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顧清池掛掉電話的時候整個人都還是懵的，手指微微有些發顫，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警員在電話裡沒有交代太多，只是說了個大致的見面時間，他太慌亂，也完全忘了問其他的問題。

　宋彧幫他把手機抽出來，放回桌上。

　顧清池張著嘴巴，半響才將思緒從剛才那個電話里拉回來，看著宋彧，“員警說，找到我爸媽了。”

　顧清池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得不可思議，宋彧抱住他說：“我都聽見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警局！”

　顧清池的臉上看似平靜無波，心臟卻跳得厲害。

　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原本都以為這事兒不會再有什麼希望了，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令他一陣狂喜，可狂喜過後又瞬間跌入了焦躁不安的情緒裡。

　基因比對成功，並不代表他的家庭能毫無保留的接納他，怎麼融入，怎樣相處，接下來又將會面臨怎樣的問題？

　當這個願望真正實現的那一刻，他的緊張，害怕超過了喜悅。

　他這段時間瘋狂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好讓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情，但心底卻無比清楚，他很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哪怕它不那麼和諧完美，但他就是想要有那種向後倒也不怕摔的勇氣。

　他羡慕宋彧，背後有強大的支撐，哪怕他一無所有，只要回家，就有飯吃。

　宋彧跟他老爸之間鬧過很多矛盾，也經歷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件，但只要有人肯退讓，就一定會和好，這就是血肉親情，血脈相連，宋彧跟他的老爸有割捨不斷的父子感情。

　這跟金錢，名利，地位都沒有關係，哪怕宋爸爸現在是個在工地搬磚的，他們之間也存在著這種捆綁關係。

　顧清池實在是太期待這樣的感覺了，導致他變得不再自信，因為他這二十年來活得太糟糕了，他怕自己的父母不再愛他，他怕自己的一些習慣和毛病會讓父母失望。

　他和宋彧之間的區別就是，他的父母並沒有參與他的成長過程，一時之間可能會難以接受。

　他不是一個能讓父母引以為豪的孩子，他一點都不優秀，連字都認不全，身上還有那麼多的污點。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向父母坦誠這些年裡做過的事，也不敢奢望自己的父母能有宋彧的老爸那麼開明。

　會因此討厭他麼？

　他不會賺大錢，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優點，還愛上了一個男生，要怎麼才能讓他們喜歡呢？

　顧清池想到了自己現在的光頭造型和一臉的疤，簡直都快哭出來了，為什麼偏偏是這時候啊！？

　一點都不像個乖小孩！

　可是心裡又迫切地希望能見到他們，恨不得現在就能沖到警局。

　“你怎麼啦？”宋彧覺得他太不對勁了，悶聲不響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幫我把頭上的紗布拆了吧，然後借個帽子給我。”顧清池徑直往浴室走。

　“幹嘛啊？”宋彧跟了過去。

　“我這個造型……我怕嚇到他們。”顧清池摸了摸自己的光腦門，恨不得跟宋彧換個腦袋，好在現在是冬天，要是再露個胳膊的話估計爸媽能嚇昏過去。

　他沖著鏡子乾笑，感覺比哭還難看。

　宋彧都忍不住樂了，“你在幹嘛呢啊？”

　“練習微笑，”顧清池轉過腦袋看著宋彧，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我這笑容可愛嗎？有沒有親和力？”

　宋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感覺他可愛得要命，“不是，你這突然間抽什麼瘋啊。”

　“我怕我爸媽見了我，不喜歡我，我好怕他們會失望。”顧清池對著鏡子，眼角微紅。

　“怎麼可能呢！？”宋彧為顧清池的想法感到震驚，扭過他的腦袋，強迫他看著自己，“他們一直都在找你，他們很愛你，怎麼可能會不喜歡你啊？你是他們的孩子啊。”

　“可是我這麼差勁……”顧清池皺緊了眉頭，甚至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引以為傲的優點。

　“我靠！你一點都不差勁啊！”宋彧揉著他臉，簡直想罵髒話，“你頂著這麼張臉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差勁？”

　“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不也覺得我不是好人麼。”顧清池垂下了目光。

　“放屁！第一眼覺得你長得很帥！”宋彧糾正道。

　“哎，我還是戴個帽子吧。”等頭髮留長一些，就順眼多了，現在這形象，太不像好人了，他不想第一次見面就給爸媽留下不好的印象。

　宋彧幫他找了個黑色針織毛線帽，邊緣品牌刺繡的部分轉到了耳側，“帥啊。”他豎了豎大拇指。

　“是麼。”顧清池抓了抓頭上的帽子，軟乎乎的，很舒服。

　宋彧打了個響指，又翻出了同款的白色，戴到了自己的頭上，“嘿嘿，你看我就成，是不是很好看，版型好我才買了兩個顏色的。”

