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甄辰游神色厭惡地把那只手套丟到了地上，眼神越發銳利了，卻什麼也沒說。反而是一旁的甄星野，給了甄天明一記凶狠的眼刀。

　　扔手套決鬥這麼中二的行為，甄天明是跟中學時租書店裡的騎士小說學的，throwing down the gauntlet，他上數學課看小說時偷偷在心裡演練過好多回，沒想到第一次這麼做的時候已經而立之年了，於是他自己都感覺怪怪的，像是藏了好久沒捨得吃的一塊蛋糕，嘗到的時候已經變味了。

　　所有股東都在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除了他哥和他父親……甄天明輕咳了一聲，環視了一圈，昂頭道：「要罷免甄長宇的董事長職務的話，我不到就開始，不大合適吧。」

　　甄長宇反而衝他淺笑：「你來得剛剛好，表決就要開始了。」

　　大會採取的是計名投票，監事會代表和律師一起計票，待進行到唱票環節的時候，甄天明不自覺地捏了一手心的汗，他暗暗地看過去，甄長宇還是表情淡淡的，垂眼喝了一口茶。可甄天明知道，他哥只有緊張的時候才會喝茶，以緩解焦慮。

　　他再去看甄辰游，甄辰游也在瞪他，雙目相對的時候，對方露出一個堪稱猙獰的笑容。

　　票面和董黎當初估計的差不多，甄辰游是打算給甄長宇來一出七國之亂，大多數冠著甄姓的小股東，都投了罷免的贊同票。

　　甄長宇作為現任甄氏董事長。將實權把持得死死的，而且在管理層大量引入了職業經理人，基本杜絕了某些貪圖小利的甄家人中飽私囊的可能性，遭人恨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沒有甄辰游的鼓動和帶領，這些散兵游勇未必有這麼大的膽子。

　　甄天明只遺憾他哥大抵宅心仁厚，做得還不夠絕。

　　唱票唱到甄天明時，罷免一方的票數以微弱的優勢領先，而剩下的股東中唯一一個必然站在甄長宇一方的，是甄父。

　　在場的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一時間甄遇鴻成了所有目光的焦點。而他仍然八風不動，他面容如同深潭，望進去的時候，只能看到自己惶惑不安的影子。

　　是塵埃落定了吧！是吧！大家都在心中吶喊，以甄遇鴻持有的股權，只要他堅定地站在甄長宇一邊，就沒有人能動搖這位長子在甄氏的掌門人地位。所以，一切都很明顯了不是嗎？在場所有支持甄長宇的股東，面部肌肉都出現了放鬆的走勢，隱隱有議論之聲響起。

　　但是，沒有人能無視，還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鋒芒畢露，見血封喉，即使知道這柄兇器馬上就會移走，也不能抵消一絲它在此刻的威壓。

　　快點宣佈吧，包括甄天明在內的很多人都這樣祈求著。

　　「甄遇鴻，」監事代表終於念到這個名字，他的瞳孔放大了一瞬，聲音像失控的汽車一樣突然抖了個彎，然後恢復了正常，」棄權。「

　　棄權。

　　這兩個字像是斬首與斷髓的兩把長刀，把甄天明砍懵了。怎麼可能？！他驚慌地看向自己的父親，這個執掌甄氏三十年的男人，如今的太上皇。如果所有人都可能被甄辰游誘惑，甄遇鴻也是絕不會的那一個，因為甄辰游能給他的，絕不會超過他曾經擁有的君臨。而且，而且，甄長宇畢竟是他的親兒子！

　　甄遇鴻！你個王八蛋！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患上了帕金森症，所以投票的時候手抖了嗎？！

　　在甄天明驚亂失措的時候，甄辰游像一條毒蛇一樣，露出了對獵物志在必得的表情。甄天明迎上他的目光，突然智商上線，明白了。

　　襲擊董黎，和攔截甄天明，不過都是甄辰游放出的煙霧彈。他蠢是蠢，但是這麼一場性命所系的豪賭，他還不敢把籌碼壓在臨時策劃變數極大的暴力事件上。

　　甄辰游一開始的殺招，就是甄遇鴻。

　　甄天明閉上眼睛，顯得眉目愈發深沈。已經來不及去想甄遇鴻為什麼會令人防不勝防地倒戈，甄天明博識強記，他在腦子里算得很明白，如今的票數差距，除非董黎現在從天而降，否則大羅神仙都救不回來。

