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午飯過後,顧清池跟著爸媽去療養院接奶奶回家。
奶奶前幾年患上了老人癡呆,隨時隨地都得要有專人看護,否則會找不著家。
顧清池很是詫異,以為他是誇張了。
沈和風說,她剛開始只是會忘記東西,出門老忘拿鑰匙,一星期忘三四次,有一次燒完水忘記關燃氣灶,她還泰然自若地坐在客廳織毛線,還好媽媽回家及時發現。
當時也想過要請個保姆,不過奶奶說不需要。
或許是不想承認自己生病了。
人就是這樣的,假如生病發燒了,周圍人都不知道,自己熬著熬著也就過去了,但一旦周圍的人都說,你需要休息,需要治療,人自然也就變得脆弱了,更多時候還會在意自己是不是牽累到家人了。
就這樣一晃過去了兩年,她的病情越發嚴重,好幾次出門了找不著回家的路,有時候甚至連孩子的名字都叫不出,沈和風也意識到,她必須得有專人照看,商談過後,把奶奶送去了市郊一家療養院。
療養院坐落在山腳下,環境很不錯,踏進大門就是兩排挺拔高大的梧桐樹,周圍大片草坪,綠化繁多,草坪中央還種著雪松和老榆樹。
雖說現在是冬季,枝丫大多都光禿禿的,但能想像得出它們在春季一派盎然蓬勃的模樣,一定鮮活得充滿生命力。
可惜今天沒有太陽,要不然躺在草坪上曬曬太陽,能把人骨頭都曬酥了。
“又來看老媽呀,我剛看她在後頭呢。”有個推著輪椅的阿姨看見夫婦兩便熟絡地打起了招呼,可見他兩常出現在這。
阿姨好奇顧清池的身份,又跟著汪慕歡聊了一路,瞭解過後便是一陣吃驚和感歎,顧清池也是才得知自己當年是在家附近被人用糖果給騙走的。
對此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你媽知道肯定高興得不得了!”阿姨很激動地看著顧清池,“我說怎麼看他跟你長得這麼像呢!”
“是吧,都說像我,”汪慕歡笑了笑,“不過我媽她的腦子是越來越不靈光了,不曉得還能不能想起來。”
汪慕歡說著一口當地方言,顧清池勉強聽懂了一點。
奶奶可能已經不記得他了,這個消息不免令他有些失落。
順著羊腸小徑走了一會,顧清池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側影,靠坐在梧桐樹下的長椅上,呆滯著望著遠方。身上裹著厚實的羽絨服,頭上戴著頂暗紅色的絨線帽,體態看著稍稍有些臃腫,手上抱著個像是收音機一樣的東西。
跟媽媽確認過身份以後,顧清池疾步走過去,大膽地喊了一聲奶奶。
奶奶仰頭看著他,笑了,“欸!寶寶來了啊。”
顧清池一陣驚喜,挑起了眉梢,“您知道我是誰嗎?”
奶奶又笑著“哎”了一聲,沒再接這個話茬,看向了遠方。
顧清池有些不解。
老爸說奶奶的耳朵不好,估計是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顧清池恍然大悟一般地“哦”了一聲,坐到了她的身側,這才留意她手上抱著的是個點唱機。
點唱機插入儲存卡就能放音樂,奶奶的點唱機裡這會正放著一段戲曲,他之前聽老爸說,奶奶年輕時候是戲曲團的,也就是在出去演出的時候認識了爺爺,可惜爺爺六十歲不到就因為胃癌病逝了。
“您記得我是誰嗎?”顧清池歪著腦袋看著他,一臉期待地繼續追問道。
奶奶點點頭,還是笑,眼尾拖出了好幾道深深的褶皺,不過看著親切又慈祥。
“我是誰啊?”顧清池笑了起來。
奶奶用一種迫切又茫然的目光注視著顧清池,像是在腦海裡仔細地搜索著那僅有的一些資訊,最後答:“小孫家的乖孫子是不是?”
顧清池有些無措地回頭看了一眼媽媽,心裡頭很不是滋味。
“媽,她是你的孫子!小臨!”汪慕歡走過去,半彎腰地拉著奶奶的手,“你的大孫子啊。”
“我的孫子?”奶奶一臉的不可置信,瞪圓了眼睛看著顧清池。
顧清池點點頭,期待她能想起些什麼,因為爸爸說他的這個名字還是奶奶給取的。
“小臨啊?”奶奶望著沈和風,眼睛裡是一片茫然,“小臨……”她的聲音放低了一些,又重複了一遍。
“她怎麼一點都不記得我了。”顧清池喪氣又無奈地嘟囔著,沈和風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對!你的大孫子!”汪慕歡十分耐心地同她解釋著,一遍又一遍,“你的寶貝孫子小臨他來看你來了!想你了!我們都想你了……”
“哦!好呀!好呀!我也想你們了!”奶奶眉開眼笑,看起來格外開心,點唱機裡頭的戲曲都給關掉了。
顧清池一陣驚喜,同奶奶一起聊起了天,可才聊了幾句就發現不對勁了。
她不光耳朵不好,說話也沒有邏輯,思維意識都模糊不清了,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聊天的過程中,她給所有人的稱謂都是寶寶,然後不停地笑著點頭。
很顯然,她不記得任何人。
顧清池第一次接觸到癡呆症的老人,一時之間很難接受這樣的情況,雖然奶奶笑得很是親切,但他心裡還是一陣苦澀。
他甚至都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真的知道小臨是跟她有著血緣關係的孫子,她腦子裡想的,跟大家所要讓她知道的,是否是相同的。
負責帶奶奶的看護將電熱水袋遞給奶奶,又跟沈和風他們打了個招呼,說奶奶這幾天身體不錯,吃得也比上周時間多了——因為上周大降溫,奶奶發了次低燒。
汪慕歡走到一邊跟看護聊起了天,顧清池還是靠坐在長椅上跟奶奶一起聽戲曲,雖然他什麼都聽不懂。
裡頭的人物動不動就咦咦咦呀呀呀,感覺挺抽風,要有人在他跟前這麼咦咦呀呀的說話,他絕對一拳頭懟上去。
好好說話!
