學校和村裡一向很照顧他，大家的感情都不錯，現在他不想繼續求學，她真是不能認同。

　　心情一煩，她乾脆做了一壺的百香果蜂蜜茶，結果李玉英他們都不喝，她只能拿著這一壺茶和自己的保溫杯來到前院，坐在躺椅上，一邊喝茶一邊看手機。不知不覺中，姿勢就從坐變成半躺著，樣子看起來舒服自在。

　　覃承毅和謝龍星在隔壁的陽臺上就看到這一副情景：夕陽下，不遠處青山起伏，庭院裡有幾棵大樹，有花墻圍繞，院中有幾張躺椅，玻璃茶几上擺著茶壺，還有半睡在躺椅上的女子……

　　「別看這是農村，其實生活質量蠻高的，你呼吸一下，就發現這裡的空氣質量非常好，你看杜善薇多悠哉啊，小日子過得可真悠閒，一壺茶一躺椅一手機，就能消磨時間。嘿，我家可沒那麽大院子讓我種這麽多花草。」謝龍星忍不住感嘆。

　　「你喜歡的話可以多住幾個月。」覃承毅微笑道。

　　「多住幾天可以，住一個月可不行，沒有KTV酒吧，沒有燈紅酒綠，沒有汽車尾氣，沒有夜生活，我還真不習慣。這裡一入夜就安靜得要命，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就只能聽到蟲鳴聲和窗外的風聲。」謝龍星一聽，慌忙搖頭，慶幸道，「幸虧我比你晚一年入單位，要不然這次被下派駐村的人就是我了。」

　　覃承毅微笑不語。

　　謝龍星看了看他的俊臉，覺得這人真不該進入體制，作爲同一個辦公室的人，別以爲他感覺不出來，對人的情緒十分敏感的他能察覺到，覃承毅的臉是笑著的，對人的態度

　　十分溫和，其實內心十分冷淡。

　　嘖嘖，有這演技，估摸著進娛樂圈都够用了。他暗想。

　　「我去找杜善薇說一下今天的事。」覃承毅扔下一句，成功地止住謝龍星的步伐。

　　「其實有這個負責任的組長挺不錯的，起碼有事他自己就幹了，不用老是壓著我幹活，我可以閒一點。」看著對方挺拔的背影，謝龍星打消去找杜善薇的念頭，他可不想被拉著加班，他已經好幾天沒上游戲了。

　　再看看王國輝，每天剛吃完晚飯就拉著主人家去釣魚，一點也沒有厭煩的意思，還住得不亦樂乎。

　　這邊，杜善薇見覃承毅來找自己，就回房找了個一次性杯子，給他倒了杯百香果蜂蜜茶。這一年多來，兩人時常在網上聊天，雖然內容大部分都是和工作、購物有關，但兩人倒是變熟悉了，所以不用客氣。

　　兩人說著說著就談到杜善谷上學的事。

　　「他自己是不樂意再讀書的，覺得再努力一年也考不上好的本科，其實我能理解，因爲他從小到大就是這樣，在學習上腦子就是不開竅，而且性格比較敏感內向，不怎麽樂意和外人接觸，這次他爺爺種了兩畝百香果，收益不錯，他就覺得自己回來也能種，能養活自己。」

　　杜善薇坐直身體，有些苦惱，不禁說出真心話，「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我總覺得多讀點書，有個學歷對我們鄉下的孩子來說很有用。」

　　「你不能代替他生活。」覃承毅思忖了一會，又道，「考不上很好的大學也行，起碼要去學習一門技術，我上次聽別人說過，現在醫院的男護理和學校的男幼師很搶手，還有修理汽車、開鈎機之類的技術性强的工作，如果能學會，以後的工資也不錯。」

　　杜善薇一聽，眼睛頓時一亮，拍手道：「對，沒錯，我這是一葉障目，差點忘記有別的選項了，這年頭，有時候讀完大學出來都不如有一門手藝有用。」

　　她看向覃承毅，感激地笑道：「謝謝你提醒我了，到時我再和阿谷談，總不能讓他回來種地吧，我種過，非常辛苦，不如讀書和外面工作輕鬆。」

　　覃承毅注視著她白晰姣好的面容，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對她似有若無的特殊真的不是見色起意嗎？可爲什麽對其他的女子沒有這種感覺？

　　想到未來要在南山村住上一年，他突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有了解决辦法，杜善薇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南山村的人一向團結，杜善谷真想去學門手藝，大家還是能找到地方讓他當學徒的，當然，最好是讓他繼續念書。她不能强迫對方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生活，但他們可以提供選擇，以後生活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選擇和努力了。