　　因為，只剩下一個股東的票還沒有唱了，那個人，名叫甄星野，是甄辰游一母同胞的弟弟。

　　不止他一個人發覺了這一點，大家好像都在看向會議室的大門，似乎在等待一個奇跡。

　　下一刻，真的有人破門而入，他們沈重的腳步聲踏在栗木地板上，很快包圍了甄天明的座位。

　　警察終於搜查到了大樓的三十七層。

　　為首的人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證，自上而下地對那個無人不知的大明星說：」甄天明是吧，你涉嫌肇事逃逸，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甄天明此刻面色灰敗，再沒有一絲往日光彩照人的蹤影，他伸出一根骨節分明的食指，說：「麻煩讓我聽完這最後一票。」他要親眼看到甄長宇的帝國是如何崩塌的。

　　監事代表聽見他的話，立刻展開最後一張票念：」甄星野……反對。」

　　在無人知曉的天宇高處，甄長宇落下了他最後一枚棋子。

　　場上的形勢立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扭轉，甄星野的百分之二，在當初甄辰游力主之下拿到的百分之二股額，最後親口宣佈了他親哥哥的死刑，把甄長宇送上了至高的王座，從此風高浪急，無人再能撼動甄長宇的地位。

　　甄天明無法描述他那一刻的心境，命運女神諾恩斯好像在捏著他的小心臟上下拋玩一樣，比在機場高速上飆車還要令人感到刺激百倍。

　　同時，他又有一絲絲莫名其妙的失落，好比一個人，吃了一百個饅頭才飽，如果他有一點智商，當然不會說讓他感到飽的是第一百個饅頭。但是身為前面九十九個饅頭中的那麼四五十個，甄天明還是有一丟丟的怨念，他本來以為拯救世界的英雄是他來著。

　　對於第一百個小饅頭甄星野，他的感想是……愛死這個小堂弟了！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唇紅齒白聰明伶俐的好孩子！簡直想把他捧在手心上供養！

　　那些驚喜的，質疑的，怨毒的……全部股東難以置信的目光全部投射到甄星野身上，而當事人只是垂著頭，一言不發。甄長宇輕輕地偏過頭去，看了一眼他的父親，兩個大仙在不動聲色間交換了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意涵的眼神。

　　」啪「的一聲，打破了這難以言說的安靜，甄辰游生生捏斷了他手中的那支派克金筆，而後他看向甄星野的表情，是丹麥王后喬特魯德最後一眼看向哈姆雷特的表情。

　　完全沒有受屋子里這種暗潮湧動影響的人，可能只有我們的警官先生了，他輕咳了一聲，詢問：」現在可以走了嗎？「

　　甄天明還沒來得及回答，一直沈默著的甄星野突然站了起來，高聲道：」你先等一下！」

　　接著，在眾人的驚愕中，他轉身死死地盯著甄辰游，眼睛血紅，目眥盡裂:」我問你，董黎呢？」

　　「董黎呢！」他的聲音沙啞卻不容置喙，帶著剛剛成年的野獸的凶狠。

　　甄天明突然想起了東漢最後一位母儀天下的山陽公夫人謚獻穆皇后曹節，在魏文帝逼漢獻帝效堯舜禪讓的時候，把自己的皇后印璽狠狠地拋擲在了丹陛之下，對自己的親二哥曹丕哭喊咒罵道：」天不祚爾！」可能是因為有血緣關係的親屬，魔法攻擊尤為有效的緣故，曹丕稱帝沒到第八年就死了。

　　如果說曹節就是特別的忠肝義膽昭昭穆穆，對漢室四百年國祚懷著如同臣子一般崇敬的心境，也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但是，萬一真的是愛情呢。

　　壞了，甄天明最後想，這小王八蛋原來想撬辜安楓的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