　“好看。”顧清池捏了捏他的耳朵。

　宋彧又花了半個多小時幫他搭配衣服，從成熟大咖風到運動少年風再到時尚休閒風，簡直比去相親還隆重。

　最後顧清池選擇了經典簡約的……襯衫配毛衣，**一條黑色修身牛仔褲，沒有帶破洞。

　顧清池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宋彧替他繞上了一條灰色的羊絨圍巾，“帥得一塌糊塗。”

　“誇還是損？”顧清池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起來，這個造型看起來比剛才好很多了。

　“誇。”宋彧比商場導購還要貼心地幫他撫平了襯衫的領口。

　顧清池生平第一次主動讓宋彧忙著修了一下眉毛，又修剪了一下指甲，可以說是從頭到腳都檢查了一遍。

　確認好自己的形象沒有問題之後，他才將身上的衣服換下來。

　洗過澡以後，又提著襯衫去陽臺熨燙。

　“這襯衫穿裡頭的又看不見。”宋彧捧著水杯站在邊上，忍不住笑了。

　“我睡不著，就想找點事情做做。”顧清池將襯衫的每一個邊角都熨燙妥帖。

　“你不睡覺明天怎麼有精神呢？”宋彧曲起手指在眼睛上比了個圈，“會有黑眼圈的。”

　“哦！對！”顧清池一拍手，“我要敷個面膜！”說完一溜煙地沖進了浴室。

　宋彧望著他的背影，很想笑，但又有一點心疼。

　作為一個旁觀者，他有些無法理解顧清池的這些舉動，但他有種強烈的預感，顧清池的父母一定是很愛他，很想念他的，不然怎麼會那麼堅持不懈地尋找他呢。

　然而顧清池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有多棒。

　當晚顧清池沒有睡覺，宋彧陪他熬到淩晨三點，眼睛實在是漲得不行，就道了聲晚安。早上一睜眼就看見顧清池已經收拾好行頭站在鏡子前演練出場臺詞。

　“爸爸媽媽你們好……我叫顧清池。”顧清池抬頭挺胸，一本正經地對著衣櫃的落地鏡鞠了個躬。

　“爸媽……好久不見啊。”顧清池沖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隨即感覺自己特**，就又把笑容給收了起來。

　“爸……”

　“顧清池！”宋彧笑著喊了一聲。

　顧清池“噢喲”了一聲，顯然被嚇了一跳，有種小時候學念電視臺詞被撞破了的窘迫感，“嚇我一跳……你醒了啊。”

　“你這拍戲呢啊？還練臺詞，”宋彧掀開被子起身，走了過去，“放鬆一些，他們是你爸媽，又不是別人。”

　“說得輕巧，換你你不緊張啊？”顧清池深呼吸了一口，繼續對著鏡子演戲。

　“爸爸媽媽您們好！”

　宋彧翻了個白眼，刷牙洗臉去了。

　顧清池練了好半天都沒有確定好臺詞，在去溪鎮的路上又忍不住請教宋彧，“你說，我應該說些什麼好呢，我要先叫爸媽嗎？”

　“順其自然咯，換成我，我應該會等他們先開口再決定要不要叫爸媽。”宋彧說。

　“我也有爸爸媽媽了。”顧清池低下頭，咧嘴笑了起來。

　宋彧打心眼裡替他開心，不自覺地就加快了點車速。

　約好的見面時間是上午十點，顧清池和宋彧八點不到就已經到了警局門口。

　停好車以後，顧清池對著車玻璃反復檢查儀容，拉下了一點帽子，恨不得把整張臉都給蓋住。

　“確定看不到紗布吧？”顧清池眨巴了一下眼睛，扭過了頭。

　“看不到啦！”宋彧幫他把帽子往後拽了拽，露出了小半個額頭，之前那道疤痕剛好可以擋住。

　“那就好。”顧清池將圍巾繞脖子兩圈，深吸了一口氣。

　“哎，你急什麼，他們肯定還沒到呢。”警方說顧清池的父母在譽城，離溪鎮起碼3個鐘頭車程，所以當時才約了十點。

　“倒也是。”顧清池又呼了口氣，放鬆了下來。

　冬日的暖陽剛從東邊升起，雖不夠明媚溫暖，卻照得人心裡都是暖的。

　宋彧聞到了鍋貼的味道，想先去附近買點吃的，不過顧清池這會已經顧不上吃了，“那你去買，我先進去瞧瞧。”

　“喲，這會不害怕員警叔叔啦？”宋彧調侃他，顧清池以前因為心虛，特怕進警局。

　顧清池嘿嘿一笑，他現在覺得員警簡直是天底下最神聖的職業了，一踏進警局大門就有種油然而生的敬畏感。

　就是這群天使！幫自己找到了爸媽！

　“你好，找誰？”值班室的民警看見顧清池在門口來回晃悠，拉開窗戶探出了腦袋。

　“周蕾周警官，她昨天打過我電話，讓我過來找她的。”顧清池說。

　“哦……”民警拉長了音調，右手伸出窗外指了個方向，“你往右邊走到底，第三個辦公室。”