　　實在不行，培養他來當團支書也不錯啊。杜善薇又想。

　　覃承毅却忍不住問起她回村創業的事。是的，在之前一年陸陸續續的交談中，他差不多把杜善薇以前的事套出來了。

　　「總要試一試嘛，受我表弟的影響，正好我看好這兩個項目，覺得種百香果和黃皮果能有銷路。」杜善薇臉上流露出笑意，「而且我上進心不强，覺得就算項目失敗，在家裡浪費兩年時間也沒關係。」

　　有一陣子壓力最大的時候，她都想好了，大不了去考公，如果不追求在市區或縣裡，她要考鄉鎮的話，還是有幾分把握的，更別提她還有一條退路，可以當村支書或村主任三年再去考，那樣的把握更大。

　　覃承毅點點頭，贊道：「你現在成功了，很厲害，我看村裡的人對你的態度很好，帶著尊敬。」這幾天下村，他能察覺到村裡人對杜善薇的態度十分友善，看樣子杜善薇在村裡有了足够高的威望，明明去年他第一次來時，這是沒有的事。

　　這種差別他感受得十分明顯。

　　「運氣比較好而已。」被他誇獎，杜善薇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今年好不代表明年好，再看吧。」

　　不考慮成本，今年的百香果收入讓她一躍成爲百萬富翁，外人對此紛紛議論不已。在鄉下地方，想要有威望，成爲致富帶頭人是不錯的選擇。儘管這個百萬富翁含金量不高。

　　對村民們態度的變化，杜善薇自己當然會有感覺。

　　覃承毅還想說什麽，恰好這時有村民來找杜善薇詢問明天收果的事。見她在忙，他不好再打擾，只能怏怏離去。

　　*

　　一轉眼，幾天時間很快過去，工作組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按照入戶識別的分數來看，南山村委最終識別出53戶貧困戶，其中南山村只有4戶，另外49戶是其他七個自然村的。

　　結果一出來，南山村委就被列爲貧困村。杜善薇去開會，知道未來五年的資源將向各個貧困村傾斜，這讓她暗自高興不已。

　　「最起碼各個村之間的村道可以有錢修建了，你是不知道，每次一下雨，這些村路都會變得非常泥濘，有時候連摩托車都會死火走不動，非得讓人下車推著走不可。」杜善薇吐槽，「大家最怕的是下雨了，那些外出讀書的孩子，每次放假都要先打電話回家，詢問下不下雨，下雨的話，有些孩子就不會回來，乾脆留在學校學習，這都是被這路給逼的。」

　　記得她上高中時，就常常幹這樣的事。每次一聽說下雨，她就會失落不已，因爲回家很不方便。

　　覃承毅點點頭，他開著車，看向副駕駛座的杜積明，笑道：「支書，那咱們回去就往上報要修建的項目？」他自己有車，這次開會就順路搭乘大家一起來回。

　　「對，當然要上報，到時大家好好商量一下，哎呀，我都沒想到成爲貧困村會有這麽大的好處，剛才我聽領導的意思，以後的脫貧任務重歸重，起碼得到的好處是實打實的。薇薇，你會用電腦，又是年輕人，容易溝通，記得配合承毅的工作，好好做我們村的扶貧工作，我估計以後的檢查不會少。」

　　「承毅，有什麽需要我們配合的，你說出來，大家商量著做。」杜積明又說道。

　　杜善薇應了一聲，腦中却在想著苗圃的事。因爲預計到明年的果苗能大賣，上個月她又花了一筆錢多建一個苗圃。

　　現在工作組入戶精准識別的任務完成，她就把心思轉回自己的果園，總不能把所有的事都壓在爺爺和鐘文聰身上吧？畢竟百香果的收購還在繼續。還有，苗圃的事她要參與，比如她就負責澆水，水裡面有靈液，看樣子效果比去年要好，最明顯的是，連野草都比去年長得快，讓他們煩不勝煩。

　　「三面光水渠？我覺得這樣不太符合村子的……呃，氣質？」覃承毅換了一個詞，「三面光水渠好是好，能起到防漏防滲的作用，能提高農業的綜合生産能力，但它和咱們南山村的環境不怎麽相融，如果想發展鄉村生態旅游的話，最好另外想辦法。」

　　他是真的想幫忙把那個美麗的小村莊打造得更加漂亮。

　　覃承毅的話把杜善薇的思緒拉回來，她凝神思考，附和道：「沒錯，支書，我終於發現哪裡不對勁了！先前咱們單單考慮到洪水的事，沒考慮到周圍的環境，我突然覺得三面光水渠很醜，你想想，咱們溪水底下的石頭多漂亮啊，留著挺好看的，而且修建三面光，會破壞水裡的生態環境，這樣不好，不如另想法子。」

　　她先前還打算在溪水邊上種一些花草呢。

　　「不如用石子一層層把岸邊壘起來，縫隙用水泥澆灌，下次發大水，也不會把岸邊的泥土衝走了。」杜善薇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