奶奶倒是眯縫著眼睛搖頭晃腦,樂此不疲。
看護把剝好的柚子遞給奶奶,奶奶剛一接到手裡就立馬塞給顧清池,“寶寶吃,好吃的,甜!”
看著奶奶殷切又慈祥的模樣,顧清池眼眶一熱,剝了一囊肉吃。
是很甜。
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甜的柚子。
奶奶雖然不記得他了,但對他的好卻像是一種條件反射,這讓他又驚又喜,連點唱機裡的咿咿呀呀都沒那麼煩了。
奶奶笑得很開心,似乎只要有人樂意陪著她說說話,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與此同時,宋彧跟客戶的奮戰也告一段落,客戶最終還是採用了原先的方案,浴室用淋浴房,也不用跟臥室打通了。
白忙活了幾個鐘頭,宋彧怒火中燒掀了鍵盤,隔著螢幕連罵了幾句髒話。
過了好一會他才彎腰把鍵盤從地毯上撿起來,運了口氣回復道:好的喲!那就這麼定了哈!乖巧.JPG
腦殘甲方:/憨笑,小姑娘脾氣不錯,下回有朋友要裝修再給你介紹。
宋彧翻了個白眼哼笑一聲回復:嘻嘻,那就先謝謝你了呀!?( Ω )?
腦殘甲方:/得意
宋彧把最終方案抄送給主管,合上了電腦,看到顧清池發來的資訊說,晚上有飯局,估計很晚才結束,明天早上再回來。
他立馬起身換了套衣服,直奔車庫。
今天是平安夜,他想跟顧清池一起過。
沈和風提前在酒店訂了十來桌酒席替顧清池接風,接完奶奶到酒店剛好傍晚五點。
顧清池一跳下車,便看見酒店門頭上懸掛的巨大橫幅:歡迎你回家!
親戚朋友站成一排翹首以盼,場面隆重到讓他不知所措。
“怎麼這麼多人啊……”顧清池小聲問老爸,這搞得跟結婚迎新娘一樣。
“這還都是一些比較熟悉的親眷,”沈和風笑笑,勾過他的肩膀,“不要緊張,爸爸一個個給你介紹。”
沈和風一走過去,原本交頭接耳的親戚立刻圍上來打招呼,可謂是大型的認親現場,顧清池全程都是懵的,機械地喊著各種稱謂,重複著各種回答。
大姨,二姨,大伯,小叔,哥哥,姐姐,嫂嫂……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微笑,感慨和喜悅交織,紛紛都要塞給他紅包。
顧清池起先猶豫著沒敢要,老爸溫和地笑著,開玩笑道:“給你的你就拿著吧,你被別人帶去那麼久,省了他們好大一筆了。”
親們笑著附和,顧清池儘量克制著自己的喜悅,表現出了勉為其難。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收到大紅包,厚厚的一大疊,比過年還熱鬧。
也是生平頭一回被一圈人圍著誇長得又高又俊。
他羞怯中又有些得意,回道:“爸媽基因好。”
一圈親戚哈哈大笑,“是像爸媽,鼻子跟嘴巴像爸爸,眼睛跟臉型簡直跟小歡一模一樣。”
“我親生的呀。”汪慕歡笑著揉了一把顧清池的腦袋。
顧清池的心情都跟著揚了起來。
現在的他,被人在意著,被人視若珍寶。
晚宴設在二樓包廂,顧清池小心翼翼地扶著奶奶上了樓梯,入座後,奶奶左顧右盼,像是在等什麼人。
沈和風準備坐到奶奶身側時,奶奶仰頭詢問道:“振明哪裡去了啊?”
顧清池心頭一顫。
沈振明是他爺爺,去療養院的路上經過墓地,他還祭拜過,奶奶的記憶居然已經倒退回了爺爺還在世期間。
沈和風也很意外,猶豫了一下,含糊道:“他在外頭招呼人呢,你先吃。”
奶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你讓他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他胃不好,一會餓久了又該胃疼了。”
沈和風的鼻尖一澀,眼圈微紅,“嗯,我去跟他說。”
奶奶給顧清池碗裡添了點菜,“你多吃點啊,長身體呢,不要像你爺爺一樣,餓出了胃病,胃病醫不好的。”
顧清池“嗯”了一聲,埋頭吃了兩口菜,心裡很難受。
他特別心疼奶奶,心疼她的病,心疼她的意識逐漸模糊,記憶逐漸衰退,心疼她再也見不到那個說好了要同她攜手共度餘生的人。
他也是在這一刻,真正意識到了生命的寶貴和健康的重要性。
人的生命是不可逆的,死亡便是與世界的斷裂,過去的那些紛擾,糾葛,憂愁,在生死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
他忽然覺得以前的一些想法跟行為挺可笑的。
在一方土地上圈地為王,被打了就一定要崛起報復,大不了就是一死,還覺得自己這種敢跟人比賽誰更“豁得出去”的精神挺了不起。
現在一想簡直蠢爆了,難怪宋彧當時會瞧不上他。
開始吃飯以後,他低頭給宋彧發了條資訊:想你了,乖巧JPG,吃飯了嗎?
宋彧發送了一個定位,回復道:車輪陷溝裡去了!快過來接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