　“哦哦。”顧清池連聲點頭道謝。

　宋彧從車裡拿了瓶水，跟著走了進去。

　周警官忙完手頭的事情才看見站在門口的顧清池，這個男生她印象很深，當時接警的也是她，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可算來了呀，你爸媽都等你一晚上了，怕打擾你休息，都沒敢打電話給你。”周警官笑了笑，帶著顧清池往一旁的小會議室走去。

　“等我一晚上了！？”顧清池震驚地瞪了瞪眼睛。

　“可不是麼，昨天聯繫上以後，你爸媽就連夜趕過來了，在酒店呆了沒幾個鐘頭，五點不到就又來這等著了，我估摸著她們壓根沒睡。”

　顧清池的心裡很不是滋味，眼角微微泛紅。

　還沒到接待室門口，顧清池已經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宋彧感覺他手心裡在不停冒汗，“要不我先幫你看一眼？”

　顧清池猛點頭，退到宋彧的身後，深吸了一口氣。

　有種開彩票的感覺。

　周警官擰開會議室的門把，宋彧扶著門框，探了半個腦袋進去。

　偌大的辦公桌上趴著一男一女，沒有其他人，兩人大概是困得睡著了。

　“就是他們嗎？”宋彧小聲地詢問。

　男的聞聲抬頭，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又驚又喜中夾雜著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在隱忍著什麼。

　他迅速拍了拍身旁的女人，兩人一同站了起來，卻因為緊張的情緒，失去了反應能力，愣了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周警官笑著，做了個簡單的介紹。

　顧清池的爸爸姓沈名和風，身形修長，梳著大背頭，身穿一件長款的黑色羊絨大衣，皮鞋擦得鋥亮，看著就跟三十剛出頭的樣子。

　媽媽叫汪慕歡，身材稍稍偏瘦，踩著細長的高跟和沈和風並肩站在一起，臉上看不出化沒化妝，但往那一站，渾身就仿佛散發出了一種知性的美感，氣質脫俗。

　臉型眉眼看著跟顧清池簡直一模一樣！

　不用驗DNA都可以確認是親媽的那種像！

　汪慕歡跟沈和風都急切地走向門口，宋彧趕緊把顧清池往裡一推，“快看看你爸媽。”

　顧清池抬眸望著汪慕歡的臉，竟覺得無比熟悉，就好像已經見過無數次，認識了好多年，有種難以言說的親和感。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那個經常在他夢境中出現的女人。

　她身材高挑，總是穿著一條素色的長裙，肩頭散落著微卷的黑髮。

　夢裡那個很模糊的輪廓，而就在這一瞬間跟眼前的這道身影奇跡般地重合了。

　他幾乎是百分百地確定，她就是夢裡的那個人。

　汪慕歡顧不上任何形象，撲過去一把抱住了顧清池，動了動發顫的嘴唇一下就哭了出來，聲嘶力竭般地喊著，“媽媽真的好想你啊，寶貝，你怎麼忍心消失這麼久啊……”

　汪慕歡越哭越傷心，揪緊了顧清池的衣服，捶打著他的後背，“媽媽真的想你想得要瘋掉了，我不甘心，二十年了，無論誰勸我放棄我都不甘心，你是我兒子，你是我的兒子啊！他們怎麼能搶得走！你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還好我沒有放棄……”

　汪慕歡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聲，教人心疼，嘴裡語無倫次地訴說著這些年來的思念和愁苦，仿佛要將這二十年來沒來得及說的話，都在這一刻念完。

　顧清池紅著眼眶，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輕輕地叫了聲，“媽媽。”抬眸看向沈和風，叫了聲，“爸爸。”

　沈和風早已激動得熱淚盈眶，從側面摟住了兩人，無聲地落淚，“爸爸總算等到你了。”

　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圍上了好幾個員警，看到這一幕也是感動得潸然淚下，宋彧吸了吸鼻子，抹掉了眼角的淚痕。

　“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啊？”沈和風摸了摸顧清池的腦袋，“有沒有人打你有沒有人罵你啊？”他這麼多年經常夢見長大後的兒子。

　他害怕在路邊看到小乞丐，卻又忍不住去看一眼他們的臉。

　他總是幻想著，兒子被賣到了好的人家，過著簡單幸福的生活，唯有這樣，才能安慰到自己，唯有這樣，生活才得以繼續。

　顧清池淚眼滂沱，胸口起伏，他激動得忘記了所有備好的臺詞。

　他的爸媽很愛他，很想他，一點也不討厭他。

　他不想要看到爸媽傷心難過，不忍心讓他們瞭解過去。

　爸媽會心疼，會落淚，會後悔，會自責。

　他閉了一下眼睛，兩行清淚滑過臉頰，哽咽著應道：“沒有，我過得很